出海之前，我想再去看一看姆媽。葉流云與我商定，沿著運河一路南下，水國山川秀美，可緩緩行之，如此九月末抵達澹州，然后便可以從澹州港出海，去往東夷。

自那回落水之后，我見著水仍然心有余悸，坐在船上搖搖晃晃便覺著不穩當，總有些害怕，可是想到要出海，又不能不克服，是以葉流云向我詢求意見時，我總是堅持與他一道走水路。

我們坐船在前邊行著，我的仆從護衛們也雇了一葉船在后邊跟著，我不樂意，便對葉流云說：

“甩開他們。”

“扶穩了——”

話音甫落，船頭昂起，風馳電掣，頓如巨鯊撲食，激起千層浪，水花濺得滿身滿面，待行速緩下來，回首望去，已越過綿延的青山，身后的船只也不見了蹤跡。

長河蒼茫無垠，水天相接，不知是天上的行云瀉落于河水，還是水中的浪花席卷了云天，令我感到心境前所未有之疏朗開闊，葉流云大抵看出了我的欣喜，唇畔亦浮起一抹和煦的笑意：

“待我們入了海，所見景觀會比此處壯闊百倍。”

“我見過海！”我終于又有了將手探入水中的勇氣，輕輕撥弄起水花，感受清涼的水流滑過指縫的溫柔。我回眸看了看葉流云，“可惜那時太小。真想知道一葉扁舟飄搖于波翻浪涌之上會是怎樣的感受。”

我們一路話并不多，遇見熱鬧的港口也會停下來逛一逛，他花錢十分隨性，嗜茶貪酒，見著精巧的小物件也會買幾樣，看著乞討的、賣唱的、獻藝的，向來也很大方，間歇性揮金如土，間歇性捉襟見肘。幸而我隨身還帶著些碎銀，可以對付日常的開銷。

我問他：

“若是沒有我，可怎么辦？”

他說：“行走各地，都有些朋友。”

不出幾日，果然陸陸續續有人帶著銀票前來接應。

我拿起他買的琉璃茶壺對著陽光瞧了瞧成色：

“這個質地的，在閩北十兩銀子能買一籮筐。”

說著我又擺弄起他買回來的櫸木小杌與錦墊搖搖頭道：

“這也是次品，你教人坑了，下回你喊我去挑，保管比這個好。”

他卻滿不在乎：

“能用就是了，天冷了，你不要坐在甲板上。”

“原來是給我的。”我笑著攏了攏裙子坐下，“這不行，待我的侍從跟來，教他們取來銀子還你。”

他擺擺手：“誒——不足掛齒。”

我道：“朋友再多，也經不住如此揮霍罷？到了前邊，我去買些紙筆，替你記賬。”

他沒有說話，算是默許了，后來我便當真替他記賬，給他當起了管家，必要的時候攔他一道：

“這太坑了，別買。”

“這質地不行，別買。”

“這假貨，別買。”

難為他肯聽我勸，花銷竟比從前節制得多。

他問我：

“你自幼長在深宮之中，怎么對行市這么清楚？”

我自然不愿提及那段掌管內庫的不快經歷，只笑道：“誰同你說我自小長在宮里的？我爹爹還是誠王那會，京都不太平，我們便去了澹州，小孩子喜歡熱鬧，有時候也會自己去趕集。”說來不由有些感慨，“哎你不曉得，那會子誠王府窮得很，可不得分斤撥兩地過日子？”

他也笑笑，沒有繼續追問。

船將行至蘇州時，他忽然對我說：

“睿哥兒，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他提袖遙指河岸一片郁郁蔥蘢：

“穿過這片小林子，有個越家村，你去村里問問，巧姑住在哪家，將這個給她，你就說是一個先生給她的，不要說我的名字。”

只見他從荷包里掏出白絹包裹著一對金鐲子，遞給我，他說得十分平淡，我卻揚起好奇的目光定定地凝看著他的臉色。

“看什么？”

他被我看得有些不自在。他越是躲，我越是覺得他心里藏了什么，越是不肯錯目地抿著唇壓不住嘴角地笑：

“嘿嘿，巧姑——是誰呀？”

他頗為無奈地搖搖頭：

“哎你——擋著我看路了。”

船靠了岸，我卻踟躕起來，他看出了我的猶豫，問我：

“是有什么為難之處么？若不想去，也不要緊，下回我再托朋友去一趟，也就是了。”

“不是不是！”我連忙搖頭，“只是……你不要笑我，我……我好像從來沒有獨自在外行走過……”

“哦我忘了！”他恍然大悟，招招手教我回船上來，“切莫介懷切莫介懷，我再托旁人。”

我卻不肯了：“總有頭一回嘛！來都來了，我倒要去瞧瞧，那個巧姑是個什么模樣！”

我頭也不回地鉆入樹林，青黃的落葉于雨后泥濘的黃土上鋪出一條路來，我仿佛是一只剛剛破殼的羽雀，一切聲音、一切光影都以一種新鮮的、史無前例的樣狀撲面而來……我倏然覺著整個人輕盈了許多，踏著落葉吱呀吱呀，伴著蕭蕭疏疏的蟲鳴，走入了一片青磚黛瓦的村落。

我按照村民的指引尋到了巧姑的家，狹小的茅屋空空蕩蕩，沒有男子，也沒有孩童，只有一位頭發花白的婦人坐在門前織布，她年紀約莫四十許，眼角已有些皺紋，但五官生得端美秀麗，眼睛很大，然而走近細察，便會發覺她眼里并沒有光亮——她是個盲人。

“巧姑？”

我輕輕喚了一聲，織布聲驟然停了，婦人將臉轉過來，大抵是因為聽見陌生的聲音，她蹙著眉，容色也有些警惕：

“誰？”

“哦我是路過的，有一位先生，托我把這個給你。”

我說著，將那對白絹包裹著的金鐲子放到了她手里，她眼睛睜得大大的，空茫地對著遠方，手指巍巍顫抖著撫挲起那對鐲子，她似乎突然變得十分激動，連帶著身子也巍顫起來，雙唇也翕動著仿佛想要說些什么，一時卻又說不出什么，眼眶里撲簌簌墮下淚來，良久才哽咽著對我說：

“替我謝謝那位先生……”

我被巧姑如此強烈的反應震撼了，愣了半晌才趕忙應道：“好。”繼而又試探著問她：

“巧姑……你是怎么認識那位先生的？這鐲子背后，有什么故事么？”

聽了這話，巧姑卻仿佛受了什么驚嚇，陡然站起身來，一壁掩門，一壁將我往外攆，慌張著搖頭道：

“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