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明黃、渥丹的烏桕葉撲簌簌落了滿袍,我才確信,江南的秋天已然來了,那愈漸深沉幽緩的水聲是它的腳步,它像一個蒼顏白發踽踽行來的老者,總是姍姍來遲的。
然而我們愈往北走,愈見荒疏,我以為秋天總是蕭索,但也不至于寸草不生:
“這里是江南,不是漠北不毛之地。”
葉流云蹙了蹙眉,昂首睇向云天:“你發現沒有,已經許久不曾下過雨了。”
小船擱淺了,我們只好下來雇車。
才踏上這片干癟的土地,就看見一個衣衫襤褸、骨瘦如柴男孩子跌跌撞撞地跑過來,見人便跪:
“貴人開恩、貴人開恩,行行好!給口吃的吧!”
葉流云習慣性地又去荷包里掏銀子,我說:“給銀子沒有用,這里缺糧食,不運糧,總會有人餓肚子。”
葉流云沒有聽我的,還是給了男孩兩塊碎銀,四面八方的饑民們一時全都撲了上來,我們將身上的吃食和銀兩全都散了出去。
那些沒搶著吃食的又將眼光瞄向了葉流云的小船,不待我們反應過來,便蜂蛹而上將篷頂和甲板上堆積的落葉一搶而空,和著泥水咽進了肚子里。
陡峭的山崖上,幾個瘦小的身影背著籮筐陸續攀援著,只為了那幾點零星的草根與松樹皮,他們爭先恐后地攀爬著、爭搶著,陸陸續續地爬上去,又陸陸續續地摔落深谷……
我從前很愛拾集樹葉,紅黃橙綠,夾在詩集古卷里,哥哥在外征戰的時候,我將它們夾在信里,告訴他秋天到了,告訴他春天來了,我在京都等他……小時候哥哥帶我去京郊踏青,為我系上襻膊,我會去山中挖蘭花,然后撿許多松樹皮,和在土里將它們蘭花栽培起來……
當有一天我看到它們變成了裹腹的口糧,我頓時感到以往一切由此生出的閑情與詩意都沾染了罪惡。
餓殍遍野,初初還只覺得氣味古怪,直待見著幾只狼狗叼著淋漓的血肉從城墻根下躥出來,我才意識到那是腐尸的氣息,腥澀直涌喉根,胃里一陣惡心,葉流云伸手擋住我的眼睛,我卻拂開他手,輕輕道:
“沒事,又不是沒見過血。”
深苑朱樓里的歌聲猶不絕如縷,窄巷蓬門里傳來一聲聲凄絕的慘呼,我被這種魔幻的不真切感牽引著走進了巷子,幾個人拎著籃子稀稀拉拉地排著隊,撲鼻是腥氣讓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葉流云似乎猜到了什么,他勸我說:
“睿哥兒,別往前走了。”
我沒有聽。隊伍盡頭的小院子里,我看見了提刀的屠夫和一個活著被臠割的女人。排隊的人交給屠夫幾串銅板,剔刳下來的骨肉便零零片片地落進了饑民的籃子里。
人比米賤。
饑民們拎著肉紛紛散去,屠夫坐下來慢條斯理地擦拭起刀刃上的血跡。空蕩蕩的巷子里只聽見婦人的殘軀長長短短的喘息和哀嚎。
“你在做什么?”
“我在救人。”屠夫擦著刀,看也不看我。
我說:“我給你錢,你給她個痛快。”
“這年月,錢也買不來吃的,留著她著口氣,還能多養活幾口人。”
我再欲爭辯,葉流云將我拽走了。
舍粥棚子里,灶上熬著的早已成了一鍋寡水,賑災的官吏東倒西斜在一旁打著瞌睡。
“流云世叔,咱們把鍋掀了。”
泔水潑了官差一身,為首的罵罵咧咧地站起來,才欲爭執,又被葉流云的氣勢嚇退了去,我問他:
“米呢?”
“輪只擱淺,且運不來呢。”
當日,我和葉流云帶著饑民劫掠了城中幾個老財主的宅子,逼著他們放了糧,雖也有限,到底能再支撐幾日。
有一個財主被劫時還哭天搶地地嚷嚷:
“你們還有沒有天理,有沒有王法!這里可是信陽長公主的湯沐邑!”
我將一塊代表身份的螭紋珮摔在他臉上,冷冷道:
“我就是信陽長公主!”
夜半,霜氣欺骨,天際新月如鉤,我雙腿懸空坐在船舷上,低頭看著船底淺淺的水流,葉流云從船艙里走出來,招呼我道:
“下來!再一頭栽下去。”
我抬袖蹭去腮邊的眼淚,破涕笑道:
“栽下去,我就不起來了!”
葉流云沒有接話,自從跟著他,我哭得很少了,然而每回我一哭,他就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我默默收回腿,坐回到船里來。
“你說——有人要殺我,圣上知不知道?江南成了如今這樣,圣上又知不知道?”
葉流云搖搖頭:“我不擅長揣度他人的心思,也懶怠于揣度這些。是以我交朋友,一旦認定了一個人,也就選擇了信任他,相信他的判斷,也相信他的用心。”
“所以,對你來說,殺誰不重要,那人做了什么也不重要,關鍵是為了誰去殺。”
“可以這么理解。”
“那萬一殺錯了呢?”
“怎么說?”
“萬一你看錯了人,萬一你的朋友是個狼心狗肺的小人,他讓你殺的卻是正直良善的好人——”
“這世間本沒有絕對的善惡。”
“若是你的朋友要你殺了另一個朋友呢?”
“那我便不得不做出判斷和抉擇了。”
我于一片霜冷之中生出一股凜意:
“我要你替我殺了圣上——”
“嗯?”他愣了一下,側過臉來目不斜視地注視著我,“你認真的?”
“如果,我要你替我殺了圣上——”我似乎鼓足了勇氣,迎上他的眸光再說了一遍,我問,“你會答應嗎?”
他撫著額頭沉默了一下,我又問:“要抉擇嗎?”
他搖頭輕笑了笑,望著我說:“如果你想好了,我可以替你去做。”
“我不要你做!”我幾乎驚惶著說出了這句話,頓了一頓,溫謐的寂寥里,我緩緩咽下了惶忙,低低道:
“流云世叔,我……我不能跟著你出海了,等我的隨從們追上,你就把我丟下來吧。”
“為什么?”
“你是我最羨慕的人,你這樣的人,就應該逍遙于天地之間,若是帶上我這個‘欽犯’,東逃西竄,反倒不美。”我恣肆的笑著,笑出了眼淚,我緊抿著唇收了收淚意,“對不起流云世叔,你待我那樣好,我卻……我不該將你卷到這些俗世的爛事里來。”
“你不會拖累我,若是擔心這個,大可不必。”
葉流云望著我,輕輕嘆了一聲:
“這一路我也聽出來了,你對你哥哥,心中有怨。但其實你并不敢恨他,他也不至于要殺你。睿哥兒,你不要做傻事。”
我含淚笑了笑,擠碎了月光,笑意溫柔、淚眼朦朧地望著他:“你怎么曉得我又想做傻事了?”
幾日過后,我的隨從們總算追趕了上來,幾個貼身服侍的侍女圍著我哭作了一團,見著我的箭傷之后又哭了一場:
“您回京見了太后娘娘,可如何交代呢……”
我對著秋風秋月冷冷一笑,搖搖頭對她們說:
“放心,我不會回京的。”
我將侍衛留下兩名隨身保衛,其余分了幾隊,讓他們帶著銀票去南方各縣賣糧,北運賑災。
十月初十,我與葉流云在一個臨近澹州的港口分道揚鑣。我終究沒能再去見一見姆媽,我想著,我總要將這些烏糟事做個了結,再去見她。
說什么圣君賢佐,說什么天下歸心,偌大的慶國,早已從根子上爛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