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張圖我一直藏著,沒給圣上,也沒給三大坊,連年征戰,傻子都知道國庫是打仗打窮的,再不發展發展民生,又給他研制出什么新武器新裝備,我怕他龍椅還沒坐熱又要折騰著南征北戰。
我從來是打心眼里不愿圣上御駕親征的,偏偏他又極不安分,北齊一役,經脈盡斷,九死一生,武功盡廢,那會子,我有多害怕他死去,那種恐懼簡直深深刻進了骨髓里;那會子,若是我能替他,也是甘之如飴的。
可如今再說這些又有何益呢?回不去了,我曉得再也回不去了。
“意大利炮……”
我虛著眼念出了圖紙底下的一行小字。
“炮我聽說過。”
“意大利是個什么東西?”
密室里,我和兩個匠人大眼瞪小眼,我說:
“那不重要,等做出來,我們也可以管它叫……叫葉子梅炮。”
三大坊為嚴防技術外泄,對于匠人的分工極為細密,單論制造火藥這一個步驟,采礦、碾末、堆燒、熬煮,每一流程都由不同的匠人負責,彼此之間不得交涉,是以,制造火藥的匠人大概一輩子也見不到火藥,對于大炮的了解也僅僅停留在傳說和想象之中。我問他們:
“張必,你從前在丙坊做什么?”
“我是碾末的。”
“劉勝,你呢?”
“我……我是燒礦的。”
我點一點頭:
“可以了,貫連上了。”
我直接從花炮局調來了硝石、木炭等原料,又給他們一人分派了幾個伙計,讓他們照著圖紙研制火藥。我對張必與劉勝說,這里很安全,請他們安心做事,我會安頓好他們在江南的家人,事成之后,我會尋機將他們接來信陽,共享富貴。
之后,我又將葉輕眉的原圖分解成不同的零部件,一一畫圖交付給信陽當地不同的銅匠、鐵匠。
我已在意念里做過無數次的掙扎,夜里我睡不著,便囑宮人在床邊留一盞燈,我常常望著那盞燈出神,漸漸地它所籠罩的內室陳設、桂梁畫柱,都奇異怪誕地扭曲起來,暖橘色的柔光在我的眼里漸沉漸釀成幽艷詭譎的碧綠,透出一股陰森鬼魅的死氣……
若我此刻死了倒也罷了,這世間會有人傷心一陣,過去之后,一切如常,并不會發生什么改變;若我活著,我的世界里已然沒有了葉輕眉,也沒有了哥哥,曾經被他們愛著的我也死掉了,那個對未來充滿憬愿的小女孩死掉了,我不曉得活著還有什么樂趣。
可是慶國會變好一些,少了那個魚肉萬民、殺妻滅子的瘋皇帝,縱然也變不成姐姐想要的樣子,但慶國總會變好一些。
他那樣愛葉輕眉,不也殺死了葉輕眉么?
天下無不可犧牲之人,一切為了慶國,這也是他告訴我的道理。
我是他的妹妹,我要是瘋起來,也沒人能攔得住,他自己埋下的苦果,我要他自己咽下去。
我要殺了圣上!
回到信陽之后,我一連收到了許多封若甫寄來的信,信送到雖遲,落款日期卻很早,只是郵路比皇家的信使究竟慢了一程,算起來,大抵他才聽說我回信陽,便開始給我寫信了。
信里除了例常的問候之外,都是一些朝廷的動向,他從前在禮部,平常察見不過朝政之一隅,如今進了翰林院,竟有了些統攬全局、洞若觀火的意思。我從前不大瞧得上翰林院,以為不過是些天家白養著的白面書生與老學究(嘶……他不會是好男風吧),如今看來,偌大的朝堂之上,其實這些翰林們才是離天子最近的一批人。
想到這一層,我不由有些膽寒——才想睡覺就有人遞枕頭,太順了。
若甫是個好人,若他日功成,當為百官之首;若敗了,恐怕也會隨我一道萬劫不復。我不想要他陪葬,是以每回都將有用的信息抄錄下來,便將信紙扔進火盆里燒得干干凈凈。
很多年以后,我在范閑的《紅樓》中讀到焚稿斷癡情的故事,想到我一生忙忙碌碌,不知在火前心驚肉跳地焚過多少回稿,可終究焚不斷一個情字,有人想要“質本潔來還潔去”,可偏偏也有我這樣的癡子,自個兒活活地往污渠里跳。
我沒有回信,可若甫的信還是綿綿不絕地一封接著一封地送來,我看著端端小小、章法森嚴的字體,箋首稱“伏惟長公主殿下”,箋末是“伏請殿下歸來”。我微微嘆了口氣,睨向窗外,木葉凋盡,這天地間的底色本來蒼涼,一時我竟也沒有多余的感傷可以勻給他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