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歲的生辰那天,我在陳家被炸毀大半的那間庫房里坐了半日,我借著查案子的名義,將那些殘存的密封的染料一桶一桶打開來嗅了嗅,終于在一桶黃色的染料中嗅到了火藥硝石的味道,我感到心子突突地跳起來,又繼續吩咐伙計打開其余的黃色染料來,一一檢驗過,可以肯定的是陳家的黃色染料里都加入了硝石。
“你們聞聞,這味道是不是有些不對勁兒?”
染坊的伙計們排著隊上前來查驗過染料的氣味,都不覺得有什么異常,我怕他們不夠細心,又喚來陳家的嬤嬤、丫鬟們,問道:
“你們沒嗅出一股炮仗味兒?”
她們面面相覷,都搖了搖頭:
“這種黃色是夫人自個兒琢磨的秘方,一直是這個味道。”
我將他們折騰半日,什么也沒查出來,伙計看著一罐罐打開的染料不由心疼起來,我說:
“沒事,回頭我請個鐵匠來,再給你們焊上。”
說著我又掃了一眼這批黃色染料,吩咐主事道:“這個顏色我都要了,待會我教人將銀子送去賬房,等你們小姐回來會賬。”
走出陳家的院子,我頓覺一陣頭暈目眩,胃里也有些翻騰,柔桑慌忙扶住我,替我拍了拍背,我搖搖頭告訴她沒事,隨后便命人將染料一一搬上車,運至城郊的花炮局中存儲。
回到行宮,宮人們早已張燈結彩地候了一晌午。我佯裝十分歡喜的模樣提議道:
“今兒天好,我們去北郊搭長棚,晚上宴請賓客,花炮局也在北郊,正好賞煙花,好生熱鬧熱鬧。”
宮人們聽了,各自分工籌備去了。我假借拋射焰火的借口,請來木匠在北郊的空曠處搭了個簡易的拋石機,又將張必與劉勝帶來,把我從陳家的廢墟里搜撿來的殘破的斧頭、錘頭,鐵片之類交給他們,又將染料分裝在幾個罐子里,以備檢驗。我對張、劉二人說:
“這些罐子里裝著火藥,今夜我會命人在附近放煙花,你們留意天上的火光,趁著煙火升起之時啟動拋石機,銅、鐵、石塊、火把,都試一試,這里隔得遠,可以用花炮聲掩蓋爆炸聲。”
夜幕降臨,我在信陽與江南各地招攬的門客們紛紛聚集在北郊,在宮人的布置下,這里觥籌交錯、燈火輝煌,我穿著那身嫩黃色的衫裙,置身于暖融融的明光之中,與他們一道投壺、射覆,把酒言歡。
其實我從來就不是喜歡熱鬧的人,小時候的生辰都是圣上與葉輕眉陪著我過的,那時我不在乎有哪些人過來道賀,更不在意那些賓客們送來的堆滿庭院的金銀玉器諸般俗物,我只想吃點姐姐新琢磨出來的蛋糕點心,再跟著他們出門痛痛快快地瘋玩一場,我便很高興了。
后來葉輕眉不在了,圣上也忙于朝政,我便邀若甫陪著我過,我們去郊外騎馬踏青,自由自在地過一天清凈悠閑的日子,什么也不愁,什么也不想。
我從來不喜歡這樣的熱鬧。
我讓宮人將我養在行宮的孤兒也帶了出來,小孩子們也學著大人的模樣圍上前來祝酒,我早就叮囑侍女將我的酒換成了和他們一樣的乳茶,今夜我不敢醉,我等著看火樹銀花,我等著看煙火升起。
終于,五光十色、繽紛陸離的火花于寂靜的夜空綻響,一聲、一聲,落入浩渺的河漢,仿佛投石入水,火星如漣漪一般緩緩闊散,紛紛蕓蕓地灑金飄落。
我蹲下身,將身旁一個瑟縮著牽我裙角的孩子攬進懷里,掩住他的雙耳,使他能夠抬起頭來,專注于彌天的璀璨。大些的孩子見狀也學起我的模樣,將年幼一些的孩子護在身邊。
我望著他們欣然一笑,年少時我總愛沉溺在這種短暫又虛浮的脈脈溫情里,用這些來麻醉自己,好讓我暫時忘卻深巷里慘絕人寰的菜人市,以及水鄉搖櫓船上的暗娼……
硝煙味彌漫的人世間,煙花終于燃盡了它們的光彩,賓客散去,我跨上一頭青驄駿馬,奔向廣袤無垠的荒野,煙塵滾滾的背景下,劉勝揮舞著手臂跑向我,我勒住馬,緊張地注視著他,他眼里含著淚,嘴唇翕瑟著微微蠕動著,終于嗓音沙啞顫抖著喊出了一句:
“殿下,成了!”
我歡欣落淚,火藥成功爆炸的消息,于我十九歲的生辰無疑是最盛大的一份秘密壽禮。
按理說,我雖不像往年那樣在京都過生,京中皇族、官宦家中送的壽禮卻不該少,只是這么些日子過去了,除了林若甫提前了一個月早早地送過來的一雙玉環外,其余人等毫無動靜。我覺著蹊蹺。
半個月后,宮里的信差終于姍姍來遲,給我捎來了一份長長的禮單并一葉圣上親筆的箋紙:
“知你不愛繁冗,以上且由哥哥替你保管。”
我伏案提筆,毫不客氣地寫了四個大字:
“給我郵來。”
從圣上手指縫里搶錢謀大逆,怎么看都有點拿人手軟的意思——想到這里,我握筆僵凝半空,嘆了口氣,將字箋挼作紙團撂在地上,另寫了一張:
“謹奉旨,謝恩。”
工整端嚴的小楷委委屈屈地擠在格欄里,箋尾綴了一個小小的“睿”字,這是我幼時與他通信的習慣。
送信的太監將一切看在眼里,收起紙箋,恭恭穆穆地告了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