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色染料爆炸的威力幾逾尋常火藥百倍,因為它的顏色與葉輕眉當年愛穿的那件衣衫的顏色相同,所以我將它命名為“葉子火藥”。這一次意外偶然的收獲令我心中惴惴不安,是無心插柳,還是蓄意謀之,難道說——這世間還有第二個葉輕眉?
我指望窈娘能夠解開我的心結,這些日子,我得了暇便會去房里陪她說說話,我寬慰她說:
“你別擔心,染坊我教人替你守著,庫房也漸漸修繕起來了,很快又能開張了。”
她也漸漸知曉了我的身份,相處比從前拘謹許多,說了許多感謝的話,若非我摁住,還欲起身叩拜,聽了我的話,終于默然良久,低眉輕輕道:
“無功不受祿,窈娘惶恐,不知何以能報。”
我也沒同她兜圈子,只道:
“若你愿意,能否對我說一說,你們家黃色染料的來由?”
“黃色染料?是殿下上回染的黃色么?是我媽自己調的秘方,我平日里只管算賬,是以染料的事也并不大清楚……”她低垂著眼目,頓了一頓,辭氣甚是謙恭,“若……若是殿下看上了陳家的染坊,便只管接了去,能入得殿下的眼,也是陳家祖上積來的福氣。”
我有些詫異:“到底是祖上留下來的基業(yè),先時我教你同我走,你尚且不舍得,怎么如今……”
她笑意凄婉地搖搖頭:
“那時我媽還在,如今這般景況,偌大的染坊,斷然不是我一個孤女能守得住的。”
我一心只在火藥上,將她先前的話反復思量一番,又問:
“染料的事你不清楚,那……染坊那些跟隨你母親多年的老伙計,想來——總會有人知曉一二?”
“嗯。”
她略點了點頭,我想著火藥后續(xù)的供應有了指望,便好像吃下了一顆定心丸,爽快應道:
“那我接了。”
畢竟這火藥的研制是以陳家十余口性命的喪生為代價的,想到這里,我不禁又有些歉疚地看向她:
“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趁我不備,她又離座跪了下來,辭氣凄哀低婉道:
“若蒙殿下不棄,窈娘愿留在殿下身邊,做個婢女。”
“這是真心的話?”
我傾身來扶她,捏著手絹撫了撫她桃花含露似的眼眸:
“傻孩子,我不是要你報償我,其實是你幫了我一個大忙,是以,我問你的打算,是想知道你的心愿,告訴我,你真心想做什么,我會幫你的。”
她被我扶挽著緩緩起身坐回榻上,低頭又靜默了片時,告訴我說:
“我想習武。”
我望著眼前楊柳扶風般的瘦弱女孩兒,握了握她纖軟的素手:
“是因為……他們欺負你?”
“我媽……”提起母親,窈娘蒼涼的目色里浮起幾分溫柔,她苦笑了一下,垂眉搖了搖頭,“我媽這人挺傻的其實……她寧可靠著那些男人,也不肯靠著我,誰越欺負她,她反倒越向著誰……我沒法子……”她咬著唇瓣,眼淚簌簌地落下,“我力氣小,我拼不過……”
我的憐憫之心又被她勾了起來:“從今往后,我護著你。”
她稚氣未泯的眼光里已然現(xiàn)出一股勘破的通透感:“要殿下護我一世么,我憑什么呢?”
靠山山倒,我啞口無言,畢竟,我自己的生死榮辱還不知懸系在哪里,我又能護住誰呢?我又能護多久?
我答應了窈娘,那以后,她便跟隨我門下的一位九品武士開始習武了。
葉子火藥投入量產之后,刺殺的計劃也就不能不提上了日程。這樣的事,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有了火藥,我便不再打算動用從信陽與江南招來的這些武林高手,就連每日貼身服侍我飲食起居的女史們也對我的心思一無所知。染坊的伙計們只知道自己生產的是黃色染料,卻不知黃色染料是制造火藥的重要原料,密室里的張必和劉勝只知道我在私制火藥,卻從來不敢問這些火藥造出來是要對付誰的。
圣上常年潛居深宮,幾乎過著半隱的生活,宮中有大宗師鎮(zhèn)守,我想來想去,在心底里斗爭良久,若要過大宗師這一關,謀得最終的勝利,恐怕有一個人是不能缺席的。
我下定決心,便遣人去江南探問葉流云的消息,想等他回來一同謀劃,一月,兩月,三月,四月……將近半年過去,杳無回音,或許他仍在海外漂流,短時內不會再回到慶國,我便沒有再一味等下去,不禁又萌生了單獨行動的念頭。
其實我并沒有做好成為這個龐大帝國之掌舵者的心理準備,但我以為水火之中的生民們已然等不起了。
葉流云不在,我便要盡可能把握圣上離開皇城的時機。南慶尚武,歷代先皇每年都守著秋獵的舊俗,到了今上這一朝,漸漸隨心所欲起來,有時候春天去,有時候夏天去,有時候不想去,就不去。還有一個時機,便是懸空廟的賞菊大會,我是知道他的,秋獵可以免,賞菊大會倒是年年如期舉辦,只是那里山路崎嶇、地勢險隘,只怕炮沒運上去,天干物燥,半路就炸了。
若甫仍舊常常來信,我通過他傳遞的消息暗暗窺探朝政的動向,京都的風吹草動盡在掌握之中。九月,我終于等來了機會。
西胡東犯,圣上御駕親征。
我想我可以帶著火炮走水路,沿著河水西行,抵達戰(zhàn)場,趁亂行刺,事成則挾強兵威懾六軍,共御外侮。只要慶國沒有了這個好戰(zhàn)的皇帝,縱我身死,母后也可以坐鎮(zhèn)京都,扶立幼主,與民休養(yǎng)生息。
萬事俱備之后,子夜時分,我指揮張必、劉勝與密室的匠人們將火炮與彈藥混在輜重里,蓋上布匹,裝上馬車,運往河港的輪渡。這些人從被我領入密室的那一日起就成為了時刻準備犧牲的死士,他們機械地執(zhí)行著我的命令,直到最后關頭,我依然沒有透露我全部的計劃。
河水澹澹,秋風颯颯,東方拂曉露出魚肚白,曉暉追逐著浪濤,于蕩漾的水波鍍上淺淺的浮金,輪船逆風西進,義無反顧地駛入一片昏沉的墨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