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哥哥走后,軍醫來為我包扎了手掌,我將飯菜吃得干干凈凈,換上護心甲,躺下來預備踏實地睡上一覺。
他唬不著我,就算我謀大逆,他也不能將我綁去鹽市口活剮了,我是他的妹妹,我骨子里流著和他一樣的血,別看他在我跟前厚顏無恥,他在外邊卻最是要體面的,他也會畏圣人之言,他也會怕史書工筆,想到他亦會惶畏,我反倒沒有那么害怕了。
我已經許久不曾安穩地睡過一回整覺了,自從我對圣上起了殺心,我便像一個江海中行將溺水的人,精疲力盡,沉不到底,也望不著岸,如今我終于耗完了氣力,不再掙扎,像一尾擱淺的游魚,翻翻身子,亮出皎白的肚皮朝向天日,事已至此,事已至此,我死后哪管洪水滔天……
我是被心口金石碰撞的一聲鏗然刺響驚醒的,很多年以后,我依然會恐懼這種尖銳鏗鏘的金石兵甲之音,只要在耳畔稍稍震顫,我便會不自覺地打起寒戰。
我睜開眼時,帳內一片漆黑,卻能覺知到一雙殺氣騰騰的眼光正死死地盯著我,我裹緊了衾褥,縮藏著本能地呼喊道:
“救命!抓刺客!”
話音未落,我感到銳物捅戳著我裹身的衣裘、被褥,忽然腿股上感到一陣尖利的刺痛,熱燙的血汩汩地涌了出來。護衛聽見我的呼聲,舉著火把一擁而入,很快制住了行刺之人。
一把銹鐵的剪子被繳獲呈了上來,高躥的火焰畢畢剝剝地燃燒著,我將自己緊緊裹在被子里,抱膝蜷縮在榻角,護衛將火把放在刺客的眼前燎了燎,照亮了那雙我甚為熟悉的桃花眼,她顯然也受到了驚嚇,被押跪在地上,纖瘦的頸項倔強地昂揚著,散亂的螺髻垂下一綹青墨色的長發婉婉掛在襟前。她明亮的眼眸中仇恨與恐懼交融,我震恐驚怖著遲緩地喚了一聲:
“窈娘……”
“是你殺了我媽!是你害死我媽!”
她灼灼的雙目染了薄紅,癲魔一般地重復著這兩句話。
仿佛是轟然一聲大廈傾,我顱內一片混沌,撫著襟口粗粗地喘著氣,聲息戰栗不止,欲要分辯,卻不知誤會從何而起,怔愣了半晌,終于慌忙喚住護衛囑咐了一句:
“別殺她!”
窈娘被帶下去后,我瑟縮著蜷在衾褥里驚魂未定,不敢躺臥也不敢起身,良久良久,我揭開被褥察看傷勢,所幸扎得不深,并未傷入肌理。我用衣帶草草做了包扎,憑靠著榻圍稍事休憩,卻再不敢闔眼了。也不知過去多久,他步履匆匆地趕了過來,他沿著榻緣坐了下來:
“睿兒。”
他微微傾身,我舉目望見火輝映著他的眼眸,溫淡一如往常,我跽起來,踉蹌著倒向他,他張開手臂很自然地接住我,我像小時候被他摟在懷里那樣輕輕環住他的脖子,他拍撫著我的后背,溫聲道:
“沒事了,不怕,哥哥在。”
這一回他卸了鐵甲,穿著常服,他的肩臂寬厚、堅實有力,我將自個兒完完全全地掛在上邊,竟感到難得的踏實,這樣的脈脈溫情延續不過須臾,我于他耳邊低低開了口:
“哥,是你放她進來的吧?”
他沒有否認,也沒有辯解,只緩緩答道:“是?!?/p>
“謝謝你的護心甲。”
我慢慢垂下胳膊,松開他,側身坐在了他身旁,眸光幽冷地睨著他:
“所以你早就知道她想要殺我了是吧?”
他沒有說話,我猜想那便是默認了,我又問他:
“我在蘇州中了一箭,想來你也知道罷?”
我噙著眼淚搖頭冷笑了笑:
“你知道我是去找葉流云,你派人跟蹤我是不是?我的一舉一動你了如指掌,你知道我在江南經歷了什么,你明知道我研制火藥,你明知道我這大半年都在絞盡腦汁地琢磨著怎么殺你!”
我緊緊捫著他的肩臂,張著淚盈盈的眼目凝望著他,終于在他幽沉澹泊的目光中參透了“剮”的含義,我哽咽著質問他:
“你就眼睜睜地看著、袖手旁觀,由著我往火坑里跳!從我交還內庫,辭京別宮那一日起,不,從你把內庫交到我手里那一日起,你就曉得會是這樣的結果,你就看著!我為什么這樣恨你!哥,哥,你看看我,你好好看看我,我是你妹妹呀,我是你從小抱在懷里護著愛著的妹妹呀!你曉得我偏袒司庫必然助長貪腐,你也曉得明家、陸家他們背地里暗合的什么勾當!你曉得昏官殺不盡,就算我把你的六部翻個底朝天也沒用,因為從你這兒根子就爛了!你明知會如此,你從來不讓我知道底線在哪里,你就看著我跌跌撞撞把自個兒折騰死!一次又一次,鈍刀剜肉,零刀碎割,你這是要剮了我,我未嘗動殺念之時,你已然在剮我了……”
他的眼光一如既往的溫和,貌似語重心長,嗓聲悠悠,溫柔卻涼?。?/p>
“做了大人,就要為自己做錯的事承擔后果,而不是事事都賴在哥哥的頭上。”
“哼,我是大人……”
我瞋著目,扯著唇冷笑看他:
“那么小時候呢?你以為我不記得么?我剛養紅鯉那會兒,一日喂八回,你就冷眼看著我把魚喂死;你給我聘了一條花貍,又買了一只畫眉,結果畫眉被花貍吃了,你還提溜個空蕩蕩的鳥籠子來笑我!剛到澹州的時候,你帶我出門,我說我想去看海,你忙著邀范建喝茶聽曲推牌九,我當年才五歲啊,哥,你把我放在烏泱烏泱的街市教我一個人去,要不是葉輕眉和五竹及時趕到,我早就被海浪卷走了!你還笑你還笑……”
我一壁說,一壁狠狠推搡著他:
“你知不知道后來娘是怎么打我的!”
“我知道啊,不是,我沒替你擋著,我沒替你攔在?不然你怎么活到這么大的,最后全打在我身上了?!?/p>
我越是氣不過,他越是笑我:
“禍是你闖的,打是我扛的,你倒委屈上了?”
“是,你是攔了,可是你攔之前怎么說的?你說娘,云睿她年紀小不懂事兒,哭著鬧著要去……我幾時哭鬧了,啊,我幾時哭鬧了?”
他斂了笑意,別過臉去微微嘆息著搖了搖頭,淡淡道:
“你此刻便在哭鬧。”
我無力地垂下手掌,抽噎著渾身顫抖著望著他:
“你要是個父親,你要是個哥哥,去年便是捆也該將我捆在宮里……”
他凝默片時,抬起一邊手來托撫著我的腮頰,用拇指蹭去我的臉上的眼淚:
“朕以為,你是自由的?!?/p>
我破涕冷笑,陰陰地睇著他:
“自由地任人宰割么?”
他卻垂眸溫和地望著我,攬著我柔聲道:
“睿兒,你從娘胎里出來,睜開眼第一個看到的人便是朕,朕將你從穩婆手中接過來,抱在懷里,你小時候,我常常抱你,稍大一些,我便讓你騎在我的肩上,我想將你舉得高高的,讓你看得遠遠的,我帶著你讀書,握著你的手教你寫字、畫畫,對你也好,對李治也好,朕從來都不曾拘以名教,而愿任其自然。后來,我們遇見了葉輕眉,我便希望你和她一樣,那般自由,那般快樂……”
我毫不留情地捅破了這一層溫情的紗幔:
“那般自由,自由得心甘情愿給你當墊腳石,你終究嫌棄她是一個女人,她給你鋪好了路,你卻將她推入深淵,你不要拿我比她,這讓我覺得惡心,你養我,不是養孩子,而是養著一頭待宰的牲畜!“
他忽然瞥見了案臺上沾血的銹剪,無暇再顧及我的詰問,握起剪子來仔細察看了一回,眼光回落在我身上,眉宇深蹙,終于透出了幾分關切:
“她捅著你了?傷了哪里?”
我低著頭不說話,直欲將他的情緒逼得更加分明一些,然而他只是輕嘖了一聲,揚聲便喚護衛道:
“拿酒過來!”
護衛便當真搬了一壇子酒進了帳子,他提袖拎起酒勺嘩地兜了一滿勺,然后面容沉靜地望向我,平和溫淡地問道:
“傷了哪里?”
我扶著床圍惶忙站起身,步步后退:
“干什么!刑訊逼供啊你!”
他垂下目,一眼就瞄準了我腿上的包扎,吩咐護衛道:
“去把隨軍的韓嬤嬤請來。”
他將手掌遞給我,攬著我重新坐下來,用烈酒給我淋洗了一遍傷口,我疼不過,便扭回頭狠狠咬住了他的肩峰。起初我心里還抱著恨,愈咬愈使力,可他卻一聲痛也不喊,反倒是拍著我的肩寬慰我說:
“忍耐一下,就好了?!?/p>
我松了口,哭咽著望向他錦衣上的牙印,問他疼不疼,他笑著搖搖頭,我一把奪過酒勺,將殘酒淋在他肩頭,他也只是皺了皺眉,嘆息著拍了拍我的手腕,沒有說話,我眉目哀婉絕望地看著他,啞著聲輕輕道:
“你應當生氣……你為什么不生氣?”
他一言不發地走出行帳,換了韓嬤嬤進來,替我擠出了臟血,換了干凈的棉布包扎。
我想起小時候,我父親有一個姬妾,瘋瘋癡癡,成日里不是打雞罵狗,便是一哭二鬧三上吊,父親從不苛責她,便是抱起花瓶子照著他臉砸過去,他也只是笑容溫煦地將她圈在懷里哄了又哄,那時我們大家都很討厭她,只覺得父親的性情真好,只有葉輕眉同我說,那個女子其實也很可憐。
當年我太小了,不明白葉輕眉的意思,如今我在哥哥的身上又逐漸看見了當年父親的影子,如今我終于明白了——那個瘋女人不是生來就瘋的,是被她那個看上去溫文儒雅的丈夫逼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