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地日子里,我哥哥的表現(xiàn)總予我一種錯覺,仿佛我的行刺只是一場鬧劇,就這樣被隨意地揭過了。擊退了胡人,他心情大好,索性就地舉行了秋獵,偶然閑步逛到收押我的行帳來,甚至會作閑談一般來問我想吃什么,想要什么,想他給我獵點什么,見我都不為所動,他甚至會蹲下來輕輕拍拊著我的肩膀,商量說:
“朕帶你出去騎馬呀,好不好?”
“我都快要死了。”我冷冷地說。
之前我說這句話是為了提醒他,如今甚至要用來提醒自己了。
他竟然也沒有否認,反倒笑著問我:“你都快要死了,就不想著及時行樂?”
“沒心情。”
“怕了?”這回也終于輪到他笑我,“要不你同朕說兩句好聽的,或許朕可以讓你死得舒服一點。”
我道:“舒不舒服,總歸是要死的。”
“讓朕高興了,放你多活兩天也說不準呢?”
“我還能提條件哇?”我掀開眼眸溫靜的凝望著他。
“嗯。”
“那我想要死得好看一些。”我瞇起眼,望著簾幕外迎風獵獵的旗子,焜黃干枯的野草,撫著下頜思索道,“不要懸梁,吐著舌頭,一看就是個吊死鬼;也不要喝毒酒,七竅流血,怪嚇人的……”我莞然顧向他,“哥哥,你應該不想將來被一只丑兮兮的鬼尋仇吧?”
他有些冷淡地哼笑一聲:“朕不信鬼魅之說。”
行帳中又陷入沉寂,我想了想,忽然顰眉睨向他:“說這么熱鬧,不是要聽母后裁度么,你還做得了主?”
“唔……”他扶著額,小指蹭了蹭鼻梁,“不至于吧,母后總不至于要你削肉剔骨,你怎么死——朕還是做得了主的。”
我聽著他的話,心里很難過很難過,他溫和平靜地注視著我的眼眸,很快從我的眸光中汲取到了令他滿足的東西。好像我表現(xiàn)的越平靜,他便覺著越無趣,因為他就是想殺一個活生生的人,一個對生命充滿渴望的人。
我心里亂得很,不只是因為對死亡的恐懼,當決定權落在了母后的手里,我便常常以為自己真的不必死了,卻又不敢當真那樣去想。這樣的時刻,我忽然發(fā)覺自己依然是會想要回到京都的,我得見見母后,我得見見若甫,我還得見見孩子們——真見著了,我還舍得死么?我不敢想,我不敢想……
半個月之后,母后的回信終于來了,信函里沒有字紙,只裝著一支華美的金步搖,步搖的尖端顯然是特意打磨過的,銳利異常——這是她寄給我自裁的。
我握著金簪,將銳端抵住自己的喉嚨。我經(jīng)歷的每一次切膚的銳痛都從肌骨里回憶著翻涌上來。我一回又一回地吞咽,清晰地感受到喉頭的緊弛與震顫,閉上眼,感受到血液在流,心子撲通撲通地跳躍著,手愈加止不住地打抖。
“要不要朕來幫你?”
他堅實有力的手指將我執(zhí)簪的手攏在掌心,我抿著唇,悄然運力,倏然劇烈地揮動肘臂,他似乎也猜到我想做什么,只將我的手緊緊攥在掌心里,松開時,順勢握住簪首,將簪子從我手心里抽了出來:
“想死嗎?”
我含淚搖搖頭,他附到我耳邊用只有我能聽清的嗓聲柔柔道:
“那就別死了,哥哥帶你回家。”
我轉眸望向他:“回到宮里,被你幽囚至死么?”
“你若想回信陽,去江南,去澹州,再跟葉流云出海,朕也不會攔你,哦,不過朕記得你好像跟朕說過,你希望朕將你捆在宮里。”
我恨恨地盯著他的臉:“就算你放過我,也不要指望我會對你感激涕零,我還是會想殺了你的!”
晚風輕輕吹拂著鬢發(fā),殘陽照入眼底,他的神情里不見分毫的怨怒,反倒半是欣賞半是期許地望著我,溫和道:
“好,朕等著你來殺。”
或許是母后的決絕讓我心里驀地生出了一股與世俗禮法割裂的勇氣,我說:“我也要做皇帝!”
“好,那你就不僅需要殺了朕,還得殺了石頭和乾兒,還有李治,還得威服朝廷那些七嘴八舌的文武百官——”
他說到孩子們的時候,我的眼淚不合時宜地滑了下來,他抬袖替我擦了擦,我睜大眼睛瞪他:
“我不是在說笑!”
“朕知道。”
“縱使如此——”我說。
他說:“縱使如此,朕并沒有真的打算罪你,你說得對,你研制火藥的事朕知道,那日在馬背上點火,朕也猜到了,說得難聽些,是朕一味縱容,說得冠冕些,便算是朕所授意,你都看到這一層,朕豈會再殺你。”
原來他本就沒有打算殺我,原來之前的一切都是試探與玩弄,我習慣了,我輸了,輸?shù)煤芸尚Γ秃孟袷蔷€柄攥在別人手里的風箏迎風而上,便突然以為自己掙脫了束縛可以決定自己的方向,虎兕出于柙,龜玉毀于櫝中,是誰之過與?是誰之過與?他認下這些,我懸著的心竟然安穩(wěn)許多。
這大半年來,我為殺他找了太多的理由,為了葉輕眉的死,那我為何不找母后與表姐?為了江南水深火熱之中的黎民,難道工匠、陳家、邊關將士的性命禍福便是可輕賤的?因為他好戰(zhàn),因為他視人命如土芥,因為他背叛了葉輕眉的初衷……其實,只是因為我恨他罷了,我恨他十幾年來將我玩弄于股掌,我恨他將我裹入泥潭,我恨他讓我滿手腥血,我恨他那樣愛我,將愛作為利器,牽引我一步一步萬劫不復。
我以為我心里早就恨毒了他,我以為與他的通信不過是虛與委蛇,我以為我是為了小乙與承儒才不忍開炮的,其實我只是無法看著他去死罷了。我殺不死他,他也很明白我殺不死他,是以他不罪我,也不必罪我。
像他所盼望的那樣,我誠確燃起了活著的渴望。
冷靜下來,我將自己放回到臣子的位置,理直氣壯道:“這次退胡,記我首功,我要封賞!”
他洋洋笑道:“才免你死罪,就得寸進尺?”
“什么死罪?你要殺功臣啊?”我佯作莫名其妙的樣子,扯著他的袍子轉身道,“你可不許兔死狗烹鳥盡弓藏卸磨殺驢過河拆橋!把我的湯沐邑還給我!把我的壽禮也還給我!我要穿漂亮衣裳,還要吃很多很多好吃的東西,從信陽到京都給我種一路葉子花,還有,給我養(yǎng)只貓,要毛兒長長的雪白雪白的那種!”
“朕把內庫還你。”
說到內庫,我僵默了一下,緩緩咽了一口唾沫,他挑了挑眉:
“怎么,不敢接了?”
他看出了我的顧忌,又說:
“你可以喜歡權力。”
“你不怕我權勢滔天,將來有一日——我說過,”我眼光里的仇怨又毫無遮掩地顯露出鋒芒,“我還是會想要殺了你的。”
“朕不在乎。”
我哀傷道:
“你這樣欺負我,不過是仗著我愛你,你認為我殺不了你,你不殺我,是因為你覺得我現(xiàn)在這樣很好玩,等有一天你厭棄了我,你還是會殺了我的。”
“朕在你眼里,就是這樣絕情?”
“你不是么?你連葉輕眉都可以殺。”
說到葉輕眉,我發(fā)現(xiàn)他寧淡的眼目里終于燃起了幾分慍氣,又或者說,幾分人味,他呵止我道:
“你還要提!”
“我偏要提,你要是能一氣之下殺了我,那還有些意思!”
發(fā)覺我故意戲弄他之后,他很快斂了怒意,用手指在我額頭上狠狠戳了一下。我抱住他的手臂輕輕靠了過去,他又溫道:
“不要這樣悲觀,你還年輕,將來還有很長很長的路,或許將來你變得更強,強到可以殺了朕,到那時朕年邁體衰,老朽昏聵……”
我緊緊抱住他,低頭滾下淚來:
“你不許年邁體衰,不許老朽昏聵,不然,趁這之前,我一定殺了你!”
“好——”
沉凝良久,我又緩緩開口道:
“哥哥,權力很好,可是我還是希望你愛我,像一個正常的父親、正常的兄長那樣愛我。我玩夠了,我想安生一陣,我可以聽你的安排,只求你別害我,別再戲弄我,讓我喘口氣,等我緩過來……”
“朕豈會害你。”
他撫著我的肩,柔聲款款道:
“你是朕的妹妹,朕以為什么事,朕做得,你便沒有什么做不得的,是以朕并不想給你設限,我說過,你是自由的。”
我眼里透著淡淡的淚意:
“我對你說愛,你卻對我說自由。”
他沉默了一陣,然后溫溫徐徐地開了口:
“你離宮以前,朕誠確料到會有諸般麻煩,但是你在蘇州遇刺,朕事先并不知情,朕也命鑒查院暗中查訪了許久,朕與你的判斷是一致的,像是明家的手筆。那個混在輜重車里和你一起來草原的女孩子要殺你,朕也是沒有料到的,她說她是你的侍婢,朕沒有多想,朕給你那片護心甲,是擔心胡人被逼絕了,又殺回來。”
“我?guī)淼娜瞬皇潜荒銡⒐饬嗣矗繛槭裁雌粝滤俊?/p>
他稍稍側過臉去,避開我狐疑追問的眼光,微微笑了一下,小聲道:
“朕騙了你。”
我忿忿地直身跽起來,用力搡開他,他又道:
“朕遣親兵將他們送回信陽了。火藥的配方朕還沒拿到,怎么可能妄殺人?”
我張牙舞爪對著他一通亂捶:
“滾出去!”
他猝不及防,歪著身子抬目看我:“怎么了怎么了,貓一陣狗一陣的?”
“我要睡覺!讓我睡個安穩(wěn)覺!前陣子我一閉眼就是冤魂索命你知不知道,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