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京之前,我見了一面窈娘,也不知我哥哥給她灌的什么迷魂湯,誤會總算是解開了,其實這事怪我,鬼鬼祟祟的,陳家染料爆炸,我表現得比城尹還慌張,趕在頭里封鎖了現場,主人翁一般招招搖搖地將她家庫房翻了個底朝天,末了又著急忙慌地將染坊從她這個孤女的手里接了過來,何況整個信陽只有我一家花炮局生產火藥,怎么看著都像殺人劫財。
窈娘看上去比從前更瘦小了,眼睛哭得紅紅的,我原本沒讓她見禮,吩咐護衛搬了個胡床給她坐,她卻是一副很愧疚的模樣,哆哆嗦嗦地跪下來,給我叩頭,我欹在榻上,沒什么精神與她拉扯,也便由她跪著,受了她的頭。
其實,她捅了我一剪子,我使著陳家染料制成的火藥,忽然便覺得沒什么于心不安的,陳家那兩口子都是什么東西,又不是我掄的錘子斧頭,又不是我害的人,她娘不肯養她,是我養的她,養著染坊幾十口伙計,我受得起她的跪,也受得起她的頭。
我問她:“是圣上教你來的?”
“是……唔不是,是窈娘知罪,故來向殿下賠罪的!望殿下念在窈娘年幼無知,容恕窈娘死罪!”
“若是我不肯諒你,圣上就要砍你的頭?”我垂目望著女孩溫柔怯弱的模樣,又問,“習武是為了殺我罷?年幼無知,便可以胡作非為么?”
我的辭氣并不如何嚴厲,她卻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跪在地上一直搖頭:
“不是的,殿下……窈娘不該妄加揣測,窈娘知罪,聽憑殿下責處!若非殿下收留,窈娘還不知要怎樣活下去,窈娘已經學了很多,可以為殿下記賬,也可以護衛殿下左右,但求殿下許窈娘留在身邊效力,不要趕窈娘走……”
“行了,該是你命大,混在火藥堆里也沒炸死,我不會讓圣上砍了你的。”我漠然截斷了她的話,說著拾起榻上的一件羊裘,垂眉略緩了緩聲色,招手道:“過來。”
她畏畏怯怯地走到我跟前,我扶著榻坐起來,將裘衣裹在她身上,溫聲囑咐她說:“我教人送你回信陽,這一路天冷,風大,把這個穿上。”
而后牽牽她的衣角,將嗓聲壓得極低:“見著你師父,代我問好。”
我發覺自己是很記仇的,從道理來說,我不應當記恨窈娘,可是疼痛、恐懼就是會讓人記仇,她行刺我,我可以不殺她,但我一世也不想再見著她了,將心比心,其實哥哥也應當恨我。
我上了哥哥的龍輿,踏上了回京的路途,朔風呼嘯,不覺已入深冬,大片的雪花紛紛揚揚地吹落在車蓋上,趁著他下車走動的工夫,我掬了一大把,團了個雪團兒照著他頸窩砸去,他提袖來擋,卻還是灌了一脖子雪。
侍衛給他拍雪,他回身立起眉屈著指頭狠狠指了指從窗里探出頭來幸災樂禍的我,此時他面上的神情終于生動起來。我害怕他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樣,故此常常做些這樣的惡作劇來試探他。
他的車里有一張軟榻可供休憩,我累了,便和衣躺下來睡一會兒,他手里拿著奏章,從茶案下拽出一條氈毯來扔在我身上,一邊看折子一邊摸尋著將毯子抖摟開來給我蓋著,東牽牽西扯扯,手掌摁在我臉上,我“嗷嗚”一聲張口欲咬,他縮回手,這才轉目看向我,肅著臉孔捏捏我的鼻子,我兩手耷垂在毯沿,眼巴巴地抬眸望著他:
“你不會趁我睡著吃了我吧?”
他抬起手掌一拍我腦門兒,薄斥道:“別胡思亂想的,仔細再魘著。”
我們回到京都已是臘月,京都落著小雨,北風蕭蕭,濛濛宮闕仿佛都浸泡在陰濕的墨色里,一磚一瓦都那樣熟悉,又透著淡淡的疏離感。
我回京之事,宮中預先并不知曉,我在御書房的偏閣歇了一夜,翌日哥哥在朝會上宣稱我研制火藥有功,行了封賞,消息才如漣漪一般從前朝向后宮慢慢擴散開來。
下朝之后,我哥哥將我叫到跟前,溫淡尋常地囑咐道:
“你該去給母后請個安了。”
我低低應了一聲,肅著手拘謹地站在一旁,低頭看著自己裙下的金磚,一動也不動,掀眸暗暗瞄了他兩眼,才磕磕巴巴地問了一句:
“你……不跟我一道去呀?”
“朕不去。”他神情淡淡,頓了頓,抬目盯著我看了片時:“怎么,怕了啊?”
見著我六神無主失魂落魄的,他又不慌不忙地添了把火:
“該說什么做什么不用朕教你吧?”
我略一欠身,默默退后兩步,轉身便往殿外走,他又喚住我:
“空手去啊?”
“啊?”
我絞著手指咬著嘴唇雙目空茫地望著他。晨風吹動檐鈴陣陣清響,伴著瀝瀝的雨聲,我哥哥目色端沉,招招手喚侯公公道:
“去將先帝爺留下的那柄牛皮軟鞭請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