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澤已經(jīng)猜出墮馬出于我的策劃，正如我猜測墜井來自于他的手筆，或許我有些大驚小怪了，可我擔(dān)心的是，他畢竟才十歲，已然學(xué)得這般狠戾與城府，如不好生教養(yǎng)與約束，只怕將來會誤入歧途。會是誰教的他？能是誰教的他。他的娘親可是連螞蟻都不忍碾死的人。

若我同圣上去說，只怕圣上還要夸他干得漂亮；若我去同太后說，又怕引起一場雷霆之火，我也要連帶著一同遭殃；去和淑妃說？恐怕淑妃要被我們嚇?biāo)馈＿@時(shí)，我想到了表姐，說到底，表姐畢竟是他的嫡母。

寢宮里的長明燈寂寂地燃著，表姐背靠坐屏踞在案前，手里握著一葉酒盞，眼光迷離地轉(zhuǎn)向梁上光華流麗的水晶宮燈，她酒量一向很好，輕易不會醉倒，一壇酒入腹，面色依然蒼慘。

“睿哥兒，你來了。”

她柔柔道，說著便吩咐宮人取盞，執(zhí)了酒勺要與我斟酒，我忙推辭，又勸她保重身子，她慘淡一笑，只是搖頭。

我說了承澤的事，她嘬著酒微微皺起蛾眉，直言道：“我不喜歡那孩子，眼目深深，一眼看不到底，像他娘，怪瘆人的。”轉(zhuǎn)又問我，“你擔(dān)心他什么呢？”

我憂慮道：“這孩子在旁人跟前與在他父親跟前全然是兩副面目，他才這樣小，我怕他往后的路走歪了。”

“嗐——”她神色凄然，懶懶哼笑道，“人善被人欺啊，在這宮里，還是狠戾些的好，他小小年紀(jì)能體悟這些，是他的福氣，你這做姑姑的，該替他高興才是。”

我并不肯放心，緩緩問道：“今日是族兄，明日——換了親兄弟呢？”

表姐的面容緊繃起來，手執(zhí)勺柄一時(shí)僵住，而后在酒壇中慢條斯理地?cái)嚺饋恚[著目細(xì)細(xì)道：“你是說——那樣的心思……”

我愣了一下，才意識到她指的是儲位。“不過是說子弟的教養(yǎng)之事，倒也不必就慮到那一層。”

“圣心難測呵。”她幽冷的一聲，悠悠吞盡杯酒，“太子仁懦，哼，我要是圣上，我也偏疼老二！”

“承乾有承乾的長處，你們不要行動就拿他同老二比。”

“我這個娘當(dāng)?shù)脽o能啊。”她放下酒杯，長長一嘆，“要不，你帶帶他？”

我苦笑：“作真么？我都落魄到這般地步了——”

“哪般地步？也就是咱們自個兒心里委屈，如今朝臣看你，又添封邑又賜宅子，飛黃騰達(dá)得很，可見你哥哥還是顧念你的，我看你啊，趁早跟那個男人斷了聯(lián)系，也教母后少操些心。”

我聽得不悅，褰衣起身：“孩子的事兒說的好好的，怎么就扯到我頭上？”

“這孩子，才說兩句就惱了？”她在我身后囑咐了一聲，“太子的事兒你多想想噢！”

“知道了。老二你也多看顧些。”我念叨著，回頭睇了一目她這一杯接著一杯的喝法，心道——托她也白托！

從表姐宮里出來，我還是去見了淑妃，她面色看上去愈加蒼白了，眼神也更加空洞，看著我來，她眉目里閃過一瞬歡喜，但很快又被淡淡的郁色籠罩了。

“殿下。”

我與她促膝坐下：“多久不見，怎的就與我生分起來？”

她抿唇笑了笑，含怯道：“澤兒說，被人聽去了不好……”

“他才多大，你是他娘，做什么要聽他的？”

“他說得有理呀……”說起承澤，淑妃眼里才隱約漾動些波光，“殿下，你不曉得，澤兒如今越發(fā)懂事，樣樣都有主意，也懂得體諒人……”

我實(shí)在不忍心打破一位良善的慈母眼中對于兒子無限的光環(huán)，只訕訕同她笑笑：“如今圣上倒是越發(fā)贊賞他了。”

說到圣上，她容色也如表姐那般緊張起來，忙接話道：“殿下放心，規(guī)矩我省得的，我都教承澤在外收斂鋒芒，忍一時(shí)風(fēng)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懷璧其罪嘛……”

她顏色溫婉、聲息弱弱的，我看得生憐，抬手輕輕在她腮頰上撫了一把，嘆道：“淑姐姐啊……”

喪心病狂的爹，忍氣吞聲的娘，不聞不問的嫡母，刨根究底的姑姑……哎，也是夠難為老二的。

我沒跟承澤打招呼，直接從淑妃那里接走了林珙，回廣信宮的路上，我將珙兒攬?jiān)趹牙铮崧晢査?/p>

“喚我母親，是承澤教你的罷？”

“母親……”他仰頭望著我，眼眸里分明流露出心思被戳穿的驚慌。

我卻笑了，他不似承澤心思深沉，我反倒安心很多，我撫摸著他的發(fā)頂將臉頰貼在他的發(fā)鬏上，他偎著我，卻還有些惴惴不安的模樣：“母親，二殿下……有什么不妥么？”

“珙兒是個好孩子。”我摩著他的頸背，語氣愈發(fā)溫和，“承澤也是好孩子，但是，這世間再好的人，也不能事事都對，你也該有自己的主意，弟兄友人之間，總要有商有量的，各抒己見，才能取長補(bǔ)短，察失補(bǔ)過。”

林珙微微擰起眉頭，認(rèn)真地望著我：“可是，二殿下說的就是很對呀……他心里想的許多事，我都想不到……”

我輕撫著他緊皺的眉心：“那你可以同母親說，母親與你一道思量思量。”

“可是……好吧……”他抿了抿唇，“他教我喚您母親，說我……不該說那些話教您下不來臺，說那些話很迂腐，會害了爹爹，說您……能幫爹爹……是好事……”他說到這里，有些不確信的抬眼看了我一眼，“母親，您不要生氣……我不該……”

我聽了這些話，心里五味雜陳，默了一默，只抱著他輕輕道：

“珙兒，不要怕，不論你喚我什么，我都打心底里疼愛你，不論你爹爹怎樣看待我，我都會幫他幫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