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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慶余年:李云睿回憶錄

(六十二)“我倒要看看鬧鬼不鬧鬼”

信陽公主府落成之后,我請風水先生擇了個吉日,辭別生活了近十年的內廷,乘華輿出宮門,穿行過繁華的街道,在宮娥彩女的簇擁下,風風光光地住了進去。

小時候我也曾幻想過自己出閣的景象,母親會替我綰起垂在兩肩的青絲,由哥哥挽著我走過花縐,將我扶入車中,秾華夾道,花車繁麗,灼灼妖妖,春風駘蕩,府門前,將有一人如圭如璧,紅衣白馬地在等我……我想過許多回,然而每回想到這里,腦海中的畫面便戛然而止,我從來沒有看清過那人的臉容,一次也沒有。

我在母后寢殿前的玉階下拜了三拜,又在御書房的屏風前叩了三叩,兀自轉身出了殿宇,翩然上了車。

我出閣了,烏發依然披在兩肩,依然作閨中女孩兒的裝束,我望著鏡中自己青春正盛的顏容,仿佛只要我不嫁,歲月便就此凝止。

我二十歲的生辰辦得很熱鬧,壽禮堆滿了院子,我大多看也未看,就教人直接收入了庫房中。只有一件我非常喜歡,是我向剛剛回到江南的葉流云討要的——君山上一枚早春的落葉,他包在書函中遣人送至京都,并附一箋,箋上是他颯風流云似的書體——“君山”。樹葉已然褪干了水分,柔青里透著淡淡的嫩黃,鮮妍得恰如其分,被我夾在了最愛的詩集里。

為了參與政事,我需要盡可能將一些有才略、有能長之士招攬、收攏到門下,我開府之后做的頭一件大事,我稱之為“養士”,我的宮人們將此比擬為“選妃”,街頭巷尾不明就里、愛聽八卦的閑人們則七嘴八舌地嚷嚷著說長公主養了一群小白臉當面首。

對于那些位高權重的宰臣們來說,養士是一件有品格的風雅事,利國利己,但對于我這樣獨居于瓊樓寶殿中的貴婦人而言,則仿佛浸染了些曖昧不明、惹人遐思的意味。

由他們議論去,我不在乎。

況且,若真是遇著妍雅可愛的少年郎,我也忍不住調戲一番——嗯,他們說是,就算是吧。

我不在乎,可我哥哥這樣好面子的人,卻終究不能不在乎。消息散布出來,他跟我一句沒提,暗地里卻指使鑒查院清掃料理了那些嚼舌之人,當面對著我仍是笑嘻嘻不顯不露的。

他對我笑,我便也對著他笑:

“皇帝哥哥,您賜給我的宅子,我住著特別喜歡,確比從前在宮里自在許多,我都不想回來了。”

“喲,是嘛,朕就知道你會喜歡,他那個花園原來砌得不好,蕭蕭疏疏的,坊間無知之人,總瞎傳鬧鬼,朕特教人栽了些姹紫嫣紅的葉子梅,想你瞧著也能熱鬧些。”

怪道恪王府荒了這么些年,我謝謝你噢。

御書房里奉茶的小太監生得俊俏,我多瞧了兩眼。按說我對宮里的太監沒什么興趣,從小到大身邊圍著一群早就看厭了,偏偏今日當著他,半是無意半是刻意,鬼使神差地也便拿眼瞟了過去,目光流轉回他臉龐上之時,卻發覺他已然定定地看了我良久,我眉目彎彎,勾唇沖他擠出一個微笑,春光躍然于他眉梢,他仿佛出了一回神,以至于沒接穩小太監手里接來的茶盞,哐當灑了一地,濺濕了衣袍。

我們促膝坐著,我便很自然地掏出絹子低頭來幫他擦衣裳,一邊擦,一邊偷偷地笑,那小太監嚇得半死,跪在地上叩頭如搗蒜。

“行了,下去領罰吧。”

我哥哥淡聲打發了人,我低著頭看不見他的臉色,只聽他又對我道:

“你別忙了,待會換一身就是了。”

我瞥著還冒著熱氣的地磚,拂了拂他濕答答的袍擺,關切道:

“陛下燙著沒,教他們拿些燙傷膏來?”

指節與他撫搭在膝頭的手掌相觸,似乎是不經意的,他微微移開腿,手掌也向上挪了半寸,衣袍皴起褶皺,我握絹的手在半空僵滯了一剎,才緩緩回落到自己的膝腿上,我收斂了笑,抿唇低著頭,大殿中靜了片時,他方遲遲答應著我的問:

“唔,沒有事。”

我微傾著身子,揚起臉來看他,長眉深目,一眼望去,陷不到底,我有些慌亂地收了目色,輕輕道:

“宮門快下鑰了,臣先告退了。”

仿佛正是從那時起,我察見自己鏡中的形容,已日漸褪卻少女的稚氣,儼然是成人了,我也日漸從男人們投來的眼光中捕捉到了幾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公主府夜夜笙歌,有時我們歡飲達旦,營造出一派醉生夢死的氛圍。論政的間隙,門客們紛紛引經據典、吟詩作賦地來盛贊我的容顏,吹捧我為“慶國第一美人”,可我并不如何歡喜他們看待我的眼光,以及繡口中噴珠濺玉的比擬:所謂冰肌,所謂玉骨,所謂柳眉,所謂花眸,所謂水蛇腰,蓮花步……都仿佛將人降格成了無生命或有生命的自然。

這些年輕的士子們并不了解我的心思,甚至我發覺,哥哥也并不了解我。我倏然心里冷極了,又倏然歡喜極了。

他怎么可以不明白我呢?他頂好一輩子也別想看穿我!

半月之后,我在宮里送來公主府的婢仆中看到了那個曾在御書房奉茶的小太監。對著美色,我卻想起在江南與信陽時圣上對我的種種監視,揣度起圣上背后的玩弄之心,登時覺得一股惡寒滲入脊骨里,陣陣陰風于臟腑之間亂竄,教人惡心得厲害,當日便使人尋個岔子了結了他的性命。宮里新送來的其他人都教我遣去做散役,貼身服侍的都是跟隨我十幾年的人。

真是可惜了那個漂亮的孩子,尸首抬出來時,我特特囑咐送來教我看一眼,他是服毒死的,毒卻不是很烈,他眉心緊擰著,顯是于苦痛中掙扎了良久,難得的是五官依然完好,只有嘴角淌著一抹殘血,襯著蒼冷的肌膚,竟有一種凄艷詭譎的美。

“葬在園子里罷,就埋在花根底下——”

我淡淡地吩咐管家,說罷冷哼一聲:

“我倒要看看鬧鬼不鬧鬼。”

澤無水兮 · 作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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