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返至街角之處,姜竹銳、鄭明喜和譚莯各自牽了馬,準備奔向太醫院。
姜竹銳身形一縱,翩然落于千里雪的馬背之上。
此時,李深旬走上前,怯怯地對姜竹銳說道:“殿下,微臣也要去嗎?”他低頭看著自己一身寒酸的裝束,露出羞愧之色。
姜竹銳微微一笑:“李大人是怕太醫院的人笑你嗎?無妨,他們應該無暇顧及于你。”
說罷,姜竹銳輕輕一揮袍袖,把李深旬推至鄭明喜的墨風旁。
鄭明喜含笑相對,拱手而邀:“李大人,請吧。”說話間,鄭明喜手臂一伸,一把便將李深旬拉上了馬,坐至自己身后。
還沒等李深旬坐穩,墨風一聲長嘶,四蹄翻飛,向前奔去。李深旬心驚膽戰,連忙死死抱住鄭明喜腰間,如同一只蟒蛇纏繞著他。鄭明喜苦笑連連,喘息道:“李大人,你松松手啊,快勒死我了!”
駿馬疾馳,四人沒多少功夫便到了太醫院門前。姜竹銳一躍下馬,邁步欲入內。而看著他這身素衣和頭頂遮面的斗笠,門口的侍衛們警覺地將其攔阻了下來。
“何許人也?”一侍衛喝問道。
姜竹銳不緊不慢伸手摘下斗笠,戴在了李深旬的頭頂,目光灼灼地看著侍衛。其中一侍衛認了出來,忽露驚色:“是太子殿下!小的參見太子殿下!”
言罷,此人便欲轉身通報,卻被姜竹銳伸手制止:“不用通報,本宮隨意走走即可。”
“遵命!”侍衛應聲退下。他們遂將馬匹栓好,快步踏入太醫院內。
此時,太醫院中正值一片繁忙景象。御醫們身著朱紫官服,神情專注,埋頭于醫藥大會報上所錄名錄,或用朱筆圈點,或以墨跡批注,手不釋卷;吏目們則于諸位御醫之間,細心核對著名冊,協助整理記錄;再看那藥劑師,或辨認藥材,或稱量分毫,一一清點記錄,送至歸處;點簿之吏,則立于高臺之上,手持細長算籌,目不轉睛地盯著來往的藥材,對著簿冊。
四人穿梭于主廳之間,眾人皆忙于各自事務,竟無一人抬頭注意到他們。
看著眼前各司其職,勤勉忙碌的場景,姜竹銳微笑著點了點頭,他近于一御醫旁,輕聲詢問:“敢問藥倉在哪里?”
一名年輕的藥劑師正抱著一包藥材經過,聞言答道:“這邊,隨我來。”
此人話音未落,目光觸及姜竹銳,頓時面色一變,連忙跪地,行禮:“參見太子殿下。”
此聲一出,四周忙碌之人紛紛抬頭,欲行禮參拜。姜竹銳連忙擺手,溫和地說道:“諸位繼續忙吧,不必多禮。”
隨藥師的指引,幾人來到藥倉,乃是一座獨立院落,三面環房。
步入其中一間,藥劑師恭聲說道:“太子殿下,請自便。”說罷,此人便忙于分揀藥材,放入墻邊藥柜的方格之中。
幾人仔細環視著四周。
只見一間暗紅色長條桌案橫陳于室,其上陳列著各式小巧稱量器具,以及用以搗碎藥材的銅臼,錯落有致。桌案之后,一壁高大的藥柜巍然而立,紅木打造,淡淡的木質芬芳與各種藥材的氣味混雜在一起,分辨不明。
藥柜之構造,精巧非常,每一小屜皆以小楷標注藥材之名,字跡十分工整。藥材依其藥性、用途及保存之需,分門別類,井井有條。在藥柜之上角,一串串藥材如風鈴懸空,此乃干草藥之類,如金銀花、枸杞、黃芪等,它們被細繩捆綁成束,懸掛在空中。
藥柜旁側,墻角處擺放著石臼、藥碾等制藥器具,鐵架上則是一列列用于熬制湯藥的銅鍋或砂鍋,錯落有致。
姜竹銳開口詢問:“這件藥倉已用多久?”
藥劑師微微頷首,答道:“這年頭可早了,據說自太醫院落成,藥倉便設立于此。”
姜竹銳又問:“陳設布局,始終如一?”
藥劑師環視四周,答道:“近幾年是沒太大差異,至多比先前多增了些藥柜、診具而已。再往前,小的就不知道了。”
“你來此太醫院多久了?”姜竹銳和藥劑師攀談了起來。
“回殿下,小的有幸十六歲便追隨許太醫來此太醫院,做了三年學徒。之后升作了藥劑師,效力至此,又有四載。”
“許太醫?可是那位常給父皇醫病的許重太醫?”
“正是。許太醫他是位仁心仁術,德高望重的好醫師啊……”說著,藥劑師的臉垂了下去,一幅黯然神傷的樣子。
姜竹銳哀嘆一聲:“唉,神醫也逃不過生老病死!”
藥劑師猛然抬頭,眉眼微顫:“可是他……”
藥劑師的話剛說出口,又戛然而止。他滿眼遲疑著,默默低下了頭,繼而,轉過身去繼續分揀起草藥。
這幅模樣,分明是有難言之隱。姜竹銳追問道:“許太醫他……怎么了?”
藥劑師未曾轉身,只是輕輕搖了搖頭:“沒什么,沒什么,小的只是……想念恩師了……”
這一幕被譚莯看在眼了里,她的眉頭微皺,滿臉嚴肅,看著藥劑師的背影,眼中露出一絲兇光。恰巧譚莯這細微的表情,也被鄭明喜逮個正著,他雖默不作聲,心中卻起了疑。
姜竹銳未再追問,插開了話題:“對了,為何我一直沒有見到宋院使?”
藥劑師答:“宋院使應該在新藥倉那里忙呢。”
“新藥倉?”
“是呀,這老藥倉主要是存放太醫院原有藥品。而為本次醫藥大會從各地籌來的藥材,多是存放在了新建的藥倉。”
“新藥倉在哪里?”
“就在后院,我帶您去。”
眾人跟隨藥劑師穿過后院月門,一座面擴五間的硬山頂大房赫然在目。房頂布著灰蒙蒙的青瓦,梁柱上的漆面嶄新而單薄,墻面還半露著磚色。
幾個漆匠手持細刷,正在給外墻補著漆層,三兩個工匠則在門前修砌著臺階,一名督工則端坐在一旁,謹慎地看著工匠們和這座倉促間建起來的建筑。
姜竹銳未做太多停留,徑直步入了倉中。但見四壁藥柜林立,皆是原木之色,未經任何雕飾,僅在每個抽屜前貼了藥名的字簽。
殿內,幾位藥劑師正忙碌于藥草之間,或分揀,或記錄,神情專注。
姜竹銳在這里終于看到了宋院使的身影。
此刻,他正背對門口,盤坐于鋪在地上的一大塊白布之上,佝僂著身子,仔細查看著擺在眼前一堆堆的藥材。他一身鉛白的衣袍,與他那滿頭銀發相接,如同雪地上一株落滿白雪的老梅。
姜竹銳幾人的到來,遮擋了從門口投射到白布之上的光線。宋院使緩緩轉身抬起了頭。他看定了姜竹銳,卻依舊是一幅不急不慢的樣子,輕輕放下手中的藥材,一手撐地站起身來,抖了下長衫,捋了捋長長的胡子,作揖道:“宋春見過太子殿下!”
“不必多禮。”姜竹銳道:“宋院使也要親自做這些揀藥之活?”
宋春慢聲道:“這太醫院原本人手就不足,這次醫術大會,眾多環節皆需太醫院處理,眾人忙不過來,老臣自當身體力行。”
“嗯,有勞。”姜竹銳點了點頭,接著說道:“待本次大會后,若選拔出優秀醫者,可增補至太醫院供職。”
宋春冷笑一聲,道:“恐怕人家不一定愿意來。”
“為何?太醫院待遇不優厚?”
宋春又捋了一把花白的胡子,淡淡說道:“這公差待遇自然不差。但太醫院所醫之人,上至當朝天子、皇室顯赫,下至侯府王爵、達官大臣,都是惹不起的人物。
“先不說醫者并非可消百病的神仙,單是因診病涉病者隱私,稍有偏差,都可能惹其不悅,引來殺身之禍。豈如一民間郎中,赤腳醫生活得踏實、自在?”宋春口氣淡然,話語卻如此犀利,令眾人略感尷尬。
“不至于此!宋院使言過了。”姜竹銳緊皺眉頭,隱約覺得宋春這話中有話,但又不知該如何探究深意,他頓了一下,辯駁道:“方才,看到院中眾人恪盡職守,勤勉不懈,想必對此職還是報以滿腔熱忱的。”
宋春輕輕一笑,冷言道:“這次醫藥大會乃是為民眾而辦。太醫院中人終于可以服務于鄉親父老一次,自然心悅,全力為之。”
宋春的話絲毫不像為官者之言,李深旬在一旁聽不下去了,剛想摘掉斗笠,上前理論,被姜竹銳攔住了,搖搖頭,道:“宋院使率性直言,并無不妥,本宮可以理解。”
宋春聽到此話,態度溫和了許多,拱手給姜竹銳行了個禮,道:“老朽活到這歲數,儼然無所顧忌,太子殿下見笑了。”說罷,他又緩緩盤坐到地上,繼續挑揀起了藥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