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過刑部卷宗閣的鴟吻,夕陽在琉璃瓦當上洇出琥珀色的殘光。銅雀燈臺上的燭火在穿堂風中忽明忽暗。
張文玉將一枚青銅鎮紙壓在輿圖上,紫檀筆桿在他修長的指節間轉了個圈,筆尖劃過“千鹿”二字,紙上洇開細小的漣漪,隨后幾條細線在兩國交界處的山嶺間劃出。
“張大人!”蘇鐵踏入門檻時帶進一縷鐵銹味的風,塔松般的身形投在青磚墻上,玄鐵護腕隨著他抱臂的動作輕磕出聲。
“蘇侍衛長,您來得正好!”張文玉霍然起身,把蘇鐵拉至桌案前。
蘇鐵凝視著墨跡蜿蜒的輿圖,道:“你是懷疑此次劫掠行刺是千鹿干的?”
“不是懷疑,而是確認!”張文玉廣袖翻卷,一抬手,道:“侍衛長,請隨我來!”
劉萬林提著六角宮燈在前引路,張文玉、蘇鐵隨在身后。他們穿過幽深的回廊,燈影在兩側刑具架上扭曲成張牙舞爪的形狀,鐵鏈相擊的余韻在石壁間久久回蕩。
往生室青石門楣上凝著霜花般的鹽漬,推門剎那,寒氣裹著一股蒼術焚燒的苦香撲面而來。
十幾具尸首整齊排列在青石板上,遮蓋著白布,僅現人型輪廓。
老仵作佝僂著背,行了個禮:“大人們,請看這里。”他枯枝般的手指掀開了其中一張白布,尸身脖頸下方暗紅刺青在燭光中浮現。暗紅藥水洗去血污后,鹿角纏蛇的圖騰在燭光中泛著詭譎的靛青色。
張文玉單膝點地,玄色官袍下擺浸在青磚沁出的陰冷水汽中,燭火在棱角分明的下頜跳躍。
“這種刺青……”張文玉用銀針輕挑尸身耳后皮膚,“鹿角三曲而蛇尾七寸,皮層滲墨而不入肌理,這是千鹿國死士的印紋!”
“千鹿?死士?莫非……這些人是‘鬼影衛’?”
“侍衛長也聽說過這‘鬼影衛’?”
蘇鐵點了點頭,俯身細觀,凝眉說道:“聽聞,鬼影衛是千鹿皇室精心挑選并訓練多年的一群死士,專門進行諜報和刺殺行動,并且身上有著特殊的印記,唯聽千鹿皇室調遣。”
“正是!三年前關州截獲了一名千鹿諜報之人,我已調取了當年案綜做了比對,那人身上確有這般印紋。”張文玉答道。
“這些鬼影衛身手不凡,且最擅改換形貌,能蟄伏三年五載不動聲色。如今十余死士齊出......”蘇鐵的靴跟碾過地面積水,濺起的水珠在燭光中劃出金色的弧線,“怕是他們早已在京城織就暗網!”
張文玉不禁眉頭緊皺:“這么多人,這么久,他們又是以何身份,隱藏于何處呢?”他食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魚袋上的楠木雕紋,細密年輪硌著指尖,泛起一陣酥麻。
忽然,他以袖掩鼻,道:“可有聞到焦檜之氣?”云錦暗紋掠過他驟然緊縮的瞳孔。往生室里常年焚燒的蒼術氣味中,此刻混進一絲其它味道,像是雷火劈中古檜時騰起的青煙。
話音未落,老仵作銀刀已刺入尸身指甲縫,刀尖輕挑處,米粒大的碎屑彈落在桐油紙上——半融的檜脂凝成琥珀狀,在燭火下泛出細密氣泡,猶如千百只微縮的眼瞳。老仵作將碎屑湊近燈焰,頓時爆開星星點點的藍綠色火苗,這是百年以上檜樹樹脂獨有的特性。
“白角驛!”蘇鐵和張文玉異口同聲。
幾日前,城郊廢棄驛站那把莫名的大火,燒的正是一片百年檜柏林。那些虬曲古檜在烈焰中炸裂,樹皮皸裂處噴涌的樹脂化作火雨,將圍在其中的白角驛化為焦土。
張文玉轉身對垂手而立的劉萬林吩咐道:“萬林,你速速帶人,再次去往白角驛,詳細探查周邊,看看還有何蹤跡可尋。這些鬼影衛潛入京城許久未被發現,此次又設如此周詳之計……”話音在此處陡然停頓,他眉頭微皺,“恐在京城有他人策應!”
“是!”劉萬林抱拳應下,他轉身時,象牙白的臉頰被壁燈映得半面暖黃半面幽藍,腰間玉墜撞在門框上發出清越聲響。
張文玉轉向蘇鐵,道:“侍衛長,咱們速去報于太子殿下吧!”
“好!”蘇鐵點了點頭。
這時,劉萬林皂靴在門檻前剮出細微的吱呀聲,他停住腳步,面帶猶豫之色回頭看向張文玉。
“萬林,還有何事?”張文玉問。
劉萬林遲疑,睫毛在眼下投出顫動的陰影:“張大人……是否應先通報于徐尚書,更為妥當?”
往生室的燭火突然暗了一瞬。張文玉瞳孔微微收縮,緩緩道:“徐大人年事已高,這么晚了就先不叨擾他。此案直接涉及太子殿下安危,太子殿下必急待消息。”
“是!”劉萬林未再多言,躬身行禮退下了。他經過廊下刑具架時,銅鉤上倒懸的鎖鏈突然無風自動,發出叮當的聲響。
......
夜幕低垂,宮道之上,三人影影綽綽,步履匆匆。張文玉與蘇鐵并肩疾步而行,直指逍遙閣。而另一側,一個身影佝僂著背,懷抱著一個沉重的木質盒子,亦趕向同一目的地。
湊近細瞧,那佝僂之人竟是李深旬!他滿頭大汗,衣衫微濕,懷中的盒子顯然分量不輕,將他的肩背墜得如同背負龜殼一般。
張文玉眼角帶笑,打趣道:“李大人,你這莫非是為了感謝太子殿下的救命之恩,而要將家中寶貝悉數奉上?”
李深旬聞言,喘著粗氣,搖頭道:“太子殿下清風峻節,豈會貪圖這些俗物?微臣唯有竭盡全力,恪盡職守,為太子殿下分憂解難,方能稍報殿下救命之恩于萬一!”
張文玉好奇地瞥了一眼盒子:“那你這懷中之物……”
“醫術大會二輪比試已結,此乃這幾日來的醫診記錄及我大鈺醫者‘十杰’之名冊。”李深旬神色一正,解釋道,“殿下用心良苦,定是想盡快知曉這大會進展的!”
張文玉聞言,不禁拱手贊嘆:“李大人著實勤勉,如此深夜還來匯報。”
李深旬胸有成竹地笑了笑:“早了怕殿下還在批閱奏折,不便打擾。”
說完,他頓了頓,神色變得急迫起來,“張大人,蘇侍衛長,你們也這么晚來報……可是查到了那伙惡人的底細?”
張文玉微微點頭,眼中閃過一絲寒光:“有些發現。走吧,一同稟報太子殿下!”
......
三人加快步伐,穿過曲折的回廊,很快便抵達逍遙閣。此時,姜竹銳正揉搓著略顯疲憊的雙眼,從書房中緩緩走出。
“報,太子殿下!”張文玉率先開口,聲音顯得格外清晰。
姜竹銳看到來此三人,眼睛頓時一亮,疲憊瞬間被驅散。他急切地問道:“張大人,侍衛長,可是查到什么線索?”
“是千鹿!”張文玉臉色凝重,沉聲稟報。
“千鹿?”姜竹銳微微一頓,眉頭輕皺,隨即把目光轉向蘇鐵,問道:“與我回宮那日林中劫掠車隊的,可是同一波人?”
蘇鐵搖搖頭,面露難色:“單從那些尸體上看,難以比對。”
“不像!”鄭明喜坐在石桌旁,突然插話。他隨手將一支殘破的箭頭丟在桌上,“從這箭上看,所用并不相同。”
蘇鐵走上前,俯身仔細辨認著那只箭頭:“所用之銅略顯色深,這箭身也不像樺木……其它......”他看著那被毀得不像樣子的箭頭,苦笑著搖了搖頭。
鄭明喜看了看這箭頭,也略略苦笑。那天,他的劍氣早就把這只箭弄得面目全非,確實看不出更多信息。
姜竹銳皺著眉,沉思片刻,道:“難道從千鹿滲入,與我為敵的,還不只一波人?”
“快說說吧,你們查到什么?”姜竹銳迫不及待地追問,他的眼神緊緊盯著張文玉和蘇鐵,仿佛要從他們的臉上找到答案。
“殿下!”張文玉上前一步,沉聲稟報:“就臣所斷,這些人是千鹿的鬼影衛,為千鹿皇家指派,京郊白角驛很可能是他們的藏身之所!并且,怕是他們……”
“怕是他們早與我朝中之人有所勾結!”姜竹銳厲聲而道,雙目怒睜,映得那張溫潤如玉的臉龐竟顯出幾分凌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