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三刻,東方既白。青灰色的天幕上綴著幾顆隱約的殘星,晨曦微弱,似有還無。
姜竹銳踏著沾滿夜露的青磚,與鄭明喜并肩而行,沿途宮燈灑下暖黃的光暈,在他素白的孝服上暈染開淡淡的金痕,方為這身素縞綴了一絲人間煙火氣。
養儀殿內,龍榻旁,焦榕靜靜地跪坐于地,原本就憔悴的面容,此刻更如深秋的枯葉般,透著一種死灰之色。
“母后,您竟在此守候了一夜……”姜竹銳聲音顫抖,連忙俯身攙扶,只覺焦榕的手冷得像塊寒玉。
姜竹銳柔聲勸道:“母后,父皇定也不忍見您如此辛勞,請您暫且回宮歇息,待父皇大殮之時,兒臣再來請母后。”
話音未落,焦榕突然反握住姜竹銳的手腕,指尖上的丹蔻在孝服上劃出幾道朱痕。焦榕慢慢抬起頭,目光迷離地看著姜竹銳。她唇瓣翕動,似有千言萬語,卻終究未能吐出一個字。那壓抑在心底的痛楚,如鯁在喉,無聲無息。
姜竹銳見狀,心中一陣酸楚,卻不知如何安慰。
最終,在陳香的攙扶下,焦榕一步三回頭,依依不舍地離開了養儀殿。鳳履踩碎滿地燭影,蹣跚而瘦削的背影,在朦朧的晨光中被拉得很長,顯得格外落寞。姜竹銳目送焦榕離去,心中百感交集。
他長嘆一聲,轉過身,對守在殿內的內侍官們說道:“你們且退下吧,本宮想與父皇獨處片刻,任何人莫要打擾。”
內侍官聽命而退。
不多時,譚莯帶著兩個侍從裝扮的人,悄無聲息地潛入了養儀殿。這二人,正是黃連、黃柏兄弟。
當兩人掀開玄色帷帽時,抬眼便看見了一身孝服的姜竹銳,瞬時呆在了那里,這不正是數日前筵請自己的慷慨少年嗎!
“鄭……鄭賢弟……你怎么在這兒?”黃連驚訝地看著姜竹銳,磕磕巴巴地擠出幾個字。
鄭明喜上前一步,搶先回復道:“在下鄭明喜!這位是……太子殿下姜竹銳,也是即將登基的大鈺皇帝!”
黃連、黃柏聞言,如遭雷擊,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呆若木雞,說不出話來。
姜竹銳見狀,連忙上前將二人扶起,溫和地說道:“兩位仁兄,此前是我未能告知實情,還望海涵!”
二人連忙搖頭,看著他們拘謹不安的樣子,姜竹銳微微一笑,安撫道:“我依舊是那晚與你們在街尾酒家把酒言歡的小兄弟啊!只不過,我姓姜,他姓鄭!還請兩位仁兄莫要如此拘謹。今日請二位入宮,實有要事相求……”
黃連、黃柏二人努力平復了心中的震驚,相互對視一眼,拱手道:“草民任憑殿下調遣!”
姜竹銳點了點頭,他從懷中取出姜廣知那并不完整的病案,鄭重地交到黃連手中,說道:“二位仁兄,父皇兩年前龍體欠佳,逐漸嚴重,中有奇藥助其康復,但不知為何,近些時月病情再次惡化……直至如今……”
姜竹銳不忍地看向龍榻,鼻尖一陣酸楚,聲音哽咽:“我本欲借醫術大會,尋得神醫為父皇診治,可惜……終究晚了一步!”
姜竹銳揉了揉微紅的眼眶,努力平復心情,繼續說道:“父皇的病因及診治過程,存有頗多疑點,令人費解。如今,我只能拜托二位仁兄,請你們為父皇診視尸身,再參照此前病案,查明其中蹊蹺。茲事體大,還望二位仁兄鼎力相助!”
黃連和黃柏躬身而道:“草民愿盡微薄之力!”
姜竹銳將二人引至龍榻之前。
一個身形此刻正靜靜地躺于榻上,黃錦覆身,白錦覆面。龍榻四周的冰鑒,散發出絲絲寒氣,悠然成霧,在錦衾上結出細密水露。
姜竹銳對著龍榻深深跪拜,言道:“父皇,請恕兒臣不孝!”
禮畢,他小心翼翼地揭開了覆蓋在姜廣知面上的白錦。姜廣知那蒼白而干枯的面龐,此刻已泛起一層暗灰色,唇角凝固的那縷笑意,浮著詭異的暗影,整個人恍若古墓中開匣見光的陶俑。
黃氏兄弟二人倒吸一口涼氣,忍不住打了個寒顫。他們定了定神,向著姜廣知深深的跪拜:“請恕草民不敬!”
而后便從醫箱中取出一些稀奇古怪的器具,仔細查驗起了尸體,又反反復復翻看著病案,眉頭緊鎖,神情凝重。
時間一點一滴地流逝,殿內靜得落針可聞。
許久后,三響銅磬忽從殿外傳來,隨后是一個內侍官微顫的聲音:“啟奏殿下,是否可以為陛下入殮了?”
姜竹銳連忙走到門口,壓低聲音回應道:“再等片刻,本宮還想與父皇多待些時間,稍后本宮會喚你們。”
打發走了內侍官,姜竹銳轉身回到黃連、黃柏身邊,眼中略帶焦急,問道:“可有何發現?”
黃連的目光突然變得犀利起來,思考著答道:“回殿下,陛下這病……確實不簡單!”
“怎講?”
“無論是病案最初記載的心火偏亢,失眠之癥,到嚴重之時的肝血虧虛,氣短萎靡,以至如今耗盡陽氣而崩,并非單純的身表之病癥……殿下,您可還記得草民曾提到過的‘邪’嗎?”黃連的聲音低沉而嚴肅。
姜竹銳眉頭緊皺,點了點頭:“繼續說!”
“此‘邪’直攻心脈,亂人心智,抽損精髓,盛陰而毀陽!”
姜竹銳不解地說道:“此‘邪’為何物?難道真是母后所講的胡山咒術?但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咒術?二十多年前?”黃連搖了搖頭,“咒術雖有禍亂人心之可能,但陛下這個‘邪’主因并非在外,而由內生!為其內心之恐、之悔、善惡之念爭斗所困!外因為其助燃之料!”
“恐、悔、善惡之念”——這幾個詞重重砸在姜竹銳身上,他猛然回想起父皇臨終時留給他的那句“原諒朕”,越發感覺心里堵了塊石頭,難以言表。
黃連接著問道:“陛下此前可有恐黑怕暗之狀?”
“恐黑怕暗?”那日父皇坐臥于眾盞燭火之中的情景,立刻跳于姜竹銳的腦中,他點了點頭:“有!”
這個肯定的回答證實了黃連的推測,他接著說道:“黑暗乃有心邪人之大忌。看來草民推斷是對的!敢問殿下,兩年之前,陛下初病之時可是發生了什么事?”
“兩年前……”姜竹銳使勁回想著:“我離開了京城,而父皇有意立蘭錦為太子……”
姜竹銳琢磨著,卻馬上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可是此事……應該不足以讓父皇感到如此心焦呀!父皇可是當年跟著皇祖開天辟地,又臨危擔起大鈺江山的人,怎會因選哪位皇子為太子而引發此‘邪’癥!”
姜竹銳的疑惑越發重了,如同迷霧一般,籠罩在他的心頭。
黃連接著說道:“另外,草民還發現一個問題!”
“我雖不知這震鱗草為何等奇藥,但按此病案所記,此藥確實醫好了陛下此前之病。即便后續無此奇藥支撐,但短短數月,病癥復發,嚴重,以至最后……”黃連把視線轉回姜廣知干枯的臉,眼中閃過一絲懷疑。
“殿下請看。”黃連以一根浸藥的銀針探入姜廣知的喉間,霎時,針尖漫上一層詭異的胭紅色,如同血珠一般,觸目驚心。
隨后,黃連又輕捧起姜廣知的左手,仔細觀察著他的指甲,指甲縫里淡淡透著蛛網般的青紋。
“此乃牽機之毒!”黃連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