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這場凄涼的雨,已替人間流盡了悲戚之淚。大斂之禮行進之中,姜竹銳紅著眼眶,卻未再落下一滴淚來。
檀香裊裊,素幡低垂。姜竹銳挺拔的身姿裹在素白孝服之中,如一株被風雪覆蓋枝椏的白梅,透著一股近乎木然的寂靜。眉宇間,那份屬于少年的靈動銳氣黯然隱去,面容因沉重的思緒而顯得有些木訥。
待得大斂之禮禮畢,陰沉了許久的穹頂竟似累了,將最后幾滴雨收了回去,撥開云霧,露出一片澄凈的天光,帶著一種不合時宜的明媚。
靈殿之外,青石板上雨痕斑駁。姜竹銳微微昂起頭,目光穿透殿檐,望向那片突兀的天空,怔怔出神,恍惚間,仿佛是在目送父皇離魂,駕著云霞,緩緩遠去。
恰在此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自身側響起。李深旬步履匆匆來到姜竹銳身旁,緊鎖的眉頭幾乎擰成死結。他砰地跪地:“殿下,請恕微臣失責之罪!”
姜竹銳微怔,收回望向天際的目光,帶著不解問道:“方才大斂之禮,諸事周全,未見有何疏漏之處啊?”
李深旬磕磕巴巴地道:“微臣遺忘了……遺忘了長公主殿下,未曾遣使相請……”
“長公主?”這個名字如同投入死水的一顆石子,在姜竹銳心中漾開微瀾。
他一直知道自己有這樣一位姑母,因那玄乎的“離魂癥”,遠遁塵囂,獨居遠山。父皇在世時,曾嚴令任何人不得前往攪擾其清修養病。是以,自己這個作侄兒的,亦是只聞其名,未見其人。如今父皇龍馭賓天,于情于理,他是該去探望一二的。
姜竹銳輕嘆一聲:“罷了!文嫣姑母獨居遠山,音訊渺茫,遺漏亦是難免。何況,尚不知姑母近況如何,你們若貿然前去報喪,也不免會驚擾她。改日,我親自前去探望便是。”
“是,殿下!謝殿下寬宥!”李深旬如釋重負,心中稍安。
姜竹銳定了定心神,目光轉向身旁的鄭明喜。四目相對,彼此心意便已了然。兩人不約而同地轉身,足下生風,衣袂飄飄,如兩道離弦之箭,直向逍遙閣掠去。
......
“譚莯姐——”一踏入逍遙閣,姜竹銳便揚聲呼喚。然而,回應他的只有穿堂而來的風聲與庭院里搖曳的花木。
二人在院內找遍了,卻始終不見譚莯的身影。詢問侍女,皆茫然搖頭。
姜竹銳推開了譚莯的房門,屋內整潔如常,未見有何異樣。然而,目光落在方桌正中時,他的呼吸驟然一窒——一支花孤零零地插在素凈的梅瓶之中。
正是來自他與譚莯一同在后花園栽下的那株銀蕊雀蘭。此刻,這只秀挺的花朵,已顯露出頹敗之色。花瓣邊緣卷曲枯黃,其中一片更是無聲無息地飄落于光潔的桌面,宛如一滴凝固的淚。
剎那間,一股不祥的預感如毒藤般在姜竹銳的心中瘋長蔓延。
他立刻喚來了蘇鐵:“侍衛長,譚莯姐可是出了宮?”
蘇鐵拱手道:“回稟殿下,確有此事。大約一個時辰前,譚將軍稱有急務在身,便匆匆出了宮。”
“一個時辰!”姜竹銳心下一沉,語速急促,“還不算太久!速遣人手,京城內外,四散尋找!一有消息,即刻來報!不得有誤!”
“遵命!”蘇鐵雖一臉困惑,但不敢怠慢,領命疾退。
逍遙閣院內只剩姜、鄭二人,氣氛凝重得能擰出水來。
“明喜哥,”姜竹銳聲音緊繃,焦急問道:“噬骨散究竟為何物?
鄭明喜面色沉郁如鐵,聲音微顫:“我曾聽聞,此噬骨散乃天下至陰至邪之毒,中毒者發作之時,如萬蟻噬骨,火灼筋髓,痛不欲生。江湖有云:‘一招噬骨散,厲鬼萬般撓’。更令人絕望的是,此毒無解,至死方休!”
“無解?!”姜竹銳瞪大眼睛,難以置信,“怎會如此!世間萬物,相生相克,何來無解之毒?且譚莯姐曾向父皇求取解藥,那必然是有解方存世!若當真……當真是譚莯姐中了此毒,縱使翻遍這九重宮闕,掘地三尺,我也定要為她尋得一線生機!”
“黃氏兄弟,現在何處?”姜竹銳頓了頓,又問。
“安置在了太醫院。”
“好。一但找到譚莯姐,速請他們前來!”
鄭明喜點了點頭,嘴唇被牙關咬出了血痕。
......
暮色漸濃,宮燈次第點亮,昏黃的光暈在庭院中投下搖曳不安的影子。就在這令人窒息的等待中,蘇鐵的身影再次急匆匆地進入逍遙閣,氣息粗重,額角帶汗。
“找到譚莯姐了?”姜竹銳幾乎是撲上前去,聲音帶著一絲顫抖。
蘇鐵搖了搖頭,急聲道:“稟殿下,譚將軍出了京城,最后有人見到她,是在城外西向官道上,一人一騎,方向是……墜星崖!屬下已加派人手,全力去那附近搜尋!”
“墜星崖?!”姜竹銳心頭一震,那個險峻絕倫的地方,譚莯姐為何去那里?
“我也去!”姜竹銳抬步便欲沖出。
“不可!”鄭明喜一把攔住了他,沉聲低喝:“此非常之際,殿下切不可輕易出宮!此事交給我!我定會把譚女俠平平安安帶回來!”
鄭明喜目光銳利如電,給蘇鐵遞了個眼神。蘇鐵立刻上前一步,護在姜竹銳身側:“殿下此處由屬下守護,鄭將軍可速速前往!”
鄭明喜不再多言,深深看了一眼姜竹銳,便如一道疾風轉身而行。
......
墜星崖,如其名,山勢險峻奇絕,高聳入云,崖壁如刀削斧劈,光滑陡峭。一道蜿蜒的河流在山腳下流淌,映著昏暗的天色,泛著幽冷的光。
侍衛們在崖下散開,借著微弱的月光和火把的光芒,在崖底河灘及密林間中仔細搜尋。然而,大半夜過去了,除了驚起的寒鴉與潺潺水聲,一無所獲。
就在眾人感到沮喪,準備再擴大范圍時,忽然,一人指著崖壁上方,聲音帶著驚奇:“快看!那崖壁上……似乎有個山洞!”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離地數丈高的絕壁之上,一處巖穴隱在嶙峋怪石與枯藤之后,洞口不大,黑黢黢的,映著月光,如巨獸之口,透著一股陰森之氣。
“如此高絕,如何攀爬?”有人搖頭嘆道。
“縱有猿猴之能,也難上去啊!”
“是啊,尋常人上都上不去,譚將軍不可能在那兒……”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紛紛搖頭,質疑著。
“她可不是尋常人!”鄭明喜的聲音冷冷地傳來,他星眸如電,鎖定了那高懸的洞口。
說話間,鄭明喜疾步近崖,足尖猛地一點地面,身形已如一道離弦的勁矢,沖天而起!他身法靈動,騰躍閃轉,在陡峭的崖壁上幾個兔起鶻落,借力凸巖枯藤,轉瞬之間,便已沒入了那高懸于絕壁之上的幽深洞穴。
侍衛們都還沒反應過來,只覺得崖壁上晃了一道黑影,定睛之時,便已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