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內昏暝幽邃,僅洞口瀉入的一線慘白月光,勉強驅散些許濃稠的黑暗。
鄭明喜屏息凝神,指尖輕捻,一枚火折子“嗤”地燃起,昏黃的光暈搖曳著,撐開一方狹小的光明。
火光向前探去,洞窟深處的景象豁然呈現——竟是兩只灰白石棺!
石棺以天然山巖雕鑿而成,與洞壁渾然一體,透著蒼涼之感。一只略大,棺蓋緊閉;另一只略小,棺蓋斜開,露出內里冰冷的石槽。
就在這未合之棺旁,蜷縮著一個身影。正是譚莯!
她面色慘白如紙,雙目緊閉,牙關緊咬,唇角滲著血,豆大的冷汗浸透了鬢發,順著蒼白的臉頰蜿蜒而下。她呼吸急促,渾身顫抖著,十指深深摳入身下的石縫,指尖已血肉模糊。
“譚莯!”鄭明喜心下一緊,急喚兩聲,卻如石沉大海,激不起半點回應。
他再無半分遲疑,盤膝坐下,雙掌沉穩地緊緊抵住譚莯那冰涼如鐵、顫抖不止的背心。
鄭明喜凝神聚力,默念心法,一股精純渾厚、至陽至奇的內力,自他掌心汩汩而出,如溫熱的溪流,源源不斷地渡入譚莯那幾近枯竭的經脈之中,竭力壓制那蝕骨銷魂的劇痛。
......
時間在幽暗的洞穴里無聲流逝。不知過了多久,譚莯急促如風的喘息終于漸漸平復,沉重的眼睫如蝶翼般微微顫動,艱難地掀開一線縫隙。
模糊的視野中,得見鄭明喜正面帶倦色地靠坐于洞壁旁,眼眸深邃如夜,沉沉地凝視著自己。搖曳的火光在他輪廓分明的側臉上跳躍,眉眼間竟褪去了平日的桀驁,顯出一種少有的溫柔和煦。
譚莯虛弱地抬起手,搭上自己的腕脈。體內,一股不屬于自己的、溫暖卻霸道的氣息,正堅韌而緩慢地流轉。
她的唇角牽起一絲苦澀的弧度:“想必,這便是那獨步天下的月明心法了……你這傻子,耗費這般心力,把它用在我這必死之人身上……”
雖是抱怨,字里行間卻難掩動容之色。四目相對之時,一種難以言喻的情愫在二人之間悄然滋生,氣氛陡然變得微妙而粘稠。
鄭明喜仿佛被譚莯那復雜的眼神燙到,猛地別開視線,微微一笑,又操起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樣子:“別自作多情啊,以為本公子看上你了不成?”
他活動了一下僵麻的手腕,嬉笑道:“本公子行俠仗義,不喜見死不救,哪怕是個雞皮鶴發的老嫗倒在此處,該出手時也絕不遲疑!何況……你勉強還算個年輕貌美的小娘子!”
“勉強……還算?”譚莯氣若游絲,卻仍忍不住輕嗤一聲。
“不過,”鄭明喜話鋒陡轉,神色瞬間沉凝如鐵,深邃的眼光直刺譚莯眼底:“我這內力和心法僅能暫時壓制你體內肆虐的毒,杯水車薪,撐不了多久!此前,可是陛下一直給你提供壓制此毒的解藥嗎?這毒究竟是何來歷?事到如今,你還要隱瞞嗎?”
他見譚莯緊閉雙唇、沉默不語,語氣更添焦灼:“你可知竹銳多為你擔心?只要你需要,他便是將那皇宮翻個底朝天,也定會為你尋來解藥!可你為何偏要躲起來?!”
鄭明喜轉頭看向那副空置的石棺,目光悲涼:“譚莯也好,譚清清也罷,如此驚才絕艷的女子,就這般無聲無息地死在這石洞中、枯朽于這冰冷的石棺之中,作只孤魂野鬼,值嗎?!”
鄭明喜的聲音在幽暗的洞窟中帶著金石般的回響,字字敲在譚莯心上。
譚莯聽著,眼中翻涌著復雜的情緒,最終化為一片死寂的灰敗,如同燃盡的余燼。良久,她抬起眼,空洞地望著洞頂的黑暗:“上一代的恩怨糾葛,不應成為他的負累。我若活著,只會給他帶來無窮的困擾,招致更多危險!”
“何出此言?!”鄭明喜追問。
譚莯深嘆一口氣,一字一頓,清晰無比地吐出,如同冰錐刺破最后的屏障:“因為我……就是他一直想找的……胡山余孽!”
......
話音落下,洞內死寂,唯有火堆燃燒發出的細微滋滋聲,被無限放大。
鄭明喜微微一怔,目光鎖在譚莯蒼白的臉上。他并未顯出過分的驚愕,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氣,面容沉靜如水,仿佛早有預料。
他眼底泛起微波,低聲問道:“孫尚書之死,那只蠱血毒蜂……跟你有關吧?”
“你……早就懷疑我了?”譚莯猛地轉頭,驚訝地看著鄭明喜。
“宮門之外,眾目睽睽,獨你能發現那只毒蜂;孫尚書尸身之上,又是你尋得那細如牛毫的毒針……譚女俠的眼力確實了不得!”鄭明喜口氣一轉,銳利如刀:“亦或者,你本就是有目的地去找……”
譚莯垂下眼簾,并未反駁。
“當然,此事僅為巧合,也說得通!”鄭明喜話留三分。
“那……你還懷疑到什么?”
“陛下的病案,你是故意沒拿全的吧?關于許重太醫,你是不是也知道些什么?”
鄭明喜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抽絲剝繭的謹慎,并非質問,反而透著關切:“你并非僅是作竹銳的護衛這么簡單,怕是還要為陛下做很多見不得光的事……對吧?”
譚莯緩緩抬起了頭,迎上鄭明喜洞悉微毫的目光,唇邊竟浮起一絲淡淡的笑意:“鄭明喜……你比我想象的要聰明!”
鄭明喜深呼一口氣,沉聲而道:“二十年前,胡山國滅,君主尉遲嚴辰及所有皇室之人,皆在宮城陷落之際自戕殉國。而胡山的朝臣、將帥,除了極少之人逃至千鹿尋求庇佑之外,其余也在之后的接連清剿之中或死或降……煙消云散。那么……你……”
“他們漏掉了一個……”譚莯眼睛望向那一點火光,似有淚光在閃,“尉遲嚴辰的私生女——尉遲菁!”
鄭明喜眉峰驟然緊蹙,目不轉睛看著譚莯微微發紅的眼睛。
“尉遲嚴辰……曾與一舞伶有過一段露水姻緣。而后,舞伶誕下一女,卻因出身卑賤,不容于皇家正統。尉遲嚴辰為了他那不容沾污的皇家顏面,賜死了舞伶,并將此女交付于一位奇人異士,看養于宮外山野。”譚莯的講述平淡無波,卻字字浸著血漬。
譚莯艱難地挪動身體,向著那口緊閉棺蓋的大石棺,深深地跪拜下去。
就在她俯首的瞬間,鄭明喜的目光被棺前一塊不起眼的石碑吸引。借著昏黃搖曳的火光,他看清了上面刻著幾個字——“恩師鐵初仙人之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