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明喜心頭一震，道：“鐵初仙人？這就是那位武功超凡，會奇門異術，并一手創立了蝶雀幫的老幫主?”
譚莯微微頷首，指尖帶著眷戀與哀思，輕輕拂過那冰冷粗糙的碑文：“他是我的恩師，是養育我，庇佑我的人……胡山傾覆那年，他帶著年僅七歲的我逃離了國都，改名換姓，以采擷巖間草藥為生。后來，創立了蝶雀幫，暗中收容了一些流離失所的胡山舊部遺孤。”
一幕幕往事沖上心頭，回想那些與恩師練功習武，采藥煉丹，相依為命的日子，雖然清苦，卻是她過的最自在、最幸福的一段時光。
接著，譚莯眉峰一皺，眼中燃起怒光：“可……十年后，姜廣知的鷹犬，終究還是循著蛛絲馬跡，嗅到了蝶雀幫的隱情，也發現了我的真實身份。”
“姜廣知派兵剿滅了蝶雀幫，并抓了我和我師傅，強逼我們服下這歹毒至極的‘噬骨散’，以此作為要挾，驅使我等為其效死力。每隔三月，他便‘恩賜’一次能壓制毒性三月的‘解藥’……如此周而復始。”
譚莯抬起頭，目光冰冷地看著石棺：“我和我師傅都不怕死，但師傅不忍我死，我亦不忍他死。姜廣知便是如此，用這最陰毒的法子，牢牢捏著我二人，如牽線傀儡！”
鄭明喜深深一個嘆息，那嘆息重得仿佛載了千鈞巨石：“我明白……這十數載的煎熬，你心中積郁著何等的恨意……”
“恨？”譚莯唇邊溢出一絲荒誕的苦笑，眼中是濃得化不開的迷茫，“天道茫茫，人生戚戚。我的出生，本就是個錯誤。我也不知道該恨誰，如何恨……是恨尉遲嚴辰殺我生母，棄我如敝履？還是恨姜玄生逼死父兄、亡我家國？亦或是恨姜廣知困我十載，令我師徒作他掌中之刀？”
譚莯默默低下了頭，聲音冷如冰：“那些年月里，我覺得自己不過是條搖尾乞憐的狗，沒心沒肺地做著主人吩咐的腌臜事，只為換取那根續命的骨頭！”
“莫要這樣作踐自己！”鄭明喜斬釘截鐵地打斷她，目光灼灼地逼視著她，“我認識的譚莯，絕非沒心沒肺之人！即便曾經是，現在也絕不是！”
“不是嗎？”譚莯喃喃反問，帶著一絲自嘲。
“不是！”鄭明喜字字鏗鏘，“譚莯她機敏聰慧，心懷悲憫與正義！她對竹銳，更是真心實意、以命相護！這份情誼，做不得假！”
“你真這樣看我？”譚莯抬起頭，迎上鄭明喜炙熱的眼光，心頭猛地一顫，隨即又倉惶望向地上那束搖弋的火堆：“或許……就是因為姜竹銳吧。你說過他像一道光……是啊，一道光！處久了，便是最污濁的泥沼，也不免被他照出了幾分人樣兒。”
“在他身邊……有時竟讓我恍惚覺得，那些沾滿血腥的過往，只是一場噩夢。可這噬骨的痛……卻又在提醒我，噩夢其實從未醒來。”
譚莯再次轉向鐵初仙人的石棺，深深叩首，額頭觸及冰冷的地面，聲音帶著訣別的平靜：“此番斷了‘解藥’，師傅終究沒能捱過這噬骨焚心之苦……我本想著，今日便可隨他而去，將這塵世恩仇，滿身罪孽，一并了斷……”
她抬首，望向鄭明喜，眼中是徹底的寂滅：“罷了，你給我這茍延殘喘的機會，我還你此事的真相。兩清了！鄭明喜，你可以走了。不要告訴竹銳這些，只當你從未尋到過我！”
鄭明喜猛地探手，緊緊攥住譚莯冰冷的手腕，力道不容掙脫：“譚女俠，你坦言身世，僅是平了此前你探知我過往的舊賬。但我今日耗費心力，救你性命，豈能靠這個糊弄過去！”
他眼中閃過一絲近乎無賴的執拗，語氣卻異常堅定：“你得跟我回去！”
“回去作甚？”譚莯被他攥得生疼，卻掙脫不得，只能冷聲譏誚，“莫非……還要我以身相許，報答你讓我多活的這些時辰？”
“這可是你自己說的！”鄭明喜眉梢一挑，竟勾起一抹邪氣的笑意。
“想得美！”譚莯啐道，蒼白的臉上因激動泛起一絲紅暈。
鄭明喜突然收斂了笑意，深情凝視著譚莯：“你只要好好活著就行！”那目光熾烈而真切，幾乎要將她洞穿。
“你知道的，這噬骨散無解！我沒的活！”譚莯悲憤低吼。
“竹銳定會傾盡全力救你！他是帝王，這天下奇藥異士……”
“你還不明白嗎？！我不該活著！”譚莯猛地打斷他，用盡力氣甩動手腕，嚴肅地說：“我是尉遲菁！是胡山余孽！我為姜廣知殺過人，做過很多腌臜之事！姜廣知讓我作姜竹銳護衛，也僅是為了監視他而已！我若繼續留在他身邊，只會成為劃開舊傷的一把刀，成為政敵攻訐他的把柄，成為他帝王之路上的污點！”
“誰會知道！”鄭明喜眼睛驟然一亮，“十年了！你的身世，你曾做過的事，誰知道！如今陛下已崩，這秘密更當隨他入土！只要活著，便有轉機！”
譚莯使勁搖頭，淚水終于忍不住滑落：“紙是包不住火的！姜廣知如淵深不見底，竹銳卻心性清澈如碧潭……為何要讓他承受這些？！而我又怎能將這滿身的泥濘，沾染那方清潭？！”
“你錯了！”鄭明喜的聲音陡然拔高，義正言辭，“人間道場，淤泥生蓮！正因竹銳心性純澈，才必須要讓他看清這世間的混沌與幽暗！
“歷朝歷代，哪個君主沒有些手段？哪個帝王之路不是荊棘密布、沾滿血污？！
“身為一國之君，需攘外安內，掌控天下，若只知一味為善為仁，不識權謀機變，不懂人心鬼蜮，如何能統御這泱泱大國，福澤萬民？！”
鄭明喜接著道：“陛下給竹銳留下了多少謎題，多少困擾？視而不見，它們就不存在了嗎？而你或許正是手握機鑰之人，你是可以幫到他的！
“曾經種種乃被逼無奈，而此后卻可遵從本心！你要活下去，你能活下去，你必須活下去！”
“好了，不與你多言，我輸入的那點兒內力撐不了你太久，跟我回去再說！”鄭明喜一甩衣襟，彎下身，展臂便要去抱起譚莯。
譚莯還想掙扎，鄭明喜并指如風，迅速點向她肩頸幾處封門大穴。譚莯瞬時渾身癱軟下來，動彈不得，只能用一雙燃著火的眸子忿忿地看著鄭明喜。
鄭明喜壞壞一笑：“省省力氣吧，以你現在這狀況，是沖不開這穴道的！”
“鄭明喜，你放開我！我不能回去！”
“你再廢話，是讓我把你啞穴也點了不成？！”
鄭明喜不再猶豫，霸道地將譚莯橫抱起來。他最后看了一眼鐵初仙人那沉默的石棺，而后，不容分說地躍出了山洞，身形矯健如鷹隼，輕巧飄然如落葉，瞬時間，便已穩穩落于清冷的崖底月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