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冰長舒了一口氣，時間仿佛過了好久，他也似乎已經習慣了這種玩笑。
他放下電話，把筆放回了筆筒，那張寫著刺眼分數的紙則被他搓成了一團，在空中劃了一個完美的弧線后，不偏不倚，靜靜地落在墻角的紙簍里。他決定了，他想讓這一切都永遠沉睡在墻角的紙簍里，永遠不再出現。
打開門，不知不覺間自己已經把自己關在屋里這么長時間了，朝西的門前已然有了一片敞亮，快到晌午了。是個艷陽天，只是西面的天空中懸著幾片慘淡的云彩，像是一點點令人反感的眼翳。
走出大門，恰好碰見李滿倉，他下地回來了。身旁跟著一個活蹦亂跳的小男孩兒，那是他的外孫小虎，今年剛滿三歲。
“小冰呀，出來了？以后也多出來走走，見到長輩的也要多說說話，別整天和大姑娘似的，在屋里躲著。”
“哎。爹，知道了。”
以前李冰是最反感父親這樣教他和村里的叔叔伯伯們說話的，他覺得見到村里的熟人打個招呼或者迎面一笑就可以了，和他們也沒什么好說的，一是因為他讀初中三年高中三年六年的時間經常不在家，村里的人也漸漸生疏了；二是他和他們確實沒有什么共同語言。所以，每次放月假，他就把自己關在家里，那個屬于自己的小屋里，看看書，望望天空。如果真的無聊了，就到村西頭的田里去轉悠一圈，心情會好很多。可父親總是說他不會說話，說他讀書讀傻了。每到此時，李冰就在心里暗笑父親的迂腐，也不和父親爭論太多。
可今天，他在心里沒有笑話他的父親，反而有些感激了。
“爹，下午……我也下地吧？”
李老漢剛把鋤頭放好，聽到兒子這么說，猛地一愣。
這是兒子第一次主動要求走出家門，而且還要到田里去，他不得不吃驚。
不過轉念一想，兒子高考剛結束，放松一下心情也是好的，況且以后上了大學，想要下地的機會也難找了，于是就走到兒子面前，拍了拍兒子的肩膀，一臉微笑地對李冰說：“好呀，今天下午我就帶你去。”又轉身對李冰他媽說：“孩子他娘，趕快給我們下面條，我都快餓死了，吃完好下地，還有一大草地沒除呢，順便教教咱家冰兒怎么除草。”
蹲在一旁玩的小虎這下也高興了，“哦！舅舅可以和我一起玩了，哦！”
李冰看到小虎這么高興，也勉強地笑了笑。
母親下的面條，李冰吃了一大碗，他想給自己蓄點兒力氣，免得下午掄不起鋤頭。
父親見他起身去送碗，叫住他說：“只吃一碗怎么行呢？下午下地呢，再盛點兒，去，順便再給我來一碗。”
“是呀，多吃點兒，看你瘦的。”母親也在一旁附和。
李冰最喜歡吃的就是母親親手搟的面條，在學校吃食堂的時候，母親的面條也是他最大的念想。于是，他就勉強又給自己盛了半碗，給父親盛了滿滿一大碗。
那天，李冰整整干了一下午，雖然由于近視，剛開始的時候他也總是把稍微小點兒的玉米苗兒當作雜草給鋤了，但在父親這個“師父”的教導下，很快他就掌握了要領，鋤起草來像是在做一道胸有成竹的數學題，得心應手了。
“冰兒學的挺快嘛!”李滿倉由衷地夸獎他的兒子。
“呵呵……”李冰也笑了起來，憨厚地，很像李滿倉；這個笑他是對自己欣慰地，也是發在內心地。
就這樣，幾天來，李冰都把時間消費在了田間地頭，手上起泡了，破了，長繭了，竟然有了和父親的手一樣的趨勢了，只是缺了點時間的刻印。
回到家，走到鏡子前，突然覺得自己也是個莊稼人了，皮膚黑了，外套破了，裂開嘴也能笑出父親的幾分樸實了，自己竟然就要真正地成為地地道道的莊稼人了，盡管他祖祖輩輩都是。
這正是他希望的，不是嗎？李冰這樣問自己，自他把那團紙扔到墻角紙簍的那一刻起，他就希望如此了，只是內心深處還偶爾朦朦朧朧地隱約冒出幾分對奇跡的期盼罷了。
日子就這樣一直平靜地流淌著。直到有一天，一封喜慶的帶有紅色封皮的信來到了他的家里。這封信就像一塊淘氣的石頭，激起了本已平靜的湖面。
信是李滿倉拿回來的，由于村里的路坑坑洼洼，郵政的車停在了村東頭，他就一路高舉著那封紅信，興高采烈地踱回了家。而這條通過村中央的路，原本可以五分鐘走完的路，他走了將近一個小時，在這一個小時里，他讓他的尊嚴和他手中的紅色一樣，保持在了了高高在上的位置。在他這一輩子里，他都沒有過如此輕飄飄的感覺。而村里的人，也都從家里出來，簇擁著他，道喜道賀！
“李冰！快出來，快出來看看，我給你帶回來了啥好東西？”李滿倉雖然很飄，但他還沒飄到忘記這紅色是他兒子李冰的。
田里的活干完了，李冰又沒事干了，只好像他父親說的那樣在屋里“躲”起來了。李冰本來在想著什么，聽到父親那么大聲地叫他，就趕忙跑了出去，以為出了什么事了。
“爹，咋了，那么大聲？”
“小冰呀！你看看這是什么！你被錄取了！好像還是什么重點大學。”重點大學什么的，李滿倉是聽送通知書的郵遞員說的，他本來只知道那紅色的喜慶是通知書而已。
“哦，我知道了……”
“哎？你看看這孩子，被大學錄取了咋這副表情呀？應該高興嘛！”
其實李冰已經這副表情一段時間了，這段時間里，他一直在擔心如何應對這紅色的通知書，他已經下了決心，大學他是不念了，他決心做莊稼人，這幾天莊稼人的本事他已經學的差不多了，而且心也差不多放寬了。
“爹，大學……我不想讀了……”
“啥？你說啥？！你個孬種！”
李滿倉已經好久沒這么生氣地對待他的大兒子了，揚起的曾經令李冰膽寒的大手停在了半空中，顫抖著，沒有放下。
此時李滿倉的心情和剛才大搖大擺過街時的心情大相徑庭。李滿倉是典型的農村莊稼漢，楊村只有不到五十戶人家，總人口也不足三百人。在這個小世界里，誰家結了婚，誰家生了娃，全村都會很快的知道。因為這是喜事，得了喜事的人家總是想讓全村人都知道，很快也會演變為大家的談資。
李滿倉也不例外，他們家自從女兒結婚出嫁以來，很久沒有喜事了。所以他在大街上分外高興，分外揚眉吐氣。沒曾想到，兒子竟然和自己想的不一樣。
兒子大了，打不得了，也打不動了。
罵完之后，李老漢也稍微平息了一些，他把那封紅色通知書小心翼翼地塞到李冰的手里，唯恐掉下來，又扶了一下。
在他眼里，那好比圣旨，決定命運。
“你自己的事，你看著辦吧……”把李冰一個人丟在院里子，自己一個人到里屋點他的煙袋鍋子去了。
李冰捏了捏那封通知書，滾燙。
他想要，是的，他能力奮斗了那么久，多少次的挑燈夜戰，多少次的聞雞起舞，多少套卷子，多少次往返楊村和學校……
他又不想要，三年前那個選擇，給家里帶來了太多的負擔。爺爺年紀大了，算不上勞力了，父親腰椎間盤突出，重活也不能做了。他現在是家里最合適的勞力，別無選擇。
整個下午李冰都沒有出門，只聽到外面亂哄哄的。
原來楊明宇的紅色通知書也來了，這次他又贏了李冰，他的大學也是重點，而且在時下網站上所謂的排名中還在李冰的前面。
這次楊明宇沒有跑過來給李冰一個大大的擁抱，而是在電話里激動地把一切都告訴了李冰。
“小冰，聽你爸說你也考上了，而且也是一個不錯的學校，也恭喜你呀！哈哈！”
“哦，謝謝，也恭喜你了。”李冰掛了電話，他現在不想想關于大學的事情。放下電話，他打算睡一覺，把一切的煩惱暫且交給周公吧。可還沒等他脫下外套，電話又響了。
“喂，你找誰？”
“喂，是李冰嗎？”
“我是，請問你是……”李冰覺得電話里的聲音很熟悉，但一時又想不起來了。
“怎么？考上大學了連我的聲音都聽不出來了？你丫太忘恩負義了！”
“哦！是你呀！”李冰終于想起來了，那是整天捧著《夢里花落知多少》當作“圣賢書”讀的沈菲，一個標準的非主流青少年，可她為什么突然給他打電話呢？高中同學兩年，他們兩個接觸的并不多呀。其實前面也說過，李冰在高中整個一呆瓜，整天埋頭學習，除了和比較要好的楊明宇和后來上高中才認識的周曉鵬經常一起學習外，和其他的男生交往很少，而女生，算起來整個高中能和他說過超過十句話的除了初中時的同學張婷外，少的可憐，而沈菲，就屬于那少的可憐中的一個。
“想起來了？還算你丫有良心。在家玩什么呢？”蘇菲家在縣城，雖說都十八了，可是就是不長個兒，看起來還像初中生，由于家境還算優越，整天除了學習，就惦記著玩了。在李冰眼里，她就是電視里那些達官貴人家的大小姐，無憂無慮。
“沒玩什么，對了，你考得咋樣？”
李冰連自己最好的朋友楊明宇都不想透露他的心事，更何況一個和他沒說過幾句話的同學了。
“馬馬虎虎吧，也不知道能不能走掉，走不掉的話就復讀一年，管它呢。”她倒坦然，李冰想。
“對了，我給你寫的留言……你……看了沒？”
“沒，這幾天什么都不想看。”
確實，這幾天李冰確實沒沾過書。那本厚厚的留言簿，里面寫著同學們給自己的留言，除了張老師的留言那天被風吹開外，其余的都還安靜地躺在那兒。
“那你就別看了，其實也沒什么，我突然發神經病才寫的，你可別當真喲，呵呵~”依然是爽朗的笑。
“哦……”李冰有點兒丈二的和尚。
“媽媽叫我了，不跟你聊了，有空到縣城來的話，記得找我呀？再見！”
“好的，再見。”
放下電話，李冰看到了那本厚厚的留言簿，靜靜地躺在那里，就像自己三年的高中一樣，就這么靜靜地走完了。當他拿著留言簿走到同學們面前要大家留言的時候，他才突然明白，他錯了，他錯失了一個大好的時機，一個本可以在無限的純真中享受純潔友誼的機會，他感覺自己沒有資本要求大家給自己寫留言。他為同學們做過什么？他記不清了，作為語文課代表，僅僅是平時的收發作文而已，也許從來就沒有做過什么，沒有過一起熱火朝天地打籃球；沒有過一起在學校東面的飯館里喝得東倒西歪；沒有過一起敞開心扉，掏出自己心窩里的話狂侃到凌晨兩點；沒有過一起到家鄉唯一的景觀太清宮里去吟誦老子的“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沒有過一起大冬天里在縣城簡陋的網吧里凍得得得瑟瑟地熬夜到第二天早上，然后一起遲到被班主任罵；沒有過……太多的沒有過，最終有了滿腹的悔。高中時的每次班會，班主任都會表揚他，要大家以他為榜樣，每每此時他都感覺很害羞，臉臊的紅紅的，可心里甜甜的。不過現在，他感覺自己當時真的很傻，傻傻地“享受”，傻傻地失去，才導致了今天的傻傻地后悔。如果能重新來一次高中的話，他會做不一樣的選擇。
還是看看同學們的留言吧，不知道大家是怎樣評價他這個應試教育下的“優等品”、素質教育下的“劣等品”的，不過他已經有了思想準備。
第一頁是梁成程的，簡單而含蓄，蘇軾的《念奴嬌·赤壁懷古》。
李冰一個字一個字的讀下來，因為在他看來，這些同學們的文字都是有感情的，他要珍惜。不管上不上大學，以后見一面都是很難的事情了。梁成程的留言，仔細看來，有三處錯誤，不知道是自己默出來的還是故意讓它錯的。
梁成程是李冰高三時的同桌，個子很高，在班里數一數二，屬于先天發育比較快的，胡子長的也快，加上大家都是高中生，幾乎沒有剃須刀，所以每個月回家刮一次胡子的節奏，完全阻擋不了他胡子的生長速度，這也就更顯性了他的成熟，也許這也是大家推選他為班長的主要原因。
梁成程還很仗義，很會為班級里面的同學著想。
有一次，班級里的一個女同學從女廁所出來，卻碰到了一個男生鬼鬼祟祟的躲在廁所門口，嚇得好久沒有來學校上課。梁成程先是帶著班里的生活委員去看望這位女同學，還組織班里的男生，兩人一組，輪流在距離廁所五十米的地方盯暗哨。十天后，終于守株待兔，抓住了那個有特殊癖好的男生。由此，也樹立了他班長的威信。
梁成程是班長，不過是在高中三年級。高中三年級的班長是最清閑的，因為大家都埋頭于題海，無瑕于打架、斗嘴了，甚至連籃球都放下了，更可笑的是體育課竟然沒人去，最終演化到體育老師到教室里“請”同學們去上課的地步了。
所以，他這個班長，也就在老師沒來上課的時候去教師辦公室看一下怎么回事，還有就是在像元旦之類的重大節日里組織大家好好放松一下，其余的也沒什么了。
在李冰眼里，梁成程是有遠大前程的人，如果他能改了身上的幾個毛病，他的未來是不可限量的。正如他在留言簿上寫的詞的作者——蘇軾——一樣，跌宕起伏的人生，決定于不同的歷史環境，也決定于蘇軾自己的脾氣秉性。
而梁成程這幾個毛病首先是過度自信，或者說是驕傲吧。本來自信應該是好事，這也是李冰所缺少的，不過梁成程身上的自信有點兒過了，盡管還沒達到自負的程度，留言簿里面的三處錯誤就是他自負的一點作證；其次就是他的牛一樣的倔脾氣了，這個李冰也有的，只是梁成程的比他要倔的緊，這主要是由于他家里的原因。
梁成程在家里排行老小，家境比李冰家要好些，大姐已出嫁，哥哥也訂好了明年結婚。作為家里的老幺，理所當然應該受到父母的疼愛，這一點毋庸置疑，但是父母對他的疼愛只是局限在衣食住行方面，在他想要念書方面他們有自己的想法——和李滿倉一樣。
這一點最主要的表現，就是他的父母親并不支持他上學，甚至一度不給他提供學費，而他自己又是酷愛學習的，而且他自己也是有雄心壯志的。
這就成了他的一大心病了，他對自己目前的處境了解的很清楚，對家里人，他沒有了任何的期望，不過他還是有他那份自信，也許是天生的吧，這也是李冰最佩服他的地方。
李冰總是謙虛的，這是在別人眼里。而在他自己眼里，那就是自卑了，扎根于骨子里的自卑。
盡管李冰佩服梁成程，但是相處一年來，李冰并沒有和梁成程成為朋友，好像在他們兩個之間，總有一條無形的河，他們只能站在河的兩岸瞻望彼此的優點，李冰瞻望的是梁成程的自信，而梁成程瞻望的則是李冰的隱忍了。
如果僅僅有這些優點橫在他們兩人中間，那必然會“英雄惜英雄”，上演一場俞伯牙與鐘子期的絕唱了，可他們之間的河流中，清晰地倒映出他們各自的缺點：梁成程的過于自信和李冰的自卑。
而這兩點又恰恰構成了矛盾。正如太極生兩儀里面的陰和陽，陰陽不相融合，但是卻又相互轉化，相互依賴。
也許幾十年后，在他們各自的回憶中，他們會后悔少年時的他們是那么的不懂得包容，不懂得“千金易得，知己難求”，不過這也只能留到幾十年后了，現在的他們還是年少氣盛的，而這也注定了他們這輩子做不成朋友。
李冰是明白為什么梁成程會在他的留言簿里留下蘇老的那首蕩氣回腸的詞的。原因很簡單，梁成程落榜了，就像當年的蘇老一樣，現在的梁成程已經坐在明溪中學的教室里開始了他的復讀生涯。
看著蘇老的詞，體會蘇老當年的心情，李冰越發的自責了，這份留言是他考完后，異常興奮地遞到梁成程手里的，而當時的梁成程已經有了復讀的打算了，他預感到自己考的不好，李冰這是在梁成程的傷口上撒鹽呀！
盡管做不了朋友，但李冰不會忘記梁成程的，這輩子都不會。
向后再翻就是剛剛打電話來的沈菲的留言了。
“你丫能走就走吧，他媽的不用想那么多的！”
簡單！粗暴！能讓人看明白，又讓人看不明白。
依然是她的風格，最后的感嘆號不規矩地傾斜在四十五度到九十度之間。李冰看了留言，牽了牽嘴角，可總感覺哪里不對勁，想著想著就突然僵住了，她后面那一句話什么意思？
我是想了很多的東西，可是是在最近幾天才想的呀！她怎么就知道了呢？也許是自己整天在教室里面鎖著眉頭，她誤以為在想事情，天知道那是他的習慣呀！難怪在外人看來，他就是一個不用雕塑的“思想者”！再說她怎么會注意他呢，一個傻氣十足的書呆子；或許她就是一貫這樣做的，感覺不錯，就在每個同學的留言簿里也這樣寫著，希望大家都像她一樣無憂無慮吧；也許……
李冰越想越不明白了，腦子成了一堆漿糊，一根筋地旋轉到了高中的三年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