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冰沒讓楊明宇和周曉鵬給自己寫留言,因為他們太熟悉了,有些話在平時的不經意間已經互相提醒或者暗示過,他們也都心知肚明了。
班里面的同學戲稱他們三個為班級的“鐵三角”,學習總是班里的前三名,又擁有無堅不摧的友誼。
所以,他們三個之間,就有了一種別人看不懂的“語言”,一個眼神,一個手勢,就明了彼此所想,特像三個間諜。
和他們兩個之間的友誼,是李冰永世不忘的,他會好好珍惜,無論自己以后選擇哪條路,他都會在或苦或甜的人生旅途中,駐足回望這段陳久彌香的友誼。
后面是尹柔的留言。
大氣的字體和她小鳥依人的頭像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看到這里,李冰的內心深處突然有了一絲悸動,像是久違的沉默火山,在這一刻突然噴發。
從頭到尾,他一字不落把她的留言讀了個遍,那種悸動又再一次的歸于沉默。
是呀,他不應該有那種奢侈的想法,自己根本就沒有和人家說過幾句話,即使偶爾碰面也只是要收發語文作文罷了。
可心里的那份悸動依然隱藏在那里,不肯離去,是每個少年都這樣吧,這種感覺是從高中二年級才開始的,那時候尹柔剛從別的班級調過來,而且正好坐在他的后面。
從那一天起,他的心就開始了躁動,每次從尹柔走進教室,坐到自己的位置上,他的心就開始劇烈地一陣狂跳,有時也會臉紅,那是自己有事出去的時候,轉過身自然要面對她了。
這樣的結果自然是學習成績的下滑,于是在一段時間的自責和懊悔中,他還是選擇了學習。
他不像楊明宇那么勇敢,他了解自己,對于一件事的專注自然會耗費自己在另一件事情上的精力,而自己又是一個只有專心致志才能把事情做好的人。
盡管如此,他并沒有完全把那份感覺埋葬,而是給它挖了一個更深的地方,藏在那里。
偶爾它的不聽話,他就把它寫在日記里,當然用的都是隱語,有時候也會情不得已地寫一些藏頭詩,他討厭并喜歡著這種感覺,因為她就在他身邊,而又有一定的距離。
而現在,也許他只有討厭了。
記得自己給尹柔的留言是這樣寫的:“朗月照花,深潭微欄;杏花煙雨,鏡中水月。”
那是她給他的第一感覺,像極了心中的對古代女性的印象,而他是萬分喜愛那種遠去了的中國古代的女性美的,而她自然成了他心中理想的現實體現。
掀過這一頁,他有些后怕,自己和她就這樣終了了嗎?
也許吧……
他在心中無數次的這樣回答自己,他的內心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你可以罵他懦弱,他也會笑嘻嘻的面對你,不會頂撞一句話,他也習慣了心中的那份“無為”。
而且他為他的這個借口還找了個堂而皇之的借口,那就是老子就出生在他們縣城,而他的這種思想是受了他老人家的熏陶才有了的,每想到此,他并不感覺自己的這種性格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反而感覺現實世界中人們的爾虞我詐、逢場作戲顯得太做作了,令人有作嘔的感覺。
于是每在楊明宇和周曉鵬在這方面批他的時候,他就在心里笑,笑他們,笑整個世界。
然后心里莫名地生出點兒悲哀,就像當年老子費盡千辛萬苦寫出《道德經》一樣,想必李老寫書的過程中也進行了無數次對自我心靈和整個世界靈魂的無數次剖析吧。
那種心情,用悲哀來概括,也許籠統了點兒,簡單了點兒……
看到這里,李冰想要到明溪中學看一下了,那些親愛的同學和那些自己萬分感恩的老師們。
第二天,他約上了楊明宇,來到了學校。
眼前的明溪中學,他感到熟悉又陌生。
自己在里面學習了三年,三年的時間在教室、食堂、寢室構成的三點一線間無知無覺地流走,現在回憶起來,竟在腦海中形成了一片空白,面對那段空白,心里會生出恐懼,自己的三年,過去了,卻記不起來了,三點一線在腦海里雜亂地交織著,最后形成了黑白相間的寫意,沒有一點兒色彩。
所以,今天,站在學校外面,以一種從來沒有過的視角來看自己生活了三年的地方,他又感到了很大的陌生,學校原來只有這么大而已,而自己三年的時間就在這樣大的是世界里游走,一個沒了魂魄的走肉一樣。
還是那個保安,他清晰的記得他的“音容笑貌”,因為他在李冰眼里代表一種階層。
那是二年級的時候,母親意外的來學校來看他了,是曾祖母過世三年的時候,李冰沒有回去,這也是他非常懊悔的事情。
家里辦事剩下點兒肉頭,想著要讓兒子吃上一口,陳惠就走了這么遠的路給兒子拿過來了。
可母親沒進得了學校,就是被眼前這個保安給攔住的。
時間回轉到那個時候,那是一個課間。
“小冰,小冰!”
從教室出來到大門旁邊的水龍頭洗把臉清醒一下的李冰聽到有人在叫他,回頭一看,正是母親在學校的鐵大門外面在喊他。
他著實吃了一驚:“這么遠,母親怎么來了?不會有什么事吧?”
心里想著,他三步并作兩步走到母親身邊,隔著門問:“娘,你咋來了?”
母親拿出那塊包裹嚴實的肉頭后,李冰心頭猛地一熱,快要哭出來了,一是為曾祖母,一是為母親,說:“娘,你進來吧,別站在外面了,走了那么遠的路。”
他清楚的記得從家里來學校的那條土路是多么的坑坑洼洼,也許他這一輩子也忘不了,而且那條路還會成為他關于自己三年高中求學之路的見證,每次走在那條路上,他總這樣想。
“不了,人家不讓進……”李冰的母親說著往大門西側的保安室瞅了一眼,那名制服筆挺,看起來帥氣十足的保安正往這面看著,眼里是一汪的不耐煩。
“娘,你先等會兒。”李冰說完朝那帥小伙兒走去。
“你好,麻煩你開一下門好嗎?我媽是來看我的。”李冰給了他一個很大的微笑。在高中念了一年半,他已經知道怎么和這些人說話了。
“哦,那個老太婆呀,她在大門那兒站了好大會兒了,趕她也不走,敢情來看兒子來的?不過學校有規定,大門只有在放學的時候才能開,有什么話趕緊說吧,一會兒就上課了,而且學校有規定上課期間是不準探訪的。”
正宗的地痞無賴,如果把他身上的這層皮扒了,可以演正版的古惑仔,而且那自以為打著很漂亮的手勢的手時不時地往墻上的一塊牌匾上瞄著,牌匾上有兩個字“校規——關于安保”。
李冰什么也沒有說,他明白,和一個小學沒有畢業的人講道理,是永遠也不會通的。他又回到了母親的身邊,有點兒愧疚,畢竟母親這么遠的來看自己,竟然連學校的門都沒有進得了。
“進不去就算了,我也來了一會了,也該走了。冰兒啊,你瘦了……”
母親總是第一個發現兒子瘦的人,卻永遠是最后一個承認兒子胖了的人。
“哪兒有呀,娘,我挺好的,您不用掛牽,家里都好吧?”倒是李冰安慰起了母親。
“家里都挺好的……”
“唉!我說你們還有完沒完了,別在那里絮叨了!”從西面傳來了吼聲。
李冰來了火,正要去和他理論,被母親叫住了,他看出了兒子心里想的什么,“冰兒,要忍,你都忘了?”
“娘!我……”李冰真的憋的很難受。不過他害怕母親的那雙眼睛,攝人心魄的,讓你不得不聽她的。
“好了,我走了,你快回去吧。”說完轉身就走了。
李冰站在那里,目送著母親。
回到教室,他沒有立刻進去而是站在陽臺上看了一眼那個母親讓他一再忍讓的保安,他正在卑躬屈膝的給一位粉頭垢面的男的讓路,而那男的分明也是來探訪的,只是那男的腰間夾著包,看起來像個當官的。
一切的一切,李冰也還是忍下了,但這只是外表上,在他內心深處,他是永遠不會忍的,他把這一切都向他的筆記本傾訴了一清二楚,而且在里面把那位保安罵的遍體鱗傷。
這樣之后,他心里的隱忍總算有了些許的發泄,但他會記住那個保安一輩子的,他在筆記本里這樣寫道。
現在又見到這個保安,他沒有看他,也不想看他。
“喲!大學生回校了!歡迎歡迎。”諂媚的笑。
李冰裝作沒有聽見。
“大學生?什么大學生?”楊明宇問他。
“怎么?你們還不知道呀?你們兩個都考上了,而且還都是名牌學校,恭喜恭喜啦,哈哈。”
李冰沒有聽他在那里虛情假意,早走開了,見文德樓的正前方有一群人圍在那里,好像在看什么東西。
楊明宇從后面趕上李冰:“小冰,那里肯定是榜單!快去看呀!”說著就跑了過去。
“哦。”李冰沒再動,停在了原地,望著那群看榜的人,望出了一眼的迷茫。
他早就知道結果了,從他接到那個電話開始,那么高的分,考上自己填的那個大學是肯定沒問題的,而且從他把那團紙拋向墻角開始,他也已經下定了決心來面對這個事實了。
只是時間的問題罷了。可是,現在真正到了面對的時候了,他是否又猶豫了呢?要知道,優柔寡斷一向是他的性格。
在物理老師那次無意間提起上大學要交很貴的學費后,他就有了不想參加高考的念頭,他欠他們家太多了,父親,母親還有過了七旬的爺爺。
三年的高中,對他而言,已經夠奢侈的了。
他想退出了,三年的高中,使他開始相信命了。
他不再是初中畢業時的那個小孩了,盡管父親也不再逼他,他也不想逃避那本該屬于他的那個使命了。
不過,大學,那個無數次夢到的“象牙塔”,那個天堂一樣的地方,對他又是多么的具有誘惑力呀。
每想起大學,他總會想起蘇軾,想起李清照,想起那些只有在語文課的文言詩詞里才有的人物。
那些都是他的偶像,精神的偶像。
三年高中,他沒有像楊明宇那樣沾花惹草,而這些就是在燥亂的青春期戰勝寂寞的精神食糧,他一直心向往之,而大學就是他心向往之的那份神圣的具體存在,他又怎么會那么容易放棄呢!
最終,他還是選擇了保持自己對大學的那份忠誠。
無論結果會怎樣,無論自己以后要怎樣來面對,他要做的就是做好今天,他要試一下。
而現在結果出來了,他要面對。
他沒有走進人群,就站在那里,他早知道了結果。
楊明宇從人群里鉆了出來,笑盈盈地來到李冰面前:“中了!全中了!你和我!”有點兒范進的味道。
李冰看了楊明宇一眼,也笑了。
他們確實都“中”了,而且都是很好的大學,在一般人眼里可望不可即的那種。只是一個南,一個北。
楊明宇見李冰心事重重,以為是以后大學就不能再在一起了,更不能再互相陪著去走那條“還鄉路”了,才多出了幾分傷感。
于是,自己也跟著傷感起來,可他還是很高興的,他沒有李冰要面對的東西。
陸續又見到了幾名同學,傷心的表情清晰地寫出了他們的考試結果,也埋葬了他們值得回味又不愿回頭的高三。
令他們兩個欣慰的是見到了周曉鵬,更幸運的是,他也考上了,而且是絲毫不遜于他們兩個的學校的學校。
高考之后,他們一起吃了頓飯后,就沒有再見過面了。
吃飯時喝的醉醺醺的幾個小伙子哼起了《那些花兒》,班里的幾個女生也附和了起來,一下子大家都唏噓了起來……
當然也見到了梁成程,當時他正坐在原來的教室里,他們兩個進去的時候,他也沒有抬頭。
他的結果還沒有出來。
他見到了沈菲,那個高中三年一直在他面前保持沉默的女生;還見到了高三時轉學過來的尹柔的好朋友伊寧,雖然他和她幾乎沒有說過什么話;當然還有尹柔,他沒有上去和她搭訕,好像不知道就要分別了一樣,他當時的想法是她就在他身邊,很好,就這么簡單。
除此之外,還有同寢室的楚秋、高遠、蘇振磊、秦木……
還有一些女生,都是楊明宇高中三年認識的,每當這時,他就自覺地走開,留下楊明宇和那一群女生,他知道,他不適合那種場合,因為在女生面前,他會臉紅的,而且自然而然的木訥起來。
他遠遠地看了一眼尹柔,又馬上把眼光躲起來,裝作不在意的樣子。
可憐的他就是感覺不到離別,也許是老天讓他的心暫時的死了,留在以后再去回味這番離苦與遺憾,那樣就更加痛的厲害了吧?
狠毒的不老天!
“好多人都要復讀。”回家的路上,楊明宇對他說。
“好多?秦木他們嗎?尹柔呢?”為了掩人耳目,他留了點神。
“都要。目前能上大學的只有我們和曉鵬三個,其他能上大學的估計也不會超過五個。”
“都要?!這樣呀……”
尹柔要復讀了,僅此而已,他沒能再想太多,也許他還沒學會想太多,也許他想的太多不是這方面的太多,他想的是回家后該怎么和父親考上了的這件事。
他已經想了很久了,本來很輕松的說出來就可以了,可他又不善言談,尤其是說服人,更不用說是他很敬畏的父親,他還要好好的準備一下。
終于到家了,走在無數次夢中的鄉路上,他們兩個都很興奮。
和他們一樣高大的玉米齊刷刷地立在道路的兩旁,就像是兩堵墻,延伸到遠方的家。
李滿倉到田里去了,李冰的母親在家里。
“娘!”李冰推門而進。
“唉,冰兒回來了。快,快坐下來歇會兒。我去給你拿好吃的。”
“唉。”李冰坐下來,環視了一眼家里的堂屋,那種熟悉的感覺激起心里的一股暖流,很愜意,他喜歡這種感覺,滿足,欣喜,甜蜜。
這是他的家,盡管破敗。
母親從里屋出來,捧出了好多的點心。
是曾祖母過世三年時母親特意給他留下的,都沒有舍得多給弟弟吃。
“來,先吃點兒。我這就去做飯,今天咱們做好吃的,呵呵。”母親分外高興。
李冰拿了塊糖塞進嘴里,真甜,甜到了心里。
在屋里坐了一會兒,李冰就到廚房里去和母親嘮嗑去了。
“娘,小亮今天回來不?”他弟弟的小名叫小亮,現在在初中。
“嗯,回,今天你們兩個都回來了,家里可熱鬧了,呵呵。”
又和母親聊了些家里瑣事,李冰就起身到院子外面了,他一直走到他家屋子后面的那片楊樹林,那里一直是屬于他的“天國”。
夏末的暑氣還沒有完全消盡,濃綠欲滴的楊樹葉也長到了巴掌大的極致,淘氣的陽光透過樹葉之間的縫隙,在沉默寡言的大地上畫出了一塊塊的斑點,像是臨了西湖的水一樣,波光粼粼。
熱情高昂的蟬兒們在枝頭樹丫舒服地抻著懶腰,清了清嗓子后,就開始引吭高歌了,一片蔥郁中,有一種聽取蟬聲一片的意境。
李冰就喜歡這種靜,調皮的蟬兒是他最好的伙伴,他喜歡它們在他的頭上唱歌,就像為他在唱一樣。今天,他回來了,回來看他的楊樹林,他的蟬兒,他的“天國”。
今天又一次站在這里,他想起來他的暑假,那個一本書,一把板凳和整個楊樹林的暑假,那個無憂無慮的暑假,多么地令人懷戀……
正想著,聽到有人在叫他。
“李冰!李冰!”
是小亮,他是從來不叫他哥的,為這件事母親說了他好多次了,可他就不叫李冰哥。
“難道你要讓你哥喊你哥不成?”每次母親這么詰問他,小亮都憨憨地傻笑,可他就是不喊李冰哥,也許是從小就習慣了吧,記得小亮剛學會說話時說的第一個字就是“冰”,因此從此就沒再改過了。
李冰朝家里走去。
到了弟弟身邊,突然發現小亮也和自己差不多高了,隱隱約約地,他好像從弟弟身上看出了自己的影子,以前那個無憂無慮的自己。
可現在的自己就開始有憂有慮了嗎?顯然不是,只是走出去之后,看到了一些自己以前沒有看到過的人,事,物。
有些是自己的無知,有些是社會的無知,也許這樣說是他太武斷了,不過在他幼稚的思想里,他是絕對容忍不了一個年輕力壯的青年沿街乞討的現象的。
可諸如此類的現象,現在他看到了,而且是沒有辦法回避的,于是就自然而然的需要想一些東西了,他不是一個心里可以什么都不想的人。
和弟弟說笑著回到了家里,母親已經把飯準備好了,是燉雞,很香的,一進門李冰就聞到了香氣。
李滿倉也從田里回來了,正悠閑地坐在院子里抽著煙,曬著太陽,等著他們的兩個兒子回來吃飯。
“爹!回來了?”他們兩個齊聲喊。
“唉。趕快收拾收拾,要吃飯了。”
李冰和小亮搬了堂屋里的小桌子出來,外面的太陽很好,在院子里吃舒服,李滿倉很喜歡太陽。
母親給他們三個每人盛了滿滿一大碗雞肉,自己卻站在旁邊看著他們吃,而且看到他們狼吞虎咽的樣子,分外的開心。
李冰看到母親一個站在那里,卻沒有拿碗,有點兒自責的問道:“娘,你怎么不吃呀?是不是不夠呀?”
“夠,夠!在鍋里呢,你們先吃著,我待會兒再。”
“別管你娘,你們先吃!”李滿倉發話了。
“對了,他娘,倩兒前天不是來信了嘛,還不拿出來讓你兒子看看,讓你念給我聽你又不念,現在冰兒他們回來了,我讓他們給我念。唉,倩兒走的有些日子了……”
“也沒說什么,你還是別聽了吧……”李冰的母親揶揄著。
“讓你去拿你就去拿,怎么那么多事呢?”在像這樣的農家里,男人還是有一定的威信的。
李冰母親進里屋把李倩的那封信拿了出來,是從廣州寄來的,皺巴巴的。
李倩是小學沒畢業就出去打工了,那個時候的農村孩子,如果不上學,唯一的出路就是出去打工,要是女娃的話,打個三五年工就到了該出嫁的時候了,所以這也是農村的女兒們唯一能報答父母養育之恩的路子了。
雖說嫁出去之后,也還有回娘家的機會,可畢竟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如果總是三番四次地往娘家跑,就有點兒不合體統了。
李倩當時是小學五年級,不知道什么原因,就是不想到學校去了。
問她什么原因,她撅著小嘴,什么也不說,一個人呆在里屋里,也不敢出來了。
氣得李滿倉動用了家法,用柳樹條把她全身打得淤青,可這都無濟于事,也不知道她一個十五歲的小姑娘怎么那么大的忍勁兒。
最終她“贏”了。
無可奈何的李滿倉只好送她到了一個技術學校去學點東西,讓她上學的念頭是徹底斷絕了,可總不能讓她在家種地吧。
讓他學一門手藝,然后打兩年工,賺夠了自己的嫁妝,就把她嫁出去算了,這就是她的命,她自己決定的,他也沒辦法。
有時候李滿倉就想,李倩要是能和李冰換一下就好了,一個不求上進,一個又不甘于現狀。
可這也是沒法子的事了,只能聽天由命了。
李滿倉從李冰母親手里把那封信搶了過來:“給,小冰,給爹念念。”
轉而遞給了正在狼吞虎咽的李冰。
“哦。”李冰摸摸嘴,放下筷子,又把手在衣服上蹭了蹭,很神圣地去接那封信。
在他看來,那不僅僅是姐姐來的一封信,而是姐姐,那里面有姐姐想對家里每一個人說的話,貼心的話,其實他沒打算讀的,他怕自己會哭,他是一個感性的人。
可現在父親又把信遞給了他,他也索性接了,姐姐最疼他了,有什么好吃的都給他留著,他也想好好的讀讀信了解姐姐在外面的生活了,盡管那只是一封信。
“快讀吧,李冰!”小亮也在那里催他。
“爸、媽,展信佳……”李冰自己沒寫過信,也忘了寫信的格式,不過他很明白姐姐寫這封信是費了很大的功夫的,因為就憑姐姐自己,她是絕對想不起來用“展信佳”這三個字的。
“家里都好吧?我在這里一切都好,你們不用掛捻我……”有些錯別字,可李冰覺得那些錯別字都寫得那么漂亮。
“爸,你還在恨我吧?我知道你一直在生我的氣,我走的那天你也沒出來送我……我當時坐在火車上,哭了,我也恨你,恨你不理解我,不過也怪我,是我沒和你說明白,不過要是我什么都和你說了,你是肯定不讓我出來打工的……”
“這丫頭說什么鬼話呢,念,繼續念。”李滿倉一時有點兒摸不著頭腦。
“爸,我是很想上學的,那天我躲在屋里不出來,是不想看到小伙伴們背著書包來喊我上學,我怕我自己一時控制不住,就跟著他們走了……可,可咱們家,咱們家供不起呀。小冰明年也要初中了,我不忍心看你和媽那么辛苦,所以我選擇了這條路……你肯定會罵我傻的,可這是我自己選的路,就算是以后長大了,我也不會怪你的……”
李冰讀不下去了,他實在沒想到姐姐出去打工是為了讓自己有學上,現在想想,自己是多么的自私,無地自容。
“念,繼續念!”
李滿倉面無表情,兩只眼睛盯著南邊的堂屋,仿佛能把它盯穿,然后通過它看到自己可愛的女兒。
看到父親這副表情,李冰有點兒害怕,他還從來沒見到過父親這個樣子,就繼續念了下去。
“媽,我知道你能明白我,所以也求你勸勸俺爸。小冰,小亮,學習要努力呀,特別是小冰,考的那么好,姐姐真為你驕傲,不過不要滿足呀,過年回家我要看你們兩個的獎狀的喲,不然我就不給你們兩個買新衣服,呵呵。”
“好了,就寫到這兒吧。祝:身體健康,合家歡樂。”
李冰把信合上,遞還給了母親,這時的母親已經成了個淚人了。是呀,這封信到了好幾天了,信上的話她也早知道了,她一直在忍著,忍的好苦呀。
李滿倉依然一動不動。片刻之后,扛著鋤頭,拎著煙袋,走出了院子。
留下李冰和小亮在安慰母親。
李滿倉來到田里,沒有直接開始干活,而是蹲在地頭,開始抽他的旱煙。
他錯了,真的錯了,錯的那么孩子氣,和女兒比起來,他仿佛成了這個家里的孩子……
他愧對自己的女兒,更難原諒自己的是李倩出去的時候他竟然還坐在堂屋里生她的氣!
兩行熱淚順著刀刻般的皺紋滑了下來……
不過,他又能怎么樣呢?他只是一個農民,一個地地道道干了一輩子的農民,他無能為力,他是晚了,沒有體力和精力再去到外面的花花世界里打拼了,看到鄰家的小伙子回來講外面的精彩時他只有蹲在一旁艷羨的份了。
不過他還有兒子,這他也想過,他要讓他走他沒有機會走過的路,到外面的世界去闖,去掙白花花的鈔票。
這也是他當初反對李冰上高中的原因,因為他悖逆了他為他“鋪好”的路,就像自己的夢再次破滅了一樣。
他老了,孩子大了,不聽話了,給他們去闖吧,他只有眼巴巴地瞧著的份了。
這就是現實,不僅是李老漢的現實,也是每一個農民的現實,他們每天都在看著自己的夢破滅,又有他們的子孫后代在制造著夢,一個個延續著的夢,才有了現在越來越好的農村。
李滿倉拿起鋤頭,走到了田里。
那里才是屬于他的世界,也是目前他能為家里撐起一片天的唯一依靠,他不能再失去它了,他深愛著的土地。
悶著頭,干了好大一會兒。豆大的汗珠撒在黃土地上,摔成了好多瓣,折射著太陽光,五彩斑斕。
李冰終于把母親勸回到了里屋。
回到他的小房間,他又重新把姐姐的那封信讀了一遍,剛才一直壓抑著的情感也奔涌而出,他感覺自己的自私膨脹成了無數把鋼刀,刀刀直逼他脆弱的心。
他的姐姐,自己孩提時總愛在一起打打鬧鬧的姐姐,現在長大了,而自己……
他知道自己現在該做的是什么,這個時候的李冰是永遠不會糊涂的,他對于親情,是最癡愛的,不過他不會把它作為學業的阻礙,而是把它作為堅持不懈不斷努力的動力,而這種動力也是在整個高中階段一直伴著他,陪他度過一個又一個坎坷的力量,一股偉大的無形的來在內心最純真的力量。
于是,他把信小心地收起來,放好。
拿出了書本和筆。
楊明宇倒沒有李冰那么多的煩心事。
而且他的擔心也純屬多余,因為李冰是絕對沒有心思去管他的那些個破事的,更不會跑到他家里去告他的狀了。
他開始迷上了當代詩詞,尤其是那些朦朧的,充滿意境的。
徐志摩的《再別康橋》他背得滾瓜爛熟,詩人的情感他是無法真實地去體會的,因為沒有那時、那景。
不過,他喜歡市詩里的那些活物,有血有肉的精靈,西天的云彩,波光里的艷影,天上的虹,虹一樣的夢,別離的笙簫……
自然而然的,他也喜歡上了朱自清的文章,那《背影》般濃的化不開的情,也許正適合他這個初涉花花世界的少年,也只有在朱老那最真摯的父子之情的熏陶之下,他的感情觀才可以正常的形成。
于是,他節儉了一個月,跑到縣城一個角落里的書店,買來了《朱自清文集》,現在他可以完全把自己放在那本書里了。
他就是這樣一個人,再大的事,有書就可以一切沒什么大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