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前世霓凰：若是可以夢里相見
“姐姐，求你……”
我好像聽到青兒的哭聲了，這孩子都已經是做祖父的人了，怎么還這樣愛哭呢。
我很努力地睜開眼，就看到他跪在床前，緊緊拉著我的手，我好想再摸摸他的腦袋，像小時候一樣。
可是我已經沒有力氣安慰他了，或許真的是到了最后的時刻吧，過去的幾十年開始飛速地在腦海中重演：
少時與林殊哥哥的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開文二十六年赤焰之案的血染金陵，火燒梅嶺；
十三年后他化身梅長蘇歸來的翻手為云，覆手為雨；
還有最后拖著病重的身體重回戰場，長眠不醒……
宮羽送來的那封信是他的訣別書，從此就帶在我的身上，一刻不離。
我從云南趕去北境花了整整十五天，每日休息不超過兩個時辰，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依然沒能見到他的最后一面。
聽蒙摯說他臨終前曾喃喃：“待我死后，就一把火燒了吧，父帥和娘親已經等我許久了?！?/p>
我本就是強撐著心神，一聽這話就徹底受不住了崩潰大哭：我的林殊哥哥，大概還是不愿意以梅長蘇的面容去見自己的父母，是怕他們會責怪他嗎？
消息傳回金陵，陛下派了親信來慰問，還說要為林殊哥哥搭建陵墓，被我拒絕了。
那一天，我第一次梳起了婦人髻，身披麻衣站在林殊哥哥的靈堂之上，誰要敢動他，就必須從我的尸體上跨過去！
慶幸我不是一個人，還有蒙摯、景睿、豫津、藺晨和飛流，陛下的人根本什么事也做不了。
他們走了以后，蒙摯問我陛下是否會降罪，我心如死灰：“如今的我，還有什么可怕的呢？”
身為穆氏女兒，云南穆王府世代忠烈，為陛下擋住了南楚的鐵騎，他沒有由頭豈敢妄動。而身為林氏遺屬，林殊哥哥都已經去了，我還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啊。
按照林殊哥哥的遺愿，我們將他的骨灰撒在了當年赤焰軍被殲滅的梅嶺之上，這是他死去又重生的地方，就讓他永遠守護這片土地吧。
我們幾個人一起為他在木蘭城外一處清凈之地搭建了一座衣冠冢，建成的那一天景琰身邊最為親信的副將列戰英來了，他風塵仆仆、眼底都是血絲，一看就是趕了許久的路：“見過郡主，見過大統領。”
他從懷里掏出一個小盒子，恭敬地雙手遞上：“陛下重病在榻，殿下無法親自前來，特命樹下將這顆東珠送來，給蘇先生?！?/p>
我接過來：“這就是太子殿下當年親自去東海帶回的珍珠吧……”
“是?！?/p>
戰英神情悲痛：“殿下聽聞噩耗，整整三天不能上朝，將自己關在林府祠堂里，不吃不喝，還是貴妃娘娘親自去勸，才聽的?！?/p>
“代我向太子殿下傳話，他知他，他亦知他，如今我們所有人唯一的心愿就是祈盼太子殿下能夠重振大梁，還天下，還他一個盛世?！?/p>
“郡主，蘇先生，真的就是…就是…”
不知道為何，戰英說不出林殊哥哥的名字。
我笑著看他：“戰英，他是誰，這個答案就留在我們心里吧?！?/p>
“是，郡主。”
我在衣冠冢旁邊蓋了一座小院子，陪了他三個月，每天清晨為他烹水煮茶，陪他閑聊說話：“林殊哥哥，你這一走，又把我丟下了。我很想隨你而去，但我的肩上還肩負著穆王府和南境安危的責任，你就再等等我吧，別著急喝孟婆湯，過奈何橋，再等等我吧?！?/p>
后來，我回了云南，三十年再未離開一步。
青兒雖然性子跳脫，但好在聽話，我看著他娶妻生子，慢慢長成一個合格的藩王和將領。
等到他能主事的時候，我便深居簡出，很少再見外人，青兒怕我孤單，所以當他的第三個兒子滿月的時候，他將他帶到了我的面前，跪了下來：“姐姐，我想請您留下這個孩子。”
“青兒，你的王妃一只腳踏入鬼門關為你生下子嗣，她尚在坐月，你就讓她們母子分離，這太過了?！?/p>
我剛說話，就見一個身穿天青色衣衫的女子在身邊人的攙扶下走了進來，跪在了青兒的身邊。
“姐姐，此事王爺已與妾身細細商量過，妾身亦是真心希望他能陪伴姐姐，請姐姐不要拒絕。”
“姐姐，我與王妃已育有兩子，長子世襲王爵，次子將繼指揮使，他是三子，只能依靠自己走出一條路來。若有姐姐的教養，必不愁來日，求姐姐幫我?！?/p>
說著他就把孩子往我的懷里一塞，本來還在啼哭的小兒很快就安靜了下來，揮舞著藕節般的小胳膊，而我看到的只有他手腕上的一點點胎記，就像林殊哥哥的一樣。
我慢慢收攏了懷抱，算是默許，青兒與王妃見此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我給這個孩子取名“珂”，除了喂奶，其他的事情都不曾假手于人。
阿珂自幼聰慧過人，要我說比他兩個哥哥都強一些，但性子卻平和，從不與人相爭。只有我知道，只要沒有外人，阿珂的鬼主意就一個賽一個得氣人。
后來我發現阿珂志不在武，反倒對文很感興趣，就寫信金陵城的言豫津，請言侯親自輔導。
阿珂臨去金陵城之前，難得扭捏，每天問我十遍要不要一同去，都被我笑著拒絕了：金陵城是個是非地，但對我來說更是傷心地，這一世我都不要再去了。
“姑姑，您就陪阿珂一起去吧，求您了?！?/p>
我摸摸他毛茸茸的腦袋，“阿珂，你只去兩年就回來了，不必太記掛家里?！?/p>
“我只記掛姑姑?！?/p>
言侯果然是當世大家，阿珂的學問在他的指導下突飛猛進，只不過我沒想到這不但成績提高了，連婚姻大事都定下了，是他的嫡孫女，言豫津最小的女兒。
阿珂知道我不入金陵的規矩，特意說服了言府將大婚安排在云南舉行。
那一晚，我難得放縱，喝了許多酒，對了月亮喃喃：“林殊哥哥，再等等我，很快了?！?/p>
又過了幾年，我的身體越來越差了，青兒找了許多名醫，甚至找去了瑯琊閣來為我醫治，卻碰上藺晨云游不在。
我似乎感應到了什么，突然決定要去北境，穆青拗我不過，只好親自護送我去到木蘭城，我執意住進了當年的那間小院子，留了三兩個清掃做飯的下人，其他的一并趕了出去。
現在的北境已是由景琰的養子長林王蕭庭生掌管，他曾是林殊哥哥的學生，穆青與他也是多年的交情，便留他在府中暫住。
誰知沒過多久，我的情況便一再惡化，少有清醒的時候，恰逢藺晨路過，隱約聽到他與青兒說我是心力交瘁，將不久于人世。
穆青不信，嚷嚷著就要讓人去金陵請陛下派太醫來診。
藺晨站著不動，淡淡地問了一句：“你當真不知道你姐姐為何如此嗎？”
穆青沉默了，他怎么會不知道呢，是因為蘇先生，過幾天就是他逝世三十年的日子了，難道姐姐就要隨他而去了嗎……
我昏昏沉沉地睡了幾日，仿佛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對青兒說：“青兒，我夢見林殊哥哥了……我夢見他早早鏟除了謝玉夏江，沒有赤焰謀逆，也沒有宸妃祈王，太奶奶給我們主婚，等孩子們大了，我們一起游遍天下好山好水……他答應我的，他都做到了……”
“姐姐……姐姐！”
青兒，我真的太想念他了，他等了我許久，怕是要怪我呢……
”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