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有房屋傾塌。
負山猿躺在石頭堆里,正在急速縮小。
隕聲聽不見了,一個扁塌塌的東西乘著風地飄到了廢墟中。
不過須臾,碩大無比的負山猿不見了,只剩下一個小小的身體蜷縮在亂石頭堆上。
一個半大的孩子。
“小星。”
那張輕飄飄的皮紙落到了孩子的身旁。
“祖母···”蔣小星披著土黃色的小袍子,身上縛著發(fā)光的符繩,聽到聲音,哭的淚流滿面。
扁扁的皮紙慢慢的鼓了起來,變成了一個老太婆的模樣。
“祖母幫你解開繩子。”老太婆慌慌張張去解符繩,手指遇到紅色符光,快速地被點著,燒了起來。她嚇得哆嗦了一下,靈符的火焰蔓延到了蔣小星的身上。
他痛苦叫道:“祖母,你別碰繩子,小星好痛呀。”
“別動!”謝憶撐著劍朝他們的方向走。
老太婆頭上的陽火已成了微弱的灰色星火,衰弱得不成樣子。
“現(xiàn)在的你不可妄動符繩。”
“可以放開我的孫兒嗎?”老太婆抬著焦黑的雙手,乞求他。
李時注意到了老太婆的變化,背著柳宵,驚訝地看著蔣小星。
“負山猿是蔣小星?!他是你孫兒!?”
老太婆慌忙頷首,滿頭臟兮兮的小辮隨之擺動,她可憐無助地懇求謝憶:“道長,求求您救救我孫兒。”
蔣小星神色虛弱,滿面濕汗,叩頭認錯:“謝先生,我不是故意的!你救我啊!我不想死呀,方才我控制不住自己···”
“我知道。”謝憶鎮(zhèn)定無比,抬手止住他們的話,手指劃動,蔣小星身上懸轉(zhuǎn)的紅色符繩當即收回了他手心。
“咳咳···”因動了靈氣,他咳出一灘血。
“雅梅君···”李時皺著眉替他拂了拂肩上的灰塵,那里粘著的蛛絲已燒成灰了。“他們到底怎么回事?”
天光大亮,周圍的景物在晝光之下不斷變化,廢墟中長出叢生的茅草,鮮艷的屋瓦墻磚被青苔藤蔓蓋滿,蛛網(wǎng)蟲蛇爬上了傾倒斷裂的梁柱,毀壞的建筑褪了一層色彩,荒蕪蔓生,處處是時光倥傯的痕跡。
蔣小星身后有一道石牌門,門柱灰灰綠綠,雀鳥立在上頭,風化的石刻似乎有一觸可碎的危險。
在風中飄動的緋色綢帶已經(jīng)褪成了妃色,更顯凄涼。
門上武陵縣三字越來越淡,石門隱入荒草參天的背景。
視線一晃,蒼涼的景色仿如幻覺,風吹霧淡。
蔣小星哭聲喑啞,淚水打在地上,突然發(fā)現(xiàn)老太婆倒在了他的懷里,“祖母,祖母你怎么了···”
李時移回目光,看到蔣小星搖晃著老太婆身體,不斷哭喊。
老太婆滿鬢霜白,已是燈枯油盡的狀態(tài)。
她全憑意志力,強吊著一口氣。
“巫大夫,堅持住。”謝憶試圖給她輸送靈力。
“道長···對不起···”靈力入體,老太婆透明的魂魄漸漸清晰,她靠在孫兒的身上,費勁地睜開眼,“對不起,道長你的徒弟···”
謝憶低著頭,語氣無悲無痛:“不是你的錯,是我來晚了。”
“你的身體,還有心臟···”
“沒有關(guān)系,我的道友他們會幫我找回來的。”
老太婆抓住他的手臂,咬住后槽牙:“不···你的身體被他們帶走了,對不起···”
謝憶:“謝謝你告訴我。”
“但是你的徒弟,活不過來了。”
“人皆有一死。”謝憶緩緩道,“他生前多謝你的照顧。”
“不··是他照顧了我們。”她的眼睛睜地老大,好似有不甘的心愿未了,喉中聲音未斷,“我···我··”
“你還有何愿望?”
李時追問。
老太婆看看他,然后瞅瞅蔣小星,提起一口氣哀怨的說:“我···真不想離開,如果我兒回來···可怎么辦呀···”
聲音落地,再沒有其他聲響。
灰蒙蒙的豆光滅得透透的。
蔣小星望著老太波失去光彩的臉,哇啦一聲,哭了。
廢墟中,柯朝石抱著另外一具尸體跪在地上,也是久久沒有動靜。
李時迷茫地望著謝憶。謝憶壓住發(fā)癢的喉嚨,深吐一口氣,撐著青銅劍站起來。
知道他想問什么,他也沒有隱瞞的打算。
“事情要從我的徒弟,聞道說起。”
“你的徒弟?”
“嗯。”
“聞道原名程青,二十八年前我云游問診,路過程家村的時候撿到的。”
“程家村滅于一場天瘡,只有他還在尸堆中喘氣,我救活了他,并收他做了隨行弟子,讓他在途中幫忙救治病患。因為聞道是我私下收的弟子,五年后,我回了清源山,他仍留在民間行診除妖。
每過一段時日,我會收到他寫來的書信,有時是請教疑難雜癥,有時是給我說一些他遇到的民間趣事。就在一年前,書信斷了。我留給他的護身符運轉(zhuǎn)正常,我只當他膩煩了書信聯(lián)絡(luò),沒有多問。”
“就在半個月前,他突然寄來了一封信箋和一支女子珠釵,信上只有三個血字,永孝縣。”
“永孝縣?!”李時發(fā)怔,這不是他要去的地方嗎。
謝憶接著說:“我恐他有大難,便動身前來此地。那日,我到達縣上,縣中空無一人,街道靜悄悄的。我用探查符尋找聞道在城內(nèi)留下的蹤跡,一路尋到了祠堂。
雖已感受到縣上的古怪,但當我站在祠堂前,心上還是一驚。那座武氏祠堂盤踞在縣中心,外包裹著厚實的白絲,就像一團龐大的蠶蛹。聞道坐在祠堂前,獨自對著火堆,在烤東西。”
“我走過去,喚他名字,他置若罔聞,手里的樹枝上串著幾條白蠶,腳邊散著一堆蠶蛹,神情木呆。
看到我來,他沒有說話,幾口吃完烤過的白蠶,又拿起一段尸體的殘肢,從里面刨出白色的蟲子。”
“看到他的樣子,我知道自己來晚了。
他狀似活著,其實是個活死人罷了。有人利用蛛絲牽的法術(shù)控制著他的身體和魂魄,令他像個游魂一般在縣上踟躕。
為了調(diào)查他的死因,我翻出了他之前給我寄的書信。看了一遍所有的書信,我記起他斷音訊前,向我提過的一個問題。
他問我是否有個長相相似的胞妹。當時我略感詫異,但沒多想,給他寫了書信說明自己沒有胞妹。收到我的信,他回了一封“一切安好”的信箋。
在那之后,再無音訊。我只當他在生活中遇到了什么沒法解決的問題,就連我這師父也不能啟齒的,便沒去干涉。直到···那日我在城中找到他,我才知道這個傻徒兒遇到了什么事···”
“蛛絲牽控制著聞道走到蔣家大院,敲門過后,一個女人給他開了門。那個女人是只畫皮鬼。她笑著,挽著他走進宅院。
我尾隨他們,在一間廂房里停了下來。廂房內(nèi)設(shè)著一方牌位,寫著愛妻程蔣氏。
問道上了香,站在牌位前傻傻發(fā)呆。畫皮鬼幫他燒完紙錢,看到他站著,就推了他一下。他重新行動,默默從乾坤袋中抽出一幅畫卷,展給畫皮鬼瞧。
畫上是一副女子對水梳頭的丹青,畫皮鬼看了畫上女子的模樣,點點頭,走到屏風后,脫下身上的人皮,認真描摹。待她再次穿上人皮時,模樣和畫上的女子就似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那個時候,我很震驚,原來世上有這么多長相相似的人。那時候,我終于明白了為何徒弟會與我斷了聯(lián)絡(luò)。”
謝憶心頭有萬般愁緒,低聲輕吟輕:“天不老,情難絕。心似雙絲網(wǎng),中有千千結(jié)。
畫皮鬼陪著問道坐在宅中坐了幾個時辰,冷月升起,外頭燈火輝映,整個城忽然活了過來。我聽到街上車轍從石板上壓過,馬蹄噠噠有聲,百姓外出活動的動靜。
那些百姓不知從哪鉆出來,畫皮鬼哄著聞道,挽著他走出宅子,走到街上,大搖大擺地混入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
淘氣的孩子在街邊玩陀螺,挑著擔子的貨郎仰著頭,扯嗓叫賣,我在他們中間行走,跟了三條街,發(fā)現(xiàn)他們兩個在一小攤前駐足。
那是一個手藝攤,兩位攤主一個捏糖人,一個分飾兩角,給圍在攤前的觀眾表演皮影戲。
看了一會,畫皮鬼給問道買了兩個糖人,他們一面吃一面往前逛。
我看著滿街的人,心下疑慮,拿出忘塵兄的照妖鏡,將街上路過的百姓全部照了個遍。
銅鏡中沒有人臉,照出的是一張張動物的面孔。”
李時插嘴:“畜生成精了?”
謝憶搖頭:“我初時也是如此懷疑。當夜,街上出現(xiàn)了亂子,有人發(fā)瘋撕扯路人。
我趕過去,那個人跌在地上渾身抽搐,口吐白沫。這人在鏡中是頭灰狼的模樣,我把不到他的脈搏,但可以摸到他的心跳。我就按照以往的經(jīng)驗,將朱砂,混和定神丹給他服下。
做完這些他的癥狀絲毫未減,我正疑惑,身體突地被人群推倒。不知從何而來的衙役,以擾亂醫(yī)患關(guān)系的罪名,將我?guī)チ丝h衙審問。”
“然而意外的是,正大光明的堂上,審問我的竟是一只穿著官服的黑毛犬。黑犬說話,堂上眾人慌張跪地,我當是犬妖作祟,便用降妖拂塵抽它。
黑犬被我抽了個正著,勃然大怒,它沒有害怕,反讓堂上衙役將我亂棍打入大牢。好不容易用符箓脫身,我卻跟丟了聞道他們。
無奈之下,我在蔣宅待了一晚。第二日的清晨,我發(fā)現(xiàn)不知何時,我所在的案上無聲出現(xiàn)了一封請?zhí)L由蠈懙氖菃柕赖淖舟E,他請我去祠堂會面。
徒弟那個樣子,如何能寫出清晰的字跡?必定是他人假借他之名,誘我前去。”
我雖知有危險,但只能前往,唯一的線索,便是此帖,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再一次踏入武氏祠堂,門前厚絲勝霜,白蠶爬滿樹枝磚瓦。
整個祠堂還是一個蠶蛹的模樣。
我走進庭院,天井上蓋著黑幡,看不見明日。庭中有一顆參天桂樹,桂樹雪絲纏繞,樹枝上倒掛著一人。
我急忙過去,是聞道。他被絲線纏著,沒有了知覺。
我叫他名字,探他脈搏。
師父。我恍惚間好像聽到他這樣輕輕的喊了我一聲。
幻覺出現(xiàn)的同時,我頓感失神,身體僵硬,地上紫光彌漫,一道暗藏的陣法啟動。果然是個陷阱。黑色天幕上睜開了密密麻麻的眼睛,符燃成灰燼,我躲開了攝魂陣。
符生效,天上的眼睛卻馬上識破我的方位,庭中立起四面銅鏡,突地放明光,四面八方飛來密不透風的金針疾雨。
金針淬蝕毒,地上陣法故技重施,我怕金針傷到問道,用拂塵抵擋金針。鏡光刺眼,我雙眼驟盲,中了暗處射來無聲箭,失手被擒。”
“重新恢復知覺,是好幾日之后的事了。我醒來時,躺在一間暗室里,身體沉重,無法動彈。旁邊坐著一位老人,正在自言自語。”
老人家,您是誰?我開口問她。
老人沒有應(yīng)答我的疑問,一個尖利的聲音替她回答,她是巫大夫。
我問那個聲音,它又是誰。
它說,穩(wěn)婆。不是替人接生的穩(wěn)婆,是替魑魅魍魎穩(wěn)固魂魄的穩(wěn)伯。
一個黑黢黢的虛影在老人的身后晃悠,它的魂魄和老人的生魂連在一起,宛若一體。老人低著頭,手上的繡花針縫的就是它。
老人家年歲已高,風燭殘年,陽火變色,已非尋常人。
我想掏出身上的照妖鏡看看,卻發(fā)現(xiàn)自己身體出了問題,我的衣服,身材聲音都變了樣子。
穩(wěn)伯說,你別掙扎了,你的身體已歸我所有了。
我道:聞道呢?
穩(wěn)伯:他想消滅我,我就送他見了閻王。好叫你們師徒團聚,我便把你的魂魄跟他的殘魂縫在了一起。
我又問了幾個問題。
穩(wěn)伯一一作答,巫大夫于他有恩,他留在永孝縣是為了實現(xiàn)她的心愿。”
“永孝縣?心愿?”李時不可思議,疑問一個接一個。
謝憶沉著冷靜,讓他稍安勿躁,提劍破開地上一具縣民的尸體讓他們看。尸體中空,里面躺著一只剛剛死去的紅皮狐貍。
“你們看,這里所有百姓都是如此,他們早就死了,尸殼中藏著各種各樣的動物。這些動物模仿人的樣子,在這個空城中營造出一副熱鬧人間的景象。”
李時馬上挑開幾具尸體,謝憶說的沒錯,尸殼里面皆藏著老鼠,白犬,乳豬,雞鴨之類的牲畜家禽。他丟下尸體,詰問他:“巫大夫的心愿是什么,她又是什么人?”
謝憶目現(xiàn)同情之色,心情沉重:“永孝縣人士,一個可憐的老人家。她生前是獸醫(yī),在縣中醫(yī)治這些家畜。
戰(zhàn)火蔓延此縣的時候,城中百姓舉家逃難,她腿腳不便,兒子兒媳忙于逃命,將她獨自留在了城中,身邊只有小獼猴陪伴,就是小星。”
他回頭望著嚎啕大哭的蔣小星,輕輕咳嗽:“這兒是永孝縣,百年前又名武陵縣。”
“等等,這里到底有幾個武陵縣?”
謝憶答:“準確說來,有兩個。還有一個就在臨縣,叫法一樣,一二三四五的五,林是樹林的林。”
李時這才明白,原來之前指路的少年說的是那個五林。
事情弄清了,他同情地安慰謝憶,“你的徒弟不會白死的,我會替你報仇···”
“不,我們來這世間不是來體會仇恨的。”謝憶按住他,緩緩搖頭:“這世上還有更值得的東西等你去體驗。”
“可是····”
謝憶再次止住他的話:“從沒有想過,讓我這個師父替他報仇。清河,背上柳江,我們幫小星將老人家找個地方葬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