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聊得熱鬧,李時不繼續打擾了,徑自往清源宮走去。
宮門口的地面坑坑洼洼的,上面鋪的金磚已被撬走一部分,角落里堆著許多未鋪回去的舊磚。
清源宮前點滿了明亮的燈火,整個天虞峰恍如白晝。
清源宮重頂厚檐,檐角飛翹,格調肅穆莊嚴,人站在宮前,有一種泰山傾倒之感。
此地是清源山的天虞峰峰頂,一門三殿。
一為出世門,三殿為北斗殿,墟余殿,和永樂殿。
天虞殿里供著道家三位仙尊。
三位道尊塑像宏偉肅穆,宮門口擺著的一尊葫蘆形爐鼎,李時跨過門檻,散漫地踏入第一座北斗殿。
殿內光線尚還明亮,可以看清殿內擺設。
大殿墻壁上畫著許多濃墨重彩的神仙得道圖,李時見過《太清中經丹方圖》和《普度眾生游樂人間圖》的拓本,所以還能認出壁上部分內容。
這些壁畫設色精美,每一個人物皆細膩傳神,筆法如神。
殿里沒有其余人,他往頭的二殿走。
二殿是墟余殿。
殿上未供奉任何仙尊始帝,只掛了道幡。
長明燈似星海,占據了大殿很大一部分的空間。
二殿也沒有人。
走到三殿,最先入眼的是一顆茂盛蒼桂。
蒼桂上,迎風飄蕩著眾多赤丹色絲帶,看起來就像民間的祈愿樹。
李時撩了一根看了看,發現上面寫的是一些祈愿吉語。
三殿的燈光比宮門口還明亮,光滑的地板上擺滿了高矮不一的油燈。
這個大殿的四墻也畫滿了瑰麗的重彩壁畫,道家各路神仙,眾達百位之多。
人物層層疊疊排列,神色各異,皆朝一個方向朝拜,井然有序。
不同的仙尊武神,裝束、表情、各具特色。有些神像還未完成賦色,但黑線寥寥數筆的勾勒,已將人物的動勢、氣質生動地展現了出來,墨線如鐵,呼之欲出。
看到大殿左側畫壁前的兩個人影時,李時才曉得為什么這里如此明亮。
因為畫壁的那位高超畫師,正提著毫筆,穿著深衣,立在墻下作畫。
他用雞錐形的筆尖將朱紅色的彩膩,添到了一位簪花仙子的櫻唇上。
他的身后,靜靜地站著一個紫衣小道童。小道童手里捧著盤重彩勾疊用的巖彩,目不轉睛地望著壁畫。
怕影響畫師作畫,李時一聲不響地旁觀。
壁上的畫面波瀾壯闊,仙人神像生動逼真,他看的入神,恍惚間,神像似活人一般轉動了眼睛。
李時心一緊,不禁弄出了響聲。
專注的兩人也轉過了頭來。
看到他,小道童稚氣可愛的臉上綻開了笑。
他皮膚雪白,目如點漆,眉心還有一點朱砂,仙氣十足。
“在下李時,今日剛上山。”李時自報家門。
畫師仙風道骨,嘴上蓄著薄薄一層短須,笑起來眉目含春,頗有悠然脫世之姿。
人如其畫,宛如壁上行走下來的活神仙。
“今日時候不早,明日跟其他人一起行拜師入門之禮吧。”
他可能就是清源山的掌門了。李時拱手施禮道:“見過掌門。”
畫師深邃的眼中浮現笑意。
天上宮位于天虞峰的側峰,途徑的道路燈火通明,地上鋪的白玉磚一直通到了天上宮的大門口。正如天上宮這個名字,瑤臺銀闕,碧瓦朱甍,無一處不昭示著“富貴”二字。
“來這一次,我頭痛一次。”小道童站在宮門口,不停揉著額角。
畫師先踏入門內:“這是山門弟子自建的住所,喜好全由他們自己,讓你見笑了。”
“仙長說笑。”
三人踏進前院,里邊的弟子看到他們,乖巧地向他們問好。一部分人則用好奇的目光打量李時。
那些弟子年齡參差不齊,上至花甲,小到總角,打扮相似,站在金碧輝映的天上宮里,滿面金光。鏤空的影壁后,是一片寬敞的錦魚池。池里碧水清濯,尾魚翻游,聽到人聲紛紛跳出水面爭寵。
引路的山門弟子,將他們帶到了高聳的主閣樓里。
踏著朱紅色的樓梯到達四樓,可以看到圓拱形藻井上吊的一盞百支銅燈。
“新來的師弟可以先住這間廂房。”引路人停下腳步。
小道童推面前的廂房,“正陽,只剩這一間了嗎?”
引路的那個弟子名叫劉正陽,他是劍宗的大弟子:“有兩間,這間風水更好一些。”
李時跟著兩位仙長往廂房走兩步,很快看到屏風后面轉出了一個翩翩公子。
“原來你在這里。”小道童笑說。
謝云眼里含著春風化雨般的笑意:“坐不住,來這里借兩壇黃粱夢。”
這間房連著藏酒室,他晃了晃手里拎著的兩個黑酒壇。
…………
李時未聽說過黃粱夢,謝云見他新入門,便邀請他品嘗美酒。
席間,李時抱怨時下同窗沉醉于斗雞走狗。
謝云聽了,雙眸深幽如井,聲音沉著如鐵:“亂世出英雄,英雄出少年。李公子,你沒想過在亂世中建功立業,揚名立萬嗎?”
李時沉下臉,盯著他道:“我們大晉國泰民安,風調雨順,何來亂世之時。荒謬。”
謝云在房內坐下,目光平靜,笑容和煦:“國富民強自是最好。但誰也不能保證靜河之下,會不會有暗流涌動。眼下雖無巨浪,假以時日,水上可能會有大慟。”
“你有何高見?”
謝云目光清遠:“今天下之勢,北有強魏,重兵變法,農本雖弱,猶可強也;西有悍趙,國君新政,志向遠大,廣招賢才,意有霸主之圖。再觀三國之間,彈丸衛國,疆域雖小,卻地處險要,乍看溫平時世,不偏不倚,實則精于變達,不務虛名,崇尚實力者也。”
較前三國,大晉沃土卻是一副頹弱腐化氣象。內習弱靡之風,忘強武之舊,中氣虛弱,國勢已衰。人材費堵,高門華閥,有世及之榮,卻無庶族寒人寸進之路,矛盾劇也。名士思治不得,茍且性命于亂世,變法淺嘗輒止,法令不能統一,談何大統?”
李時在他邊上的位置坐下,表情凝重,“依你來看,我們大晉該如何更進?”
黝黑的墨珠反射著房外輝煌的明光,使得整個人看起來生機勃勃。
“變法革新,弱士扶庶。疏通人材上行道路,恢復唯才是舉令。興武減賦,取消苛捐雜稅,抑制兼并,精簡僑郡,集中王權。”
說著他的眼神越來越平淡,嘴角還帶著一抹若有若無的譏笑,“這些是比較要緊的,如若能做到這些,再看強弱,則不可同日而語。”
秦晉本是一體,為漢。漢末天子駕崩,未立太子,皇室叔侄相爭,恰好趙國舉兵來犯,內憂外患,叔侄各自起兵,大晉一分為二。部分舊族和新貴支持皇長子南渡,在建業自立為晉。
而皇叔在剩余舊部的擁戴下在北,平成建魏。
一國分裂為二,對峙多年。
謝云嘴角帶笑,躊躇志滿,“歷史長河之中,總有英雄登上高峰,一呼百應,天下一統。”
李時驚愕之時,心緒紛萬千。
“強弱之勢,古無定則,強可變弱,弱可變強,皆在人為。”謝云眉眼彎彎,將一壇美酒推到他的面前。
眼前那雙眼睛好似山中碧綠的幽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