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下起了片片小雪,高高王座上,武王目瞪口僵地望著座下奇幻的仙術,滑脫了手中酒杯。
杯中酒水撞在地上濺起一朵透明水花。
水花旋轉,凋謝,匯成一股流水,與席上其他杯中的酒水一齊躍起,再擰成一股。龍吟聲聲,水酒水開花,兩條威風的水龍騰飛而出,在長樂宮中飛舞,搶珠。
謝云摘花飛葉,花葉骨朵碰到屋檐上落下的雪片,雪花旋轉,空中開出了朵朵蓮花。
花蕊上水珠點點,眨眼匯聚于他指尖之上,仙人掌心顛轉,天下翻云覆雨。
水在指上跳躍,噌地著了起來,水化火,轉瞬火蓮又熄滅,流風從仙人的手上四散。
席上眾人驚呼,衣袂發絲隨著涼風習習而動。
“良辰美景,應有絲竹歌樂,佳人傾舞。”謝云在白色的帷紗后,勾唇一笑,取出袖中取出竹管。
數只黑頭蛐蛐跳入了宴席中央,鮮花遍開滿地。身邊徐徐長出了一棵矮樹,謝云輕撫樹枝,葉茂花繁,樹梢飽漲的花朵緩慢展開瓣葉,露出了花蕊上站著的青蛙和老鼠。
蟋蟀在殿下起舞歌唱,老鼠青蛙在樹上奏樂。
歌女歌喉婉轉,堪比天籟。
螞蟻蛇鼠能夠發出人的聲音?
眾人揉揉眼睛,再看之時,那些老鼠,蟋蟀已不見。
殿下香花繽紛,嬌艷女子翩翩起舞。謝云身旁的綠樹上,站著許多迷你樂師,或彈琴,或吹笛,或搖鈴···
他們身小如拇指,身上服飾華麗,手中樂器精巧可愛。
樂師雖然細巧,但他們奏出的曲音響亮,聽得眾人如癡如醉。
武王坐在席間,面上已忘記保持淡定,內心驚濤駭浪。他雖早知曉仙人的神通廣大,但真正親眼見識,卻是完全不一樣的感受。
他的震驚豈夠用波濤洶涌來形容!
高坐上的武王,安奈住不住蠢蠢欲動的雄心,極力使自己保持帝王該有的從容氣度,他面上不自覺地浮現野心家的欲望之色。
玄色大袖垂下,他端起酒樽移到嘴邊淺淺啄了一口。
若是能夠得到清源山上仙長的輔助,他何愁不能一統天下領土呢?
武王勾起自傲的嘴角,手掌緊緊握住了酒尊,另一只手無意識地揣摩龍座上的金紋。
“月中有廣寒宮,宮中有美人,名為嫦娥。”謝云清吟著,手執玉筆,抬袖在身旁一面空白的屏風上畫下一個女子倩影。
女子站在屏中,背影婀娜。
殿上歌曲裊裊,女子仿佛聽到了屏風外悠揚的曲音,抱著玉兔緩緩轉過了身來。
“何人喚我嫦娥?”
百官眾人看到屏中女子轉來,禁不住發出嘩然驚嘆。
女子裝扮端莊,姿容亦如傳說中的如花似玉。
謝云文質彬彬向他一禮:“小生仰慕仙子,失禮描摹仙子容顏。”
畫中嫦娥吟娥一笑,風情萬種:“偷摸勾勒丹青,不如親眼見我。看看是你畫的美,還是我長得美。”
謝云聞寵若驚,慌忙施禮:“恭迎仙子!”
好像真的會有嫦娥從天而降,他激動萬分地整理儀容,然后拿起玉筆,吟誦:“仰首幾瞻望,蟾宮桂吐新。嫦娥應有意,偏愛少年人。”
他筆墨凌空一畫,憑空畫出了一扇門來。
“伐木梁清淺,扶藤日幾回。嫦娥與牛女,昔日度橋來。”
小門成真,有人在門后,篤篤輕叩。
“君上,仙子駕臨了。”他對殿上的晉王慢語宣布,然后啟開了那扇小門。
門外一名女子戴著朦朧面紗,露出一雙美目,波光瀲滟,好比醉人的酒。
她頭戴牡丹,手佩玉鐲,蝶雀環繞,身段美若花神。蓮步輕移,身上環佩叮當,悅耳動聽。
在謝云的引薦下,亭亭玉立于武王面前。
“仙子說,大晉欣欣向榮,國泰民安,心生向往,欲請君上不吝一隅,讓她作為地上居所。”
這話的意思是她要入住長樂宮?武王瞇著眼,盯著女子,開口道:“可否請仙子摘下面紗令寡人一睹芳容?”
女子沒有回答,水眸輕眨,淺淺一福身,摘下了面上薄紗,露出了一張傾城之容。
武王深色的瞳孔驟然放大。
“鏡中花,水中月,海中樓,空中閣,皆是美麗幻術。”謝云說著,震掌兩次,殿中繁花似錦,絢爛如仙境的景象戛然而止。
眾人望著空蕩蕩的殿中,如墮云霧。
一名小仙童從他的身后,端出一只小小香爐。
他搖頭晃腦地揭示幻術的伎倆:“此香名蜃樓,有迷幻效果,各位所見神奇美景,不過是它蠱惑出來的一場幻覺。”
再神奇的東西,一旦被揭露出背后玄妙,眾人便會覺得味同嚼蠟。
“這不過是一種唬人的伎倆。”謝云粗暴地向眾人展示,他是如何欺騙他們的眼睛的。
打破美好幻想,席間眾人嗡嗡議論,有些失落,有些慶幸,有些埋怨,更多的是對仙人產生了“不過如此”的想法。
他們中有人更把清源山的仙術列入了“江湖騙子”的名單中。
若是真有那么厲害的仙術,那還得了!
看到環境的謎底,武王不僅不驚訝,反而十分惱怒。因為他已明白,謝云真實的用意,在暗示什么。這場宴會,他本著招賢的目的,眼下卻被人扇了個耳光,怎能不動怒。
早對天子沉迷方術不滿的肖太常,在席上發言:“出云君,如此說來,你們那些靈丹妙也,也不過是浪得虛名了?”
“是藥三分毒,就算靈丹妙藥也需對癥下藥。大人,藥無善惡,無博名之心,全在醫者如何調配,患者如何服藥。”
眾臣若有所思。
林侍中帶著幾分酒意,笑看謝云:“子不語怪力亂神。而今日托出云君的福,我們能夠一窺仙術的奧秘,真是大開眼界。”
“君上宴請,清源山上下喜悅。在下不才代表師門赴宴,還恐諸位見笑。”
“謝仙君,陳某聽聞你們清源山弟子個個神機妙算,擅長推演命盤。”陳將軍放下酒樽,朗聲說道,“今日終于有機會向你請教,陳某心中一直未解決的一個疑問。仙君可否愿意給陳某解惑?”
“請說。”
“衛國彈丸之地,位置險要,與周邦都有交好。眾人都知道其國是軍事要地,邊界有五國重兵駐守。衛國國君對此與各國有嫌隙,但礙于國力,此君從未言明抵制某國。然今歲,魏地借口商貿糾紛派軍試探我國邊界,與我北地守軍發生沖突。魏地與我大晉本是一體,衛國此前的態度一直曖昧不清,沖突發生后,竟公然派軍驅逐我大晉駐軍,支持魏地自立。其心可誅。林某今日斗膽,懇請仙君推演卜卦衛國今后動向會如何?”
大將關注軍事動向,邊境領土問題也一直是眾臣的心頭刺。聽聞他說出這樣的疑問,武王立時凝眸緊盯謝云。
這個問題,說難也難,說簡單也簡單。謝云略一思索,回答:“卜卦之事,講究天時地利與人和,起卦問卦皆有儀式。今日將軍所問突然,在下若現下起卦,草率行為恐會引來天怒。”
他這樣說,眾人立刻懷疑他是想蒙混過關?
下一刻又聽到他說出下文,“不過,要說衛國之運,在座諸位都是國之棟梁,遠比在下高瞻遠矚。且不說卜卦,觀衛國現今國力,想與周邊任何國邦抗衡都是癡人說夢。
對他們來說如何避免淪為他國附屬,如何在大國間隙中生存永是頭等大事。古往今來,有六國合縱連橫之計,也有破縱橫的離間之計。鷸蚌相爭,漁翁之利也。大晉與魏地有骨肉分離之痛,衛國頻生事端,是想令魏晉兩地相互牽制。月前魏與趙在衛地密談,之后兩國聯姻,其意便是劍指我國。衛聯魏趙,又挑撥晉魏,此舉親趙,卻是與虎謀皮。唇寒齒亡,魏趙若要侵我大晉,衛國就是那祭刀之犬。”
唇邊漏出一抹譏笑,謝云又道:“趙有一統之心,便是衛國國傾之時。若那時,我大晉能離間魏趙,在兩國攻打衛國都城之際,奪取衛國的浪城,此城如刺,直插魏晉兩地,取之可成大業,機不可失。”
“國傾!”席上有酒樽滾落。”
林將軍怔住。
武王盯著謝云,心潮澎湃:“當真?”
“君上雄韜偉略,在下所言不過是些人盡皆知之事。星相運轉變動,太史令也早已記載在冊。”謝云斂袖負手道。武王前日確實秘密派人前往趙國,與趙內細作密謀大事。此事只有幾名肱骨重臣知曉。
幾人從悚然中驚醒,暗暗疑懼殿上這位文弱書生一般的男子。
“若那時真的應驗,那仙君可真是天人感應,神機妙算。”林將軍笑說。
“年在天,位在人。修已而天不與者,命也。守道而人不知者,性也。自有性命,無勞蓍龜。小生不勝惶恐,君上真命天子,獨有皇天后土眷顧。”
王公挑明了道:“仙君太過謙虛。清源山三國接壤,不止我們君上,其他幾位國君都對仙君的師門有招賢之心。不知仙君師門是何意思?”
“家師禪室掛有一副書畫,畫上提著兩行詩句:相思一劍平生意,尋仙何處白玉京。一生堪破紅塵路,劍藏廬軒隱迷蹤。前一句是師祖親自所提,后一句是家師丹崖仙尊親自補上的。家師曾說此詩是他一生寫照,也是師門一直堅持的本心。”
王公:“本心?”
“與世無爭。”謝云舒展眉眼,謙和道。
他殿下微笑,殿上的晉王卻無聲地沉下了闊臉。
“北方有佳人,傾國再傾城。君上,幻境雖假,但人是真實的。”
謝云再次提及身邊美人。
“仙子食花蕊,喝仙露,只愿與中意之人言談。”
女子頷首對眾人微笑,晉王的目光被她吸引。美人舉眸望來,兩股視線相撞,豐潤的嘴邊一顆黑痣嫵媚嬌俏。
傾城的笑容,轉瞬刻入心底。
他人所說所言,恍然如蟲鳴,一個字也沒聽進。
“君上,仙子說,今日花好圓月,牛郎織女重逢,她愿為陛下獻舞一曲。”
女子的目光欲拒還迎,羞赧端麗,武王瞧著她熟悉的面孔,挪移不開雙眼,舉起酒樽豪飲。
“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