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前。

清源山。

派內的弟子基本都下山去了，清源宮冷冷清清，鶴童們沒事做恢復鶴形，在峰頂的溫泉邊梳羽嬉戲。偌大的清源宮，只有天虞殿內亮著黃黃舊舊的燈光，風吹燈動，好似茫茫洋上的一葉舟。

李相思托著蠟燭，一人在殿中畫了徹夜的神像，碟中骨膠不知不覺用盡，微弱的火苗含著棉芯沉入渾濁的油底，天際一道清光探入清凈的峰中。

李相思擱了毫筆，披著單薄的道袍，走出清源宮。霧氣繚繞的松林間，可以聽見晨起的鳥雀撲翅折葉的動響。

螢火般的靈光一步步照亮前方的道路。

仙人頂上，靜悄悄。

望不到底的圓形黑坑中，血霧彌漫，浮塵子解散的仙力宛若美麗的流星，在水中天漫灑而下。

鬼影爭先恐后的吞噬碎成星屑的仙人。

外表如野獸的鬼魅，狼吞虎咽的大嚼撕咬浮塵子倒在水中的肉身。

嘩嘩的水聲隔住了洞里的鬼哭狼嚎。

水簾分開，極慢地走出了一個血跡斑駁的輕衣人。他仰頭望著水上飄蕩的浮光，無聲地瞇眼微笑。

陰風在天坑深處呼呼地刮，這里是清源山唯一一處，永遠也照不到晨曦的地方。

輕衣人身上散發著一股別樣的味道，他走到浮塵子破碎的肉身旁，割破手腕，蘸著自己的血，在尸首周圍畫下了一方神秘的法陣。殷紅色密字浮起，印上浮塵子的殘肢斷臂。

那些饑餓的鬼獸視若無睹，依舊埋首大快朵頤。

坑底的鬼魅被輕衣人吸引，跟在后頭，爭先恐后地趴在地上舔舐源源滴下的鮮血。

仙家真劍乃無形之劍，李相思收起手指，周圍的草木搖晃。

視線有些模糊，那個說話的人，穿著黑道袍往前走了過來。

玉疏辭頭戴小金冠，手捧小玉爐，表情淡漠的就像一個無心娃娃。

飛仙臺下連通著清源山底下的仙脈，群鳥突然驚恐地飛出山林，一陣靈波從閃底沖上山峰，天地失色。常輕的松柏失去了綠意，與奇形的巖石的一般沉悶，靜謐的白雪覆蓋著灰色的山峰，這個天地非黑即白。

謝云望著沖上天穹的仙脈，對她道：“修己身，命在天，運在己，天意自達。你既在紅塵中，已是棋中人。入世，拿起，再放下。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p>

李相思遙嘆：“小隱隱于野，大隱隱于市。仙之于人，正如天之于人，脫離人的本質，羽化登仙，最難能可貴的是保留人心，懲惡揚善，胸懷眾生。大人者，不失赤子之心者也，返璞歸真。欲修仙道，先修人道。與人為善，心懷敬畏。”

····

天地百年，不過須臾。

路出寒云外，人歸暮雪時。

李時同柳宵一起回到黃梅鎮，又是一天之后了。

茅山附近的修士們因為洞府的事情與柳宵有積怨，劍拔弩張之時，與清源山有深厚淵源的三清山修士從中調和，幫柳宵化解了爭紛，從此以后他的茅山派在陰陽洞天，安枕無憂。

“之前你還瞧不上他們，這回可多虧了他們?！?/p>

“三清山廣收門徒，人多勢眾。若是我們清源山也如此廣招弟子，還輪到他們威風？”

“總的來說，我們欠他們一份人情。”

柳宵無所謂地聳聳肩，撇了撇嘴，抱著劍漫無目的在街上游蕩。眼下黃昏，街上冷清，除了他們兩人沒有幾個人影。一緇車裝滿了書簡遠遠行來，經過他們的身邊，車轍壓過凸起的石磚，車身顛簸，滑下了許多書籍。

緇車的主人忙著趕路，沒注意掉落的行禮。

李時撿起地上的書簡，喊那名粗心的車主。

緇車走得遠了，車主始終坐在車上不肯下來，匆急揮手：“送你了，送你了?！?/p>

李時捧著手中書簡，哭笑不得，出個門白撿了一堆書。

柳宵掃了一眼，看到幾個書名，沒有什么興趣。

都是些儒生常藏的名家典集，李時邊走邊翻書，意外地在這些書簡中發現了一卷古早的竹簡。他僅僅簡單一瞥，便瞪著眼睛瞧了好一會，有些吃驚。

“怎么了？”柳宵看了過來。

“沒事···”竹簡上的字跡有些不同尋常，李時馬上把竹簡塞乾坤袋里，若無其事地往前走?！盎乜蜅??！?/p>

回到客棧，掌柜的告訴他們，有位道長在等他們，不過有點不巧，他方才剛出去了。

既然他已經回來了，那他們還是乖乖在房里等他為上。

李時道了謝，與柳宵一起去客房。

“千年前人間逢大禍，妖魅橫行，眾鬼割據陽世，攝人魂魄，奪人家舍，陰陽顛倒，民不聊生。百姓在厄運中，苦苦煎熬，祈求上天憐憫。然而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不偏愛于生，不偏愛于死，人與鬼魅皆不為上天所偏愛。百姓祈求沒有得到昊天垂憐，冤死的亡魂游蕩人間，聚于天地之精神，陰陽之靈氣，群聚而生一處女，名為玄女，大道衍化，先天為神，是至真天仙。她受香火敕封，福佑生人，神威所到，肅清一切魔魅?！?/p>

“玄女為其信徒守護神，大殺四方妖魔，百姓感激，豎其廟宇神像遍及九州，香火繁盛延綿，只望她能庇佑他們永世平安萬福?！?/p>

“玄女戰無不勝，而人間也不缺各方法力無邊的鬼仙神魔。然而花開有盡時，明星也會隕落厚土，一名來自東方浩海的真神與玄女在人間發生沖突，決戰一生死。玄女與真神兩敗俱傷，玄女被真神擊碎了元神，碎入人間鬼道?！?/p>

謝云聽聞傳說捏住橘子：“此事乃虛假傳聞，玄女非先天真仙。你們不要參與。”

轟隆···外頭乍響一聲冬雷，慘白的電光徹亮天際，整個人間地動山搖。

房內物品亂響，柳宵赫然變色，眼神緊張地看向謝云。

“··這是??？”

此時，謝云不管外頭的雷聲如何嚇人，身心皆若靜浪止水，事不關己，橘子微辣酸澀的清香索饒在房內。

若非至真，天，仙，凡是人登仙者，每逢百年仍需經歷滅頂劫難。

何人能讓天雷追至此處？

此地人登仙者，似乎只有謝云一人。

李時蹙眉，眼睛中反射著微搖的明火。他們聽了傳聞說于謝云聽，他卻面色嚴肅。

盯著謝云的側臉，待開口卻又忍住了。

“你們兩個，距離無上劍道仍差了一大截，還需勤加苦練。”

謝云拎著酒壇徐步轉回自己房里，門扉關合，他面對著門站不聲不響地站著。屋外，雷聲陣陣不絕，門縫下溜進來的冷風將小二點好的油燈刮地惴惴難安。

他佇立很久，忽而面向房內，淡雅謙謙的面孔上冷汗似雨，長身微顫，好似正在承受巨大的痛苦。

森然黑氣從他兩只包著白綢的手上發散而出，兩壺酒壇相撞有聲，他虛弱的垂下頭，雙瞳渙散，神情看起來呆呆的，又有些可憐。

屋里有一大桶，桶內滿水，水上沒有熱汽。謝云原地一瞥，平靜的水當即沸騰，拎著酒壇他輕輕走了過去，兩壇酒一滴沒漏，全部傾倒在大桶里。做完這些事，他站在屏風前，一點點拆開手上的綢帶。

漫出的黑氣，已經將他整個人包圍，長長的綢帶慢慢垂到地上，折疊在一處，鮮紅刺目。

綢帶之下，不是修長玉琢般的雙手，而是一雙黑入骨髓，虛幻如鬼影的手掌。

那絕不是仙，也絕不是人的手。

閉上眸子，歪著腦袋，靠在木桶邊緣，睡著了。

及地長的青絲披散在身上，宛如鶴羽，謝云睡夢中樣子，沒有往常那股高高在上的疏離感，反而像個玩累的大孩子，乖巧，單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