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和十二年,初冬。
叛賊蘇宴于成華殿就地正法,次年二月新帝登基,改國號為燕。
這個在短短二十年內經歷過三次帝王更迭的王朝,最終在第二十一年的初春迎來真正的和平與盛世。
每每回想起那風雨飄搖的二十年,人們都有諸多感慨,他們氣憤,厭惡,甚至仇恨,唯獨不會懷念,那段充滿苦難困境的時光并不值得留在他們的記憶中。
多年后,已是不惑之年的燕國皇帝,重游故地。在自己曾經居住過的舊宅里,發現一個精美的木匣子。
那木匣子端端正正擺在屋中正中央,在這破敗不堪的宅院中,靜候那個命中注定的有緣人。
帶著滿腔困惑,燕國皇帝打開那蒙塵多年的木匣,映入眼簾的是一封密封完好的信。信封上寫著四個字:圣上親啟。
輕薄的信紙緩緩展開,塵封多年的真相再次浮出水面。
那是一個慷慨赴死的奸臣留下的故事。
——
弘德十九年,十月初。
這一年是北國最動蕩的一年。
新帝剛剛登基不久,敵國就頻頻來犯。
邊關百姓活在水深火熱中,整日惶惶不可終日。
那看似牢不可破的城墻,擋不住敵軍來勢洶洶的鐵騎,擋住的是這一城百姓唯一的生路。
連州城的城門口烏泱泱擠滿了人,他們帶著行囊,攜著家眷,不斷往城門口擠。
吵吵嚷嚷,亂成一團。
“官爺,您行行好,就放我們出城吧。”
老翁滿頭華發,因常年勞作他的脊梁早已直不起來,雙眼也不再清明,瘦黃干枯的手緊緊抱著懷中的小布包,那里面裝著他這一生的血汗。
他幾近哀求,眼眶中隱隱有淚光。
“官爺,我給您跪下了,”老者旁邊的瘦弱婦人,抱著孩子雙膝跪地,襁褓中的嬰孩哭鬧不止,她只能一邊拍哄孩子,一邊用一雙淚眼望向著城守,“算我求求您了,我的孩子剛滿月,他還這么小,求您給他一條活路吧。”
百姓接二連三跪下,不斷哭求著。
然而無論他們如何哀求,那些城守都仿佛看不見一般。
此時另一邊的將軍府。
樂聲連連,歌舞升平。
將軍懷中抱著美人,品著美酒,桌上擺的皆是美味珍饈,他卻一口也沒吃。
懷中美人夾起一塊魚肉喂到他嘴邊,他嫌棄推開,“吃慣了這些大魚大肉,實在是膩的慌。”
美人只得將魚肉放下,重新夾起一棵小青菜遞到將軍嘴邊,將軍喜笑顏開,張嘴咬住小青菜,手在美人腰間狠狠摸了一把,“還是美人懂。”
美人嬌羞嗔怪:“討厭。”
兩人也不管屋內其他人,嬉笑推搡著扭作一團。
就在將軍即將一親美人芳澤時,將軍的副將突然沖進來。
“將軍。”
美人慌忙推開將軍,歌舞被打斷,她們紛紛退到兩邊,讓開一條路。
將軍雖是一臉不悅,但并未發作,只是沉聲問:“何事?”
“城中百姓鬧起來了,想必是走漏了風聲,現在他們都鬧著要出城。”
將軍擰著眉毛,一臉不屑,“傳令下去,他們想出連州城只有一條路,那就是死。”
副將帶領一隊人馬,圍住城門前的百姓,他們拔刀對向那些手無寸鐵的人。
“將軍有令,凡廉州城百姓一概不許出城,違令者,斬!”
百姓們那見過這種陣仗,害怕的往中間靠攏,一時不敢再吵鬧。
楚陌大軍即將攻來,在生死存亡之際,就算是再膽小懦弱的人,也會生出莫大的勇氣。
今天是個好天氣,天空湛藍看不見一絲云彩,清風拂過臉頰,舒適柔和。
只可惜空氣里彌漫著死亡的味道。
“為什么不讓我們出城!陌軍就要來了,再不走,難道是要留我們在這里等死嗎?!”
“對啊,為什么不讓我們走,陌軍殘暴,攻下連州城一定會屠城,你們守不住為什么不讓我們走!”
楚陌人兇悍殘暴,生性好戰,以虐殺為樂,所到之處無一不成血海尸山。
北國這幾月連連戰敗,邊關城池接連失守,連州城是邊關最后一座城,不出三日楚陌大軍就會攻來。
此時不讓他們出城,擺明就是想讓他們在城中等死,幾個青年站起來,怒斥他們的行為。
“你們這是要全城百姓等死嗎?!”
“再不出城就來不及了!你們到底想干什么?”
他們緊握著拳頭,卻又顧及士兵手上的刀沒敢輕易上前。
一個額上有疤的中年男人,慢慢站到那幾個青年面前,他穿著厚重的甲胄,身形微胖,一雙三角眼直直盯著幾人,語氣不善:“將軍說了,你們走不得。”他握著腰上的佩刀,只要有人上前一步,就是死。
不遠處的石階上,坐著一個灰頭土臉的小孩,亂糟糟的頭發,破爛臟污的衣衫,臉黑如炭也就那雙眼睛,看著比較清亮干凈,她張開手想抓住一片陽光。
城門前的動靜吸引她看過去。
逃生心切的百姓,死守城門的將士。
一個想活,一個不讓。
這世上,有權勢就可以隨意決定普通人的生死,難怪那么多人拼了命地往上爬。
溫暖的陽光從小孩手中溜走,她抬頭望天,濃厚的烏云不知何時已經占滿天空,有什么東西落下來,她伸手去接。
一點點白色落在掌心,不過一息又消失不見。
這才十月,就開始下雪了。
“啊——”
“殺人啦!”
“你們身為北國將士,在敵國來犯,肆意屠戮我國百姓,侵占我國土地的危機關頭,你們不出去抗戰殺敵,卻在城門前戕害本國百姓,你們枉為人!”
他們的屠刀最終還是揮向了手無寸鐵的百姓。
城門前的地板鮮紅一片,百姓嚇的四處逃竄,驚叫,哭喊,求饒接連不斷響起。
沒人再敢去城門。
夜里,連州城的一個富商帶著仆人抬著一個大箱子,悄悄從將軍府后門進去。
將軍打開箱子,里面是數不清的金銀財寶,他的眼中寫滿貪婪,隨手抓起一把仔細打量。上好的珍珠,瑪瑙在火光下散發著璀璨的光芒。
富商諂媚道:“只要將軍愿意放我一家出城,這些都是將軍的。”
將軍笑著點頭,似乎很滿意富商送來的這些,“回去收拾行囊吧。”
富商大喜過望,跪在地上連連磕頭道謝:“多謝將軍,多謝將軍!”他手腳都帶著興奮,起身時差點被寬大的衣袍絆倒,站好后他又朝將軍鞠了幾躬,“多謝將軍,大恩大德,在下永世不忘。”
將軍沒說話,只是點點頭。富商滿心歡喜往家趕去,他的腳剛踏出房門,一柄長劍瞬間穿透他的胸膛,他不敢相信地低頭看,胸口刺出的劍尖,“將……軍……”
“你活著,不就有人知道本將軍貪污受賄了。你死了,這些財寶才能真正屬于我。”
他大笑著下達最后的命令。
那晚,連州城燈火通明,火光沖天,士兵強行闖入百姓家中,肆意搶掠。
這一刻他們比敵軍更可怕。
連州城的駐軍在夜色中悄然離去,他們帶走了所有能帶走的東西,糧食,錢財,武器,一切有價值的。
徒留一城百姓迎接明天的楚陌大軍。
那夜的雪,很大,像是想要掩蓋這一切罪惡。
*
“小孩,你怎么不回家?”
黑暗靜謐的夜里,突兀的男聲傳來。
坐在石階上的蘇宴轉頭看去,一個男人站在她身后,他穿著北國軍的衣服,手里提著一盞燈籠,臉上盡是疲倦之態。
蘇宴看著他,眨了眨眼,“我沒有家。”她不是連州城的人,這里自然沒有她的家。
男人的頭低下一瞬又抬起,臉上揚起一個不算好看的笑。他從懷里摸出一個冷硬的饅頭,坐到蘇晏旁邊,把那個饅頭塞入她小小的手里,笑著說:“吃吧。”
蘇宴看著手里的饅頭,硬邦邦的,她遲疑一下,咬掉一大口,饅頭在嘴里嚼著咔嚓響,咬碎石子時她頭皮麻了一下。
她沒有吐掉而是草草咀嚼兩下吞下肚,又咬下一口。
“有袋面粉撒地上了,他們沒帶走,我一點點掃起來,做了一鍋饅頭。”他自顧自說著。
街上很安靜,夜色濃稠如墨,像一塊巨大的黑布籠罩著這座孤城。
“你叫什么名字?”
蘇宴專心吃著饅頭,聽到這個問題,她頓了一下,好一會才口齒不清的回答。
“蘇宴。”
男人點點頭,“是個好聽的名字。”
漫天的大雪洋洋灑灑,風吹在臉上像針扎一樣刺骨。
等吃完饅頭,蘇宴才問:“你為什么不走?他們都走了。”
男人笑著搖搖頭,“我無法接受自己成為一個逃兵。”
一個月前,前線接連戰敗,領兵的將軍知道,他們守不住連州城,所以隱瞞前線的戰況,在暗中悄悄籌備糧草,搜刮錢財,準備在敵軍來前棄城逃跑。
為避免百姓起疑,他一直等到最后一刻才帶兵出城。
他把百姓關在城中希望以此來拖延敵軍追來的速度。
“可你一個人攔不住大軍,或許跟他們一起跑,你還能活。”蘇宴抬手接住一片雪花,她有著超出尋常孩子的冷靜與鎮定,沒有哭也沒害怕,很坦然很平靜,她似乎并不害怕死亡。
男人怔怔的看著蘇宴,就算是他也無法做到這么淡然。
這真的是一個五六歲的孩子能做到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