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梧院即便多了些人,可是李元霜卻覺得與之前似乎并無差別。
那些婢女內侍對他大都敬而遠之,他們恪守宮中規矩,一板一眼,李元霜有意與他們交談換來的卻是冰冷生硬的搪塞。
枝頭廊檐掛上了燈籠,黑暗無法接近半步。
玉盤一般的明月散發出清冷的光,微黃的光暈略顯朦朧。
李元霜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他聽著院中的風聲,坐起身來,披了一件貂絨長袍,推門而出。
僅一道門檻,卻仿佛兩個天地。
深入骨髓的冰冷使他清醒了不少,他走到那棵樹葉凋零的梧桐樹前,只覺鼻頭發酸。
可是一陣腳步聲驚動了他,他可不想讓別人看到他這軟弱的樣子,側身躲在了梧桐樹后。
來的是兩個內侍,聽聲音是陳瑞帶來的兩人,小順子和小福子。
二人應該是在值夜,提著燈籠朝著值房中去,邊走邊小聲說著話。
李元霜本來聽不真切,可是隨著二人靠近,那聲音就逐漸清晰了起來。
“你說我們還要在這個鬼地方呆多久啊?到了夜里,我老是感覺脖子后面有一股陰風,聽說這皇子殿下的母親就死在了這里。”
“小點聲,被別人聽了去,可是要掉腦袋。”
“這大晚上的哪有其他人,再說了,這些事情都是心知肚明,就那個傻瓜皇子被瞞著,知道也是早晚得事情。”
“也是個可憐人。”
“可憐個什么,好歹體驗了幾日榮華富貴,皇子殿下吃的可都是頂好的東西。”
“你懂什么,等過了幾日,皇上下了旨意,將他送去西魏為質,如今兩國邦交那倒是沒什么問題,可是哪天開了戰,可就是第一個祭旗的人了。”
“這陛下也是心狠,好歹也是自己的親生兒子,如此狠心。”
“咱們這個主子出身低微,其他幾位皇子要么家世顯赫,要么深受恩寵,如果不是為了尋一個兩全之策怎會把咱這個主子恢復皇子之身。”
“可不是嘛?聽說他母親費盡心機爬上了陛下的龍床,沒想到落得個幽禁青梧院的下場,若不是這,恐怕也不至于身死。”
“這你就不知道了吧,他母親也是個可憐人,受了無妄之災。”
“難道其中有隱情?”
“陛下可不能有污名,總要有人來受這盆臟水。”
這兩名內侍倒是看的一清二楚,可是躲在一旁的李元霜心卻是越來越冷,他雙手握緊,指甲嵌入肉里也絲毫未察覺。
出生低微便不是骨肉血脈?
出生低微就該棄如敝帚送入虎口?
即便是最寒冷的夜也比不上此刻的心冷。
小順子與小福子已經遠去,李元霜身體不受控制地痙攣,他劇烈咳嗽,咳出的鮮血染紅了手帕。
李元霜扶著梧桐樹勉強站直身體,他凄然一笑,似從未有過的痛苦。
一切都是虛假。
回到臥房之中,他熄了炭火,褪去賞賜的錦袍,穿上曾經的那件單薄的衣衫,恍惚中覺得有幾分溫暖。
這夜已是過半,他卻是在迷迷糊糊之中做了一個夢。
恍惚是出生之時,眼前是母親蒼白的面容,當時本沒有什么記憶,可是如今卻一點點變得清晰。
“霜兒,母親沒用,陪不了你了,可是你的路還長,無論將來遇到如何的困難,你都要努力活下去。即便在寒霜中,也要成長為參天大樹。”
虛弱的聲音一點點傳入他的耳中,醒來之時枕頭已被淚水打濕。
他感覺全身的力氣仿佛被抽盡了,腦袋昏昏沉沉,耳邊傳來了婢女們的聲音。
“殿下,以備好早膳。”
李元霜想開口回應,可是一股力量將他拉入深淵,他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不知過去了多久,他緩緩醒來,卻發現已經身處汪洋之中。
汪洋之中流動著金色的液體,海面如同一堵墻將他隔絕在水面之下。
溺水一般的感覺遍襲全身,痛苦,掙扎,無力感將他完全吞噬。
“努力活下去!”
“努力活下去!”
“努力活下去!”
母親的聲音回蕩在李元霜的腦海之中,強大的求生欲令他不斷撞擊著那不可見的墻。
人人以我出身卑微便將我棄如敝屣。
人人以我出身卑微便應做犧牲。
人人以我母親卑微便辱她清白。
心底里的仇恨以及憤怒在此刻皆是化作了求生欲,他不顧一切地撞向那堵無形之墻。
即便頭破血流也無法使它停止。
終于那堵墻應聲而碎,他一躍沖出汪洋,立在了水面上。
這里到底是怎樣一處玄妙之地,金色汪洋的盡頭是一輪燃燒著烈焰的紅日。
還不等他反應,一道數丈高的浪濤席卷而來,瞬間將他淹沒。
李元霜驟然驚醒,發現原來是一場夢,立刻安定了下來。
他掃了一眼守在周圍的內侍以及婢女,眼中冷漠之色漸濃。
此時的他已再無了不切實際的幻想,這些人也不過是趨炎附勢之人。
“為何聚在此處?”
“回殿下,昨日殿下著了風寒,陛下特地喚了御醫前來診治,并讓奴才們好生看護。”
李元霜是個內秀于心之人,心思細膩,聰慧機敏。
可正是因此,心中痛苦更甚。
這難得的關切也是為了避免其他皇子淪為質子。
“我沒事了,你們退下吧。”
他拂了拂衣袖,讓眾人散去。
房中瞬間安靜了下來,他可以清晰地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心中的苦痛令他呼吸困難,他捂住胸口,面容變得扭曲。
在這剎那,眼前的景物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紫檀木打造的桌案上清晰浮現出一道道紋路,那分明是紫檀木上的紋路。
墻壁上的《蘭草圖》在他眼中極為清晰,就連筆墨之間的空白都被其看在眼中。
目力驚人,所有的一切都仿佛被放大了一般,明明嚴絲合縫的磚石在他眼中卻有了一道足有一拳大的縫隙。
這忽然的變化令他忘卻了痛苦,他想望向更遠,卻又恢復了正常。
這等變故著實奇異,他反復試探,反復思量,發現只要屏住呼吸,他就可以令自己的目力得到極大的提高。
相隔百丈,亦如近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