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的H市，空氣里彌漫著初秋微涼的氣息。天剛蒙蒙亮，街道上已能聽見菜販推著自行車吆喝的聲音。葉舟站在老舊的公交車站旁，腳邊放著一個看起來有些年頭的棕色皮箱。皮箱的邊角磨損得厲害，露出了里面泛白的襯布。

他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藍色襯衫，領口仔細地扣到最上方，胸前別著一支黑色的圓珠筆。葉舟低頭看看自己腳上嶄新的黑皮鞋，嘴角帶著一點藏不住的笑意。這雙鞋是父親前幾天特地跑到縣城買的，“小舟，進城穿這鞋子精神！”葉舟還記得父親邊說邊用破布擦鞋的模樣。

公交車慢吞吞地駛進站臺，葉舟趕緊拎起皮箱，隨著人群擠了上去。他個子不高，但身材瘦削，站在車廂里顯得格外不起眼。他盡量讓自己站穩，手緊緊抓著吊環，另一只手護著胸前的小挎包，生怕被人擠掉。

車上滿是陌生的面孔，有穿著工廠制服的工人，也有提著網兜裝滿青菜的婦女。空氣中混雜著汽油味和人們身上的汗氣。葉舟被擠得暈頭轉向，卻沒有半點抱怨，他的目光專注地盯著窗外，不想錯過任何一處風景。

當車緩緩停在“國營建材廠”站牌下時，葉舟匆忙跳下車，抬頭看了看廠區門口的大牌子，深吸一口氣，抬腳邁了進去。他是家里第一個大學生，能分配到H市的國營單位工作，全家人都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新來的吧？”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從旁邊傳來。

葉舟轉過頭，看見一個身材敦實的男人，提著一個老式鋁飯盒，站在陽光下沖他笑。他的皮膚曬得黝黑，鼻梁上架著一副老花鏡，衣服袖口微微卷起，露出滿是皺紋的手臂。

“嗯，是的，我叫葉舟，剛報道，分配到銷售科。”葉舟微微低頭，語氣帶著幾分拘謹。

中年男人爽朗地笑了，“銷售科啊，有前途！跟我走，我帶你找你們科長。”

H市的另一端，一棟筒子樓外的小巷子里，程瑾提著一只布袋，站在巷子口左右張望。她的衣著很簡單，一件白色襯衫搭配暗色長裙，腳下是一雙略顯舊的黑布鞋。她身材瘦削，五官清秀，眼神中透著一股剛畢業大學生特有的青澀與羞澀。

巷子很窄，地上散落著一些枯黃的落葉，兩旁的磚墻上貼滿了“搬家”“修鎖”的小廣告。程瑾看著眼前高高低低的舊樓，心里一陣發怵。這是學姐推薦的合租房，說是價格便宜，但環境未免也太簡陋了些。

她提著布袋往里走，樓下停著幾輛生銹的自行車，幾個孩子在樓下玩石子游戲，不時傳來嬉鬧聲。一個提著菜籃子的老太太從樓梯上走下來，瞥了她一眼，嘴里嘟囔著：“又是個外地來的。”

程瑾聽見這話，臉微微紅了，趕緊加快腳步爬上樓。四樓的一扇門口，她敲了敲門，很快，一個短發女孩打開了門。

“你是程瑾吧？我是林佳佳。”短發女孩個子不高，瘦瘦的，穿著一件肥大的格子襯衫，滿臉熱情地伸出手。

程瑾松了一口氣，連忙點點頭，“是我，謝謝你愿意和我合租。”

“哎呀，別那么客氣！我這屋地方小，你別嫌棄就行。”林佳佳笑著讓開了門，程瑾提著袋子走進去。

屋子里只有一張書桌，兩張床位，窗邊拉著一塊半舊的布簾。小小的空間里堆滿了畫冊和一些顏料瓶，墻上貼著幾幅素描作品，畫的是街頭巷尾的日常景象。

“畫得真好。”程瑾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林佳佳撇撇嘴，“就畫著玩兒，也不值幾個錢。我美術專業畢業的，最近在給人畫速寫補貼房租。”

程瑾笑了笑，“挺好的，比我強。我學財會的，昨天才找到工作，是一家國企的財務助理。”

林佳佳聞言，羨慕地說：“國企啊，穩當！以后可得罩著我這漂著的窮畫家啊。”

程瑾忍俊不禁，屋里原本的拘謹氣氛也輕松了不少。

筒子樓的巷子里，小賣部的劉姐正站在柜臺后忙著招呼客人。她四十多歲，體型微胖，臉上總是帶著笑，嗓門洪亮，誰都愿意跟她搭話。

“哎呀，這咸菜得趕緊拿回去，要不一會兒就賣光了！”劉姐一邊往袋子里裝咸菜，一邊對排隊的大媽們說道。

程瑾和林佳佳也走了過來，林佳佳熟門熟路地喊了一聲：“劉姐，這是我新室友程瑾，大學生！”

“喲，新來的啊？長得挺俊俏！”劉姐上下打量了程瑾一眼，笑著說道，“以后有啥事就找姐，別客氣。”

程瑾點點頭，心里覺得暖暖的。雖然筒子樓的環境簡陋，但鄰里之間的熱情讓她不覺得那么孤單。

夜晚的H市漸漸安靜下來，筒子樓里傳來幾戶人家的電視聲和鍋碗碰撞的聲音。程瑾坐在床邊整理行李，林佳佳靠在陽臺上，畫著巷子里的景象。

“程瑾，明天就要去上班了吧？”林佳佳回頭問道。

“嗯，有點緊張，不知道會是什么樣的同事和領導。”程瑾輕聲說道，手指不自覺地捻著衣角。

“怕啥，反正你是國企的，不至于太難。”林佳佳隨口說道，又埋頭畫了起來。

程瑾笑笑，抬頭看了一眼窗外的星空，心里默默地對自己說：“加油，程瑾，這只是開始。”

夜深了，筒子樓的巷子逐漸安靜下來，偶爾能聽見幾聲貓叫和樓下大爺咳嗽的聲音。程瑾躺在床上，腦子里卻一點也不清靜。她從小鎮一路考到大城市，又通過幾輪面試進了國企，按理說，這已經是個不錯的開始，但她總覺得不安。這種不安既源于對未知工作的忐忑，也來源于她不熟悉的生活環境。

隔壁床上的林佳佳正戴著耳機聽歌，小聲哼唱著，像是完全沒把生活的煩惱當回事兒。程瑾聽著那旋律，心情慢慢放松了一些。

“佳佳，你以前來H市多久了？”程瑾終于忍不住開口問道。

“嗯……快一年了吧，去年畢業以后就一直在這兒。你呢，第一次來H市？”林佳佳把耳機摘下來，轉過頭看著程瑾。

“對，之前一直在學校，從來沒來過大城市。”程瑾輕聲說道。

“習慣就好，H市這地方吧，節奏是快了點，但比老家熱鬧多了，機會也多。”林佳佳坐起身，拍了拍自己的床板，“雖然咱們現在住得破了點，但以后說不定能住上大房子呢！”

程瑾笑了笑，沒說話。她想起母親送她離開家時反復叮囑的那句“別亂花錢，要好好干”，心里涌起一陣復雜的情緒。

清晨的巷子又恢復了生機。小賣部前擺起了早點攤，熱氣騰騰的豆漿、油條和蒸餃香氣四溢。程瑾提著一個舊飯盒走到攤位前，正猶豫該買點什么時，劉姐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小程，來嘗嘗我們樓下張叔家的豆漿，可香了！”

程瑾轉身一看，劉姐提著一個菜籃子，身后跟著一個中年男人。男人穿著一件深灰色的背心，肩膀上的毛巾晃來晃去，臉上帶著憨厚的笑。

“這就是你們樓上的大學生吧？”男人笑著打量程瑾，“不錯，有朝氣！”

“可不嘛，我們樓里幾年都沒來過大學生了！”劉姐接過張叔遞來的豆漿，遞給程瑾，“嘗嘗吧，咱們樓里的招牌！”

程瑾接過豆漿，禮貌地道謝。喝了一口，豆香醇厚，她不禁點點頭：“真好喝，謝謝張叔。”

“客氣啥，以后有事喊一聲就行！”張叔爽朗地笑著，轉身又忙活去了。

與筒子樓的煙火氣不同，葉舟的宿舍樓顯得冷清許多。這是一棟廠里分配給單身員工的舊樓，外墻的涂料已經剝落，陽臺上的鐵欄桿也銹跡斑斑。葉舟的房間很小，除了床、桌子和一個舊衣柜外，幾乎沒有多余的空間。他站在窗前，看著樓下空蕩蕩的操場，心里突然生出一股孤獨感。

這時，隔壁房間傳來一陣敲門聲：“小葉，起來沒？去吃早飯啦！”

葉舟打開門，看到隔壁的王師傅端著一個搪瓷碗站在門口。“走走走，廠里食堂今天有饅頭和稀飯，趁熱去吃！”

葉舟點點頭，跟著王師傅走向食堂。王師傅是廠里的老員工，據說在這里干了二十多年，對廠里的事兒門兒清。他一路上絮絮叨叨地跟葉舟講：“你們銷售科啊，是廠里最忙的部門，別看現在沒啥事兒，等月底要報業績的時候，忙得你腳不沾地。”

葉舟一邊聽一邊點頭，但心里卻沒有太多害怕。他知道，再忙再累，也比家里種田輕松得多。

程瑾終于迎來了入職的第一天。早晨，她穿上母親特地為她準備的白襯衫和黑裙子，又仔細地梳了梳頭發，對著小鏡子看了看自己的樣子。林佳佳倚在門框上，打量著她笑道：“挺精神的嘛！就這打扮，放到畫里都能當模特了！”

程瑾被逗得笑了笑，提起包走出了門。她沒有選擇打車，而是坐上了公交。公交車上，像她這樣的年輕人不在少數，有的穿著干凈的職業裝，有的還戴著眼鏡，顯然都是剛畢業沒多久的學生。

“哎，姑娘，往里擠擠啊！”司機不耐煩地喊了一聲，程瑾趕緊側了側身，把背后的書包挪到胸前。她低頭看著腳下那雙不太合腳的黑布鞋，心里默默想著，今天可一定不能遲到。

程瑾站在公交車后門附近，透過玻璃窗看向外面。H市的街道比她想象中更加繁忙，滿眼是匆匆穿行的人群。小攤販推著裝滿新鮮蔬菜的三輪車，工人騎著舊自行車趕著去上班，偶爾能看到身穿西裝提著公文包的白領。

車在一個十字路口等紅燈時，程瑾注意到一個賣早餐的攤子，老板是一對年輕夫妻，丈夫忙著煎雞蛋，妻子麻利地裝油條。攤前圍著一群買早飯的工人，有人大聲說著笑話，氣氛十分熱鬧。程瑾忍不住多看了幾眼，直到公交車重新啟動。

“姑娘，你也是剛畢業吧？”身旁的一個中年女人開口，打破了車內的嘈雜。

程瑾抬頭一看，那女人穿著花色上衣，提著一個裝滿青菜的布兜，臉上帶著熱情的笑意。

“是啊，剛分配到國企做財務助理。”程瑾客氣地回道。

“國企好啊，工作穩定，還有前途！不像我們這些人，得天天趕早去菜市場擺攤。”女人感慨地嘆了口氣。

程瑾笑了笑，低頭沒再接話。她知道國企聽起來是個不錯的選擇，但想到父母為供她讀書傾盡家財，她心里隱隱有些沉重。

與此同時，葉舟也在廠區里準備著他的第一天報到。他今天特意穿了一件新襯衫，這是母親用賣雞蛋攢的錢給他買的，布料雖然不高檔，但裁剪得體，袖口和領口都熨得筆直。

銷售科的辦公室位于廠區辦公樓的二樓，門口掛著一塊牌子，寫著“市場營銷科”。葉舟提著公文包站在門外，深吸了一口氣，抬手敲了敲門。

“進來！”一個粗啞的男聲從里面傳來。

推開門，辦公室里的人抬頭看了他一眼，又低頭繼續忙自己的事。房間不大，擺著幾張木質辦公桌，桌上堆滿了文件和報表。葉舟緊張地站在門口，一個中年男人從辦公桌后站起身，走了過來。

“你是新來的葉舟吧？我是陳科長，負責你們部門的。”男人身材高大，穿著一件舊夾克，頭發有些花白，但說話時聲音洪亮，氣場十足。

“陳科長好，我是葉舟，這是我的入職通知。”葉舟忙遞上通知書。

陳科長接過來掃了一眼，點點頭，“不錯，年輕人嘛，剛來別急著干大事，先把基礎打扎實了。以后跟著老陳師傅跑跑業務，多學學。”

“是，我一定好好干！”葉舟連忙點頭。

陳科長轉身指了指一張靠窗的辦公桌，“那邊的位置就是你的，先熟悉一下環境，明天跟陳師傅一起出門跑客戶。”

葉舟應了一聲，坐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他看著桌上嶄新的筆記本和一盒鋼筆墨水，心里莫名有些激動。第一次擁有自己的辦公桌，對他來說是一種從未有過的成就感。

傍晚時分，筒子樓巷子里的劉姐又成了熱鬧的中心。她的小賣部門前擺了一張小桌子，幾個鄰居圍坐在一起，邊吃炒面邊聊天。程瑾拿著一份豆腐干站在門口，不知道該不該走過去。

“程瑾，過來坐啊，別拘著！”劉姐熱情地招呼她。

程瑾笑了笑，走過去坐下。劉姐一邊給她夾了點咸菜，一邊問：“今天去上班感覺咋樣？”

“還行，就是事情有點多，不太熟悉流程。”程瑾小心翼翼地回答。

“正常！剛去的時候都這樣，熬過頭幾個月就好了。”劉姐擺擺手，“以后要是有啥不懂的，可以找我。別看我開小賣部，廠里的大事小情我門兒清！”

旁邊一個大媽笑著插嘴：“劉姐，這可是你老毛病了，愛給人‘指路’！”

“那可不嘛，我這叫經驗豐富。”劉姐不服氣地反駁，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程瑾望著眼前這一幕，忽然覺得這個陌生的城市似乎沒那么冰冷。盡管她還有很多不適應，但她開始明白，每個普通人的生活都有著自己的節奏。

夜漸深，葉舟坐在宿舍的書桌前，翻看著陳科長發給他的客戶名單。這是他第一次接觸銷售工作，雖然還沒正式上手，但從今天的觀察中，他已經能感覺到這份工作的不容易。他的目光落在名單最上方的一行：“老吳建材商鋪——小單頻繁。”

他記下了這個名字，心里默默提醒自己：雖然是小單，但對于新人來說，每一次機會都很重要。桌上的小臺燈亮著昏黃的光，映襯著葉舟清瘦的臉龐。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額頭，長吁了一口氣，心里默默想著：“爸媽供我讀書不容易，我不能讓他們失望。”

樓下傳來王師傅的喊聲：“小葉，睡了沒？下來喝點茶！”

葉舟站起身推開窗戶，樓下昏暗的燈光下，王師傅正提著一只老式茶壺，朝他招了招手。他笑著應了一聲，換上拖鞋下了樓。

樓下的小院里擺著幾張舊藤椅，王師傅和幾個同事圍坐在一起，一邊喝茶一邊聊天。有人聊到廠里新來的設備，有人說起家里的孩子考試的事。葉舟靜靜地聽著，不時點頭附和幾句。他知道，這些人看似無關緊要的閑聊，其實正是融入這個環境的第一步。

程瑾的筒子樓里，林佳佳還在陽臺上畫畫。她涂涂抹抹地畫了一幅巷子的速寫，嘴里哼著跑調的小曲兒。程瑾坐在床邊翻看著筆記本，日記本的第一頁上工工整整地寫著：

“今天是新生活的第一天，雖然有點累，但我很滿足。這座城市看上去很陌生，但我一定會慢慢適應。”

她合上本子，抬頭望向窗外。夜空中掛著幾顆稀疏的星星，遠處的高樓霓虹燈依舊閃爍。程瑾微微一笑，自言自語般地低聲說：“再難也要堅持，我一定可以的。”

“嘿，你嘀咕啥呢？”林佳佳轉頭看著她，手里的畫筆指了指，“快來看看我畫得怎么樣！”

程瑾走到陽臺，低頭看了一眼，畫中是巷子里忙碌的人們：劉姐站在小賣部門口招呼客人，張叔騎著自行車經過，幾個孩子蹲在路邊玩石子，畫得惟妙惟肖。

“真好看！”程瑾由衷地贊嘆，“佳佳，你真的很有天賦！”

林佳佳得意地揚了揚眉，“那是當然！不過啊，我這畫要是能賣出去就更好了。”

“肯定會有人欣賞的。”程瑾笑著說道，眼神中透出一絲羨慕。

第二天清晨，巷子里又恢復了喧鬧。劉姐的小賣部前排起了長隊，大家爭相購買熱乎乎的豆漿和油條。林佳佳照例懶懶地趴在窗邊，看著樓下人來人往。

“瑾瑾，今天可別遲到啊！”林佳佳打趣道，“萬一遲到了，國企的人事部可不會手下留情！”

程瑾拿起包，整了整衣領，“知道啦，我走了！”

她走出巷子，迎著早晨的陽光，邁步走向公交車站。路上，一個賣早餐的攤販熱情地招呼她：“姑娘，來份煎餅果子不？”

程瑾停下腳步，摸了摸口袋里僅有的幾張零錢，點頭說道：“要一個吧，多加點辣醬！”

葉舟也早早起床，換上他那件“面試專用”的藍色襯衫。他看著鏡子里自己的臉，雖然眼中還帶著一絲稚嫩，但嘴角的微笑顯得自信又堅定。他給自己整理了頭發，拿起陳科長給他的客戶名單，準備迎接新的挑戰。

“走了！”他對著窗外喊了一聲，樓下的王師傅抬頭朝他揮揮手，“加油啊，小葉！年輕人干銷售，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葉舟笑了笑，點了點頭，快步向廠區的大門走去。他知道，今天只是漫長旅程中的一個起點，但他已經做好了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