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寧二年冬,大雪紛飛。
霍珈握著長槍,領著一眾殘兵被圍困在燕江碼頭。
江面上,威嚴赫赫的戰船破開云霧,大梁的旗幟于風雪中耀武揚威,獵獵作響,直奔碼頭而來。
“霍大人,別來無恙。”
未見其人,先聞其聲,清朗的男聲穿透人群,帶著漫不經心的調侃直刺耳膜。
眾人握緊了手上的兵器,紅纓飄動,沾染上霜雪。霍珈看向江面,為首的戰船甲板上站著一人,揚著嘴角,盔明甲亮。
天色暗沉沉的,云壓的很低。
她冷哼,眼底寒冰:“裴將軍好威風,吾等愧不能及!”
“只是不知,這賣國求榮得來的狗食,吃得可還安心?”
那人把玩箭矢的動作停頓了一下,隨即朗聲:“吾等為國效力,為何不安心?”
呵,為國效力。
霍珈忍住胸腔中傳來的陣陣絞痛。
這個人,他怎么敢,怎么敢說出這樣厚顏無恥的話?
當年,他只不過是商賈之子,仕途無望是最下流之人。
若不是她霍家看中他的才華招他為婿,傾心相待,一力扶持。他又哪里能走到今天這個位置,更遑論,叛國?
這是霍家一生之恥!
而她當初竟然就是嫁給了這樣的一個忘恩負義之人,這更是她的一生之恥。
不愿與他多費口舌。
霍珈揚起長槍,身后大燕的旗幟飛揚。
目眥崩裂,她高聲:“殺!”
接著,馬聲嘶鳴,她架著馬率先沖出重圍,刀光劍影間,血濺四方。身后的將士們跟著她,奮勇殺敵,氣勢磅礴絲毫不像一群困軍。
裴泯站在高處俯視著下方的廝殺,眼神晦澀不明,手指無意識的摩擦著劍柄。
“將軍,要不要放箭?”
副手立在他身旁,俯身詢問。
他搖了搖頭,面無表情的吐出兩個字:“生擒。”
“是!”
……
大燕終于還是敗了,大梁的鐵騎踏破了燕京的土地。當初在碼頭上還跟隨著霍珈的百余名將士死的死,傷的傷。
死了的,尸體可以帶回去,朝廷派發了撫恤金,一家老小有個安慰;活著的,鋃鐺入獄,同她一起,要么降、要么斬。
陰暗的地牢里,鞭子揮舞的破空聲讓人牙酸。
“啐!”
她一口血沫吐到了審訊嬤嬤的臉上,雙手被鐐銬拷著拉扯著雙臂掛在半空,發絲散落在身后,和血跡粘在一起。
她抬起因疼痛而抽搐的面孔,扯著嘴角不屑:“殺了我。”
嬤嬤抹去臉上的血沫,冷笑:“霍大人,你的嘴再硬,也硬不過我大梁的兵馬。如今新皇登基,天下大勢已定,陛下想要重用您,依老奴看,您還是降了好。”
她上下打量著遍體鱗傷的霍珈:“否則,您這一身功夫恐怕就要廢了。”
她嗤笑:“宵小鼠輩,不配與我大燕相提并論!”
“不識好歹——”
說著嬤嬤就又要揮鞭,霍珈心如死灰,閉上眼,意料中的疼痛卻遲遲沒有出現。
“裴將軍!”
霍珈睜開眼,原本面目猙獰的嬤嬤如今匍匐在地上抖如篩糠,冷汗涔涔。
順著她手中的鞭子往上看,布滿倒刺的另一端竟然被眼前人握在手心。刺目的鮮血從指縫溢出,滴落在地上。
這一幕分明是戲臺上久唱不衰的英雄救美的戲碼,可此刻落在霍珈眼中卻只剩下諷刺:“怎么,你也是來勸我投降的?”
他低下頭,鴉羽一般的睫毛抖動,蓋住眼中的情緒。只是一瞬,他又抬起頭,神色如常。
仿佛看不見周圍恐怖的刑具和滿地褐色的血跡似的,他神色孟浪,笑道:“我是來接妻子回家的。”
一瞬間,霍珈只覺得胃部翻滾,喉嚨發緊,仿佛要嘔出來似的。
她不可置信,他怎么能這么淡然、從容不迫的、仿佛只是去接在朋友家做客的愛人一樣,這么理所當然的說出這句話。
妻子?
再沒有比這個更讓她覺得惡心至極的了。
思及此,她竟然有些忍不住抖動起肩膀,悶笑出聲來。
從低聲到放肆,眼淚洶涌,鮮血順著嘴角溢出。
裴泯也不說話,就這樣看著她笑,胸腔鼓動著,仿佛無聲的嚎啕。
最后,她累了。漸漸停下笑聲,抬起頭,紅著眼睛,她看向裴泯,嘴唇開合吐出一個字,直刺人心。
“滾。”
滾遠一點,從她的眼前,她的心里,徹徹底底的滾出去。
至少,在這一刻,她從來沒有這么清晰的認識到,原來當初那個靦腆內秀,單純正直,會笑著喊她“霍姐姐”的少年郎,早就已經死了。
眼前之人,不過只是一具被權勢掏空了的殼子,負恩昧良的小人。
垂在身側的手握緊掌心,很快又松開,裴泯還是那副笑意盈盈的臉,對著審訊嬤嬤說道:“還不快把夫人解開。”
“是、是!”
頭頂著新寵將軍的威壓,審訊嬤嬤不敢有誤,恭恭敬敬的解開了鐐銬。不等霍珈跌落,他便一個箭步上前將她攬入懷中。
不等她抗拒,裴泯便眼疾手快的點了她睡穴。
見她昏睡過去沒了意識,裴泯原本和氣的面色也一下子冷了下來。空氣仿佛被凝結成冰,審訊嬤嬤站在角落里大氣不敢出。
她萬萬沒想到,這寧死不屈的燕將逆賊,竟然會是新晉驃騎將軍的發妻。
一時間氣氛有些壓抑,審訊嬤嬤垂著頭顫抖著等待屠刀落下。
直到裴將軍轉過身,作勢要離開,她才偷偷松了一口氣。
只是這氣還沒喘勻,便聽見不遠處傳來淡淡的一聲:“處理掉,手腳干凈一些。”
接著,還不待她反應,寒光一閃,人便沒了氣息。
……
霍珈是被耳邊的爭執聲吵醒的。
她皺著眉動了兩下,掙扎著想要醒來,結果卻感覺身上如同壓了千鈞重擔,讓她動彈不得。
怎么回事?
忍著頭疼,她半睜開眼,正午的陽光透過窗欞映在床幃上,昏黃一片。
她想要探出手,卻發現自己根本動不了。
這是……繩子?
她一下子清醒過來。
裴泯那個混蛋竟然敢把她捆起來?!
氣惱過后,常年在外征戰的軍人素養迫使她冷靜下來,仔細分析現在的狀況。
窗外爭執的聲音越發激烈,她挪了挪身體,想要聽的更仔細一些。
“圣上……兵權……”
“……將軍……霍家軍……交了……”
聲音隔著窗戶朦朦朧朧的聽不真切,只是這幾個關鍵的詞落在耳朵里,霍珈只覺得氣血上涌,心都涼了一截。
裴泯把霍家軍的兵權交給了新皇?
她忍不住一口血噴出來,接著劇烈地咳嗽起來。
窗外的人似乎注意到了里邊的動靜,瞬間噤了聲。
很快,腳步聲響起,臥房的門被打開。
床幃被拉開,露出裴泯那張虛情假意的臉。
可是霍珈卻顧不得這些,她仰起頭,劇烈地喘息著,張著嘴喉嚨里發出沙啞的聲音:“霍家軍……霍家……你、你交了?”
許是她的表情太過悲戚,裴泯有些不忍心,他伸出手將她散亂的發絲別到耳后,安撫出聲:“霍家于我有恩,我不能害了他們。”
“不、不,”她搖著頭,無聲的眼淚順著鼻梁滑落,對著裴泯,她語氣激烈:“我霍家六萬勇士,生,是大燕的將;死,是大燕的魂!”
“你不能、你——咳咳咳!”
話還沒說完,她又咳嗽著吐出一些血沫。
裴泯一下子慌了神,連忙讓副手去喊太醫來。
“滾、你給我滾——”
她在床上掙扎著,想要掙脫束縛。可是裴泯卻把她緊緊地抱在懷里,胸腔震動著是他的心跳,霍珈只覺得那是令她撕心裂肺的絕望。
她什么都沒有了。
半年,只是半年而已,她國破家亡。
想當年,她的祖父,十五歲上戰場,二十歲便封大將軍。二十五歲,直破匈奴,人稱不敗將軍,封安定伯,賜兵權,號霍家軍。
她的父親只是一介文官,家中無男丁,她是霍家槍法唯一的傳人,十四歲跟隨祖父上戰場,戰功赫赫。十八歲那年,陛下親封真儀將軍,從二品,僅次于衛將軍。
祖父去世后,圣上賜哀榮追封戚國公,爵位世襲,手握兵權,意在世世代代為大燕脊梁,戍守邊疆。
只是輪到了她,卻什么也沒有守住。
大燕沒了,霍家也沒了。
她是千古的罪人,便是死后也無顏面對列祖列宗。
巨大的悲傷籠罩著她,忽然間,她卸了力,仿佛認命一般,氣若游絲:“裴泯,你殺了我吧。”
一直候在門外的太醫跟著副手推門而入,聽到這句話,嚇的汗流浹背。
裴泯卻仿佛沒聽到這句話一般,他皺著眉對著太醫,對他的愣神有些不滿:“張大人,煩請快些給我夫人瞧瞧。”
太醫有些為難:“這……夫人被束縛著,氣血不通,我難以判斷,還是需要……”
他何嘗不明白這個道理,只是……
最后他還是嘆了口氣,把束縛著霍珈的繩子解開,語氣頗有些寵溺,仿佛是在哄孩子一般:“我把你松開,你不要亂動,乖乖看病,好嗎?”
“等你的病好了,我給你買你最愛吃的桂花糕。”
“還有女兒紅,我們去屋頂一邊賞月一邊對飲。”
太醫把著脈,霍珈心如死灰,懶得再掙扎,只是聽著裴泯在耳邊絮絮叨叨,心中五味雜陳。
“……從前你總是沒有時間,現在好了,我們每天都可以在一起了。”
“裴泯,”最終,她還是張了嘴:“別再惡心我了。”
這話一出,氣氛瞬間凝固。
原本摩挲著她發絲的手指霎時頓住,裴泯滾動著喉結,身體似乎有些顫抖。半響,他才恢復如常,語氣溫和如初:“……等下一起去吃午飯吧,我命人準備的菜式都是你愛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