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州城北門,慕之站在城門外一臉尷尬。
話說她上次來云州城下還是和徐軫來打劫。
眼看著城門口列出了一大隊衛兵,而身后的土丘還是一點動靜都沒有。
“喂,你還出不出來,城門口有人過來了!”
靜默片刻,土丘后傳來一個聲音:“我現在沒臉見人,叫他們給我送件帶兜帽的氅衣過來。”
“不就是衣袍被樹枝刮破了嗎?你至于嗎?”
“至于,我要臉,不能丟人!”
慕之無聲的翻了個白眼。
她轉過頭,一個年輕的小廝手捧著一件氅衣飛快的奔了過來。
“公子,你在哪啊公子……鐘來來了啊也……”
“我在這!”
土丘后伸出一只手,沖他們這邊晃了晃。
“公子……”
那個叫鐘來的小廝說話已經帶了哭腔。
“公子,你在那躲著干嘛呀!”
他說著就要上前,岑琛聽見腳步聲連忙道:“你別過來,帶氅衣了嗎?”
“帶了帶了”
“把它扔過來!”
鐘來明顯有些遲疑:“……公子”
“叫你扔你就扔!”
“那公子你接住!”
鐘來說著抬手將氅衣扔到土丘后。
土丘后一陣窸窸窣窣,不一會兒岑琛帶著兜帽披著氅衣從土丘后走出。
鐘來見到完整的岑琛簡直要哭了:“公子你終于回來了,這幾日找你都找瘋了!若是……若是再找不著你,鐘來死的心都有了!”
“去去去,別瞎說,你家公子還活著,而且活得好好的,趕緊去準備東西,本公子要好好沐浴。”
“是”
鐘來擦了擦眼淚就跑回城中安排。
鐘來剛走,蕭方鐸邁著大步走了過來。他在見到岑琛那一刻也是松了口氣,嘆道:“回來就好,姑母那邊總算是能交代了!”
岑琛上前給了他一拳:“光想著跟你姑母怎么交代了,一點都不擔心你兄弟的安慰是吧!”
蕭方鐸按了按他剛打過的胸口,冷寂多日的臉上終于露出了笑容。
“你胡說什么?你若是找不著,我都不打算回京了!”
蕭方鐸說著撥開他頭上的兜帽,露出他那凌亂的發頂:“你裝什么?有什么見不得的?”
岑琛笑了一聲,撥了撥頭上的土:“太狼狽了,你是不知我這幾日過得都是什么日子!天天叫風沙吹著,樹枝劃著,喝的是冷水,吃的是冷饅頭……”
同樣灰頭土臉的慕之在一旁默默將自己開了花的鞋子向后移了移。
“這位是……”
說著蕭方鐸終于注意到了慕之,岑琛忙道:“這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能從朔北出來都是靠她。”
慕之轉頭向蕭方鐸露出了一個十分標準且禮貌的笑,誰知蕭方鐸看到她的一瞬間神色立刻就冷了下來。
“子初?”
等了須臾見蕭方鐸沒說話,岑琛又開口道:“子初你怎么了?”
蕭方鐸仿佛才回過神,故作輕松的笑了笑:“沒事,沒事。”
岑琛當即覺得不太對勁,轉頭看向慕之。
慕之也是一臉茫然,不過可疑的是,她剛剛似乎竟從這個男人眼神中看到了一絲——慌張?
不可能啊,她印象里可沒和這個人有過任何交集。
好在岑琛疑惑之后并未多想,蕭方鐸也恢復了往常的神色。
幾人進城,一路行至云州府衙,早有人備好了湯水供兩人沐浴清洗。
待岑琛沐浴完穿戴整齊走到正堂,蕭方鐸已然是換了一身孝服,正坐在桌案前看書。
他聽見聲音也不抬眼,指了指桌案上擺放好的孝服:“換上吧!”
岑琛眉頭一皺:“難不成是舅父他……”
蕭方鐸平靜道:“駕崩了!”
岑琛一怔,片刻后頹然坐到了椅子上:“什么時候的事?”
蕭方鐸放下手中的書卷,將面前一份文書推到他面前。
“一月前的事,前日喪報才傳過來。”
岑琛手上一頓,他抬頭看向蕭方鐸:“前日喪報就到了,你怎么今日才……”
“那還不是因為你一直沒找到,我怎么能扔下你不管?”
岑琛搖搖頭:“你可真是膽子越發的大了,那可是你的父親,當朝皇帝,你連這種事都敢壓!”
蕭方鐸沒再開口,岑琛又道:“既然是一月前的事,怎么過了這么久才召諸王進京?難不成……未立太子?”
蕭方鐸垂頭輕嘆了一聲:“說是急癥去的,估計也沒來得及!”
岑琛緩緩吐了口氣:“看來這一個月魏黨和崔黨沒少明爭暗斗吧,最后是誰贏了?皇后?方鈺?”
蕭方鐸糾正:“你現在應稱太后和陛下!其余的……你自己看吧!”
岑琛低頭打開那封素白的喪報,那封喪報很長,但他很快就看完了,半晌后嘆道:“太后還真是不避嫌,剛登位就將她兄長魏文承拔擢為同平章事(1),自盧老隱退后朝廷有四五年沒設立宰相了吧!”
他說著不禁哼笑了一聲:“崔儉那一派肯定氣死了,也就是他女婿許王在豐州就藩失了先機,不然,光憑魏文承身邊那幾個酒囊飯袋,鹿死誰手還未可知!”
“那又能如何?大局已定,三哥和崔儉再不甘心也逆轉不了乾坤了!”
岑琛道:“也不盡然,樞密院掌管天下兵馬調度,崔儉擔任樞密使多年,其勢力在朝中盤根錯節,不容小覷。太后和魏黨在朝中和崔黨旗鼓相當,卻沒有軍權,京畿雖有左右衛龍驤軍駐守,但那可是天子親軍,只聽皇帝詔命,太后使喚不動,方鈺又未登基,能用的也就是陳煥的常捷軍,還遠在庭州剿匪!”
“這倒是”
蕭方鐸頜首道:“據京中傳來的消息,陛下駕崩后太后之所以秘不發喪就是為了等在庭州剿匪的常捷軍入京,穩定局勢。”
說罷他從懷中取出兩份奏疏依次擺在岑琛面前:“你看看,這份是我擬得彈劾云襄節路轉運使何常的奏疏,初步定的罪名是私通北戎,貪污受賄,克扣三州軍備,以次充好倒賣軍糧!”
“這一份是我彈劾襄州知州馮賢的奏疏,定的罪是勾結何常,欺君罔上,私通北戎,你看可有那些需要增減?”
岑琛接過奏疏沒有看,轉手放到了一邊,反而取了放到桌案上的孝服換了上去,一邊套衣服一邊笑道:
“你這是打算一把火把樞密院燒了嗎?崔儉和馮經聽了不得氣死!”
他說著語氣有些沉重:“我奉勸你一句,你可要想好了再上報,尤其是定罪,更要慎重。且不論馮氏兄弟,光咱們扣下的何常便是樞密使崔儉親自舉薦的人,你說何常通敵,同樣把崔儉也捎帶了進去。他到時候被魏黨和御史臺攻訐,可會把仇都記在你身上。你這奏疏要是寫不好,很可能傷不到崔儉分毫,還得罪了他。”
蕭方鐸嘆息一聲,良久方道:“你我皆知癥結在樞密院,云襄節三州軍政爛成這樣,離不開崔儉的縱容!尤其是襄州邊境互市的重啟,更是給了有心人可乘之機。崔儉通沒通北戎我不知道,但你我可是親自在邊境的鳴落河抓到的何常。他和北戎人交易的錢財貨物,還有他那些屬下,都在云州大牢壓著,人證物證俱在!我說他私通北戎都是輕,就是說他是北戎細作,通敵賣國他都得擔著!”
“你說的沒錯!”
岑琛捏了捏額角:“若是舅父還在我也不攔你,但魏崔兩黨本就水火不容,一方落難,另一方必要上去撕咬。現在皇帝新立,這個時候何常的案子送上去,無異于在滾油鍋里揚水,勢必在朝堂引起軒然大波,甚至接下來崔黨會將你視為眼中釘,你在朝中又沒有根基,即使現在崔黨不能拿你怎么樣,日后的怕是少找不了你的麻煩!”
蕭方鐸靜默須臾,沉聲道:“我已經答應了云節二州知州要徹查云襄節路軍政貪腐案,豈能食言?況且……”
說起這個蕭方鐸沒有一絲懼怕,反而有些自嘲的笑了:“況且我一無親族,二無朋黨,有什么可怕?”
“你不怕我怕!”
岑琛沒好氣道:“你還沒有親族朋黨?那我和母親是什么?朝野上下誰人不知你自幼養在長公主府?你這簍子捅出去倒是沒什么,等過了孝期你和元嘉縣主一成婚,拍拍屁股去封地了,可留了我們母子在上京被人記恨。”
蕭方鐸笑了笑:“誰敢記恨你們?”
“姑丈本就是文士清流,門生故吏在京任職者不勝枚舉,姑母又是父皇唯一在世的妹妹,當今的太后都要忌憚幾分,只要你不殺人放火誰敢說你們半句不是?”
“你……”
岑琛被他氣半晌無言,許久后才開口:“所以你這奏疏到底打算怎么寫?”
他停頓片刻,諷道:“我看看要不要給你準備副棺材!”
蕭方鐸似乎也是覺得剛才的話有些不妥,語氣也軟了下來:“你別急啊,我也不是真的要將這些罪名都遞上去,這不是再同你商量嗎?”
岑琛斜了他一眼,蕭方鐸的脾氣他再熟悉不過,看似是玩笑話,而他卻從中聽出了幾分決心。
岑琛哼了一聲,從懷中取了一封信遞了過去:“你看看這個!”
蕭方鐸接過看了須臾,不禁神色一變。
“這是北戎昆夜王寫給樞密使崔衍的信?”
岑琛點了點頭:“這是那日咱們在邊境捉拿何常時,我從一個北戎首領那搶過來的!”
“你就是為了這個才與我們失散的?”
“正是”
說起這個岑琛輕笑一聲:“那天咱們在邊境追捕與北戎人接頭的何常時,我無意中在一個北戎頭領身上搶到了這個,結果那幾個北戎人跟瘋了一樣追著我砍,我那時身邊沒什么人,慌亂之下翻過了鳴風山進到朔北,差點死在那!”
此時他已經換好了孝服,站起身看著蕭方鐸,肅然道:
“你即已決定好將何常的事捅出去,我也不攔你,但我建議這封信先別往上遞,馮賢也別彈劾,只把何常先帶去上京,擬個貪贓枉法,克扣軍備的罪名遞上去,其余的不要提!”
蕭方鐸目光微沉:“你的意思是?”
云州破爛的府衙有些漏風,岑琛又剛沐浴完,身上有些冷,他搓了搓肩膀,語氣有些發寒:“我的意思是先到上京看看局勢如何,若是太后無意在此時激化與崔黨的矛盾,只懲何常而不深究,那這封信便先壓下……”
蕭方鐸驀然明白了他的想法,續著他的話說道:“若是太后下令徹查,甚至有意借此將許王崔儉一派連根拔起,那這封信就是咬死崔衍的關鍵證據!”
要么不擊,要么一擊必中!
兩人對視片刻,會心一笑,岑琛道:“知我者子初也!”
蕭方鐸笑笑不置可否。
“如此退可自保,進的話,太后那里必然會給你記上一功!你現在還尚未和元嘉縣主成婚,待你們成婚之后,她念著舊情也必會給你尋個好的封地!”
他說得誠懇,蕭方鐸性情一貫寡淡,聽聞此言不禁有些動容,半晌后方說道:“……多謝!”
岑琛放緩了語氣:“你這便見外的了,你是我的我兄弟,又何必言謝?”
念及那喪報被蕭方鐸壓了三日,兩人深覺不能再在多做云州停留,當即決定明日便啟程回京,之后兩人又商量了一下回京事宜,談論完天已然是黑了。
岑琛邁步正要回住處,堂下候著的親隨鐘來道:“公子,那位小哥怎么安排?”
“小哥?”
岑琛一臉疑惑:“什么小哥?”
“就是跟你一起回來的那個小哥,現在已經按照公子的吩咐,洗漱好住下了,但咱們也快回京了,您看是讓她留在云州還是……”
岑琛恍然想起來他指的是慕之。
“你去安排一下,明日她同我們一起進京!”
“是”
鐘來剛要下去安排,身后的岑琛驀然又道:“對了,記得給她安排輛馬車!”
鐘來腳步一頓,回過頭頗有些為難道:“這云州城連塊像樣的木頭都尋不到,若說馬車……”
那可能只有一輛了!
第二日,慕之抱著自己的包裹縮在馬車邊緣,尷尬的直用手指扣車壁。
不大的馬車不但擠了三個人,還放了一張書案。
慕之抬眼望去,蕭方鐸手中拿著一本書卷正在看書,他一旁,岑琛正倚著車壁閉目養神,除了車輪旋轉的吱呀聲,車內簡直安靜的要命。
“那個……”
慕之清了清嗓子,忍了許久的她終于嘗試著開口:
“能不能給我一匹馬,我可以下車騎馬!”
岑琛仿佛沒聽見,依舊閉目養神,一旁的蕭方鐸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又落了回去。
沒人搭理她。
慕之內心開始抓狂,這都是什么人,能不能說句話,她現在寧愿下去用腿跑也不愿意坐車了,在車外還能看看風景,喘口氣,車里又悶又尷尬,一舉一動都在他倆的眼皮子底下。
岑琛還好,畢竟熟悉了些,那個叫什么翊王的,說實話見第一面慕之對他就沒什么好印象,只覺得他整個人都怪怪的,待人也是冷冰冰的,在車里帶的連岑琛都不說話了,想到要這樣待一路,她想死的心都有了……
啊啊啊啊啊!不行,她要下車!
她要下車!
她——要——下——車!
正在慕之處于崩潰的邊緣時,一直翻書的蕭方鐸忽然開口。
“汪春,準備一匹馬!”
車外的人應道:“是”
慕之心中一動,隨之松了一口大氣,終于能下車了,她簡直要在車里憋死了!
然而還未等她開口稱謝,蕭方鐸驀然放下手中的書卷,站起身走出了馬車。
“欸……”
慕之一臉懵然,不是給她的馬嗎?
車外,汪春很快便牽來了一匹馬,蕭方鐸翻身上馬,他看了眼綿延三里的隊伍,隨后目光轉向隊伍中徐徐而動的十幾輛囚車,問道:“到上京要多久?”
汪春身側,另一個親衛冷楓說道:“照這樣走,大概要一個半月!”
“一個半月……”
蕭方鐸默默重復了一句,隨后朗聲道:“提速,一個月內必須到達上京!”
車里,慕之已經從最開始的不甘憤怒轉為平靜了,她抬頭望向岑琛:“要不你也……”
她話還沒說完,正在閉目養神的岑琛開口了:“我不騎馬,顛得慌,你也不許去,老實在車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