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時間過得很快,轉眼來到二月中旬,越往南走春天的氣息越濃重。
臨近上京,道路兩旁的杏花已開得十分繁茂,慕之看著一棵又一棵杏花樹被疾馳的馬車甩到了身后,心中浮起一種難以言喻的滋味。
那是一種隱藏在自己記憶深處,久違了的春日的氣息。
她在幼年的時候曾在上京,也見過春日的繁華。自從八歲之后到了朔北,她好像再也沒有見過像樣的春天。
如今兒時的景象重現眼前,她莫名的覺得鼻酸。這種感覺很難形容,她明明很開心,卻又讓她很想流淚。
似一位老友,時隔多年后乍然出現自己的身前,音容未改,還是那么年輕好看,而自己卻已經兩鬢斑白,身形佝僂。相比之下,不禁自慚形穢,無地自容。
慕之不知道為什么會有這種感覺,明明她才十六歲,還很年輕。
眼見慕之在車牖上已經趴了一上午,正在看書的岑琛開了口:
“外面有那么好看嗎?”
思緒被驀然打斷,慕之不免有些憤怒。她略帶怨氣的回身,奈何一上午都保持這一個姿勢,脖頸對于她驀然間的動作并不適應,酸疼酥麻的感覺瞬間自肩頸處襲來,她立時僵住了。
“還不是你……欸,好疼……”
“哈哈哈”
岑琛驀然笑出了聲,慕之回不過來身,只能背對著他憤恨道:“你還笑……”
岑琛連忙止了聲,他將書端起,遮住那一雙含情的笑眼,盡可能的保持了自己的儀態。
逐漸適應了片刻,慕之才感覺好了些,她一邊嘶嘶哈哈的揉著僵硬的脖頸,一邊抱怨:
“還不是你不讓我騎馬,我在車里都要悶死了!”
趕路的滋味確實不太好受,每日除了睡覺就是坐車,蕭方鐸那個催命鬼,騎著馬在外面一直催促,馬車也變得顛簸的很。
慕之是個閑不住的,但又沒什么營生可做,待得她五脊六獸,每日不是看車外,就是一臉生無可戀得盯著她身側的車壁,都要盯出洞了。
最大的變化是在車內憋了二十多天,硬生生給她憋白了許多。
“女孩子家騎什么馬?”
岑琛輕咳兩聲,止住笑將書從面前拿開:“那個……你也不要著急,此處距離上京不遠了,便是明日不到后日也到了,”
慕之揉著脖子沖他哼了一聲。
“對了”
說起上京,岑琛將書放到桌案上,正色道:“我想了想,你在上京恐怕沒有去處……”
“小侯爺,王爺有請!”
岑琛話未說完,汪春的聲音便從外面飄了進來,岑琛只好將未出口的話咽了回去,對慕之說了句,“等我回來再和你說!”便下車去了。
馬車緩緩停下,岑琛下車才發現他們已經走到了一處驛站附近。
他掃了眼兩側林立的陌生面孔不禁眉頭一皺。
看他們的裝束,是殿前司的禁衛,難不成宮里來人了?
而蕭方鐸則在驛站門口正在和一個內侍模樣的人交談著什么。
那人矮胖身材,笑起來一團和氣,見牙不見眼,此人正是太后親信,內常侍胡福海。
胡福海眼尖,在岑琛下車時就瞧見了他,忙向前迎了幾步,屈膝道:“呦,小侯爺,咱家給小侯爺請安了!”
岑琛忙迎了上去。
“胡公公,快快起來,我一個閑人可擔不起如此大禮!”
“小侯爺哪里話,自從您去了北境,太后就沒少念叨您,前幾日聽說您在云襄稽查軍政貪腐時親自趕赴邊境抓人,甚至還險落敵手,九死一生的事,她可偷偷掉了好幾回眼淚呢!”
岑琛眸色一暗,對于自己遇險的事對外并沒透露,只有云州知州等少數人知道,且他從朔北逃回的第二日就踏上了回京的路,這一路晝夜兼程,太后是怎么知道他遇險的事?
他轉頭看向蕭方鐸,卻見對方眼里也滿是不解。
胡福海笑著續道:“太后知道這一年多,王爺和小侯爺在北境受苦了,所以特命咱家出城三十里迎接二位,這往后的驛站安排好了,衣食行住都是京里的配給,保證不會讓兩位再受一丁點的苦……”
“對了,”
正在絮絮叨叨的胡福海一拍腦門:“咱家看見王爺和侯爺太高興,險些忘了太后的囑咐。”
他說著清了清嗓子,岑琛和蕭方鐸連忙行禮準備聽旨。
“哎呦,兩位不必拘禮,太后是體諒兩位這一路的辛苦,故而特意派了大理寺少卿江大人和咱家一起來……”
他說著看了眼日頭,笑道:“估計江大人也快到了,何常接下來便先由大理寺押監,等國喪結束便將云襄節三州軍政貪腐案正式移交三法司!”
原來這才是胡福海此行的真正目的。
岑琛心道,太后這是怕何常跑了,提前三十里來就來押人,遣得還是大理寺少卿江嶺。也是魏文承的從弟,大理寺卿魏石山的女婿,他們可真是一點不避嫌!
雖然心中冷嘲,岑琛面上卻未露一分,笑著恭維道:“還是太后想得周全,胡公公你也知道,我去朔北只帶了鐘來一個,子初身邊的侍衛更是少得可憐,我們這一行都是從云州和節州湊得人,要沒有他們幫忙押運這些贓物和人犯,我倆恐怕都回不來!”
胡福海一聲輕嘆:“唉,太后也說了之前確實是苦著翊王殿下了,趕明回去了我就稟告太后,讓她老人家給翊王殿下多撥些下人和侍衛,這點人哪夠啊!”
幾人一路說著話走進驛館,約莫一盞茶的時間,江嶺帶著大理寺的差役便到了,幾人寒暄了一陣子,胡福海又命人擺了宴席,因是國喪期,席上也只是些簡單素食,一切從簡。
這一番折騰下來,結束時天已然是黑透了。
岑琛和蕭方鐸端坐在驛館的房中,面色皆是不虞。
地上炭盆中銀獸炭靜靜燃燒,烘的室內暖融融,一點煙塵也沒冒出來,岑琛看著炭盆中的火光,神色一片冷然。
“胡福海倒是細心,連這炭盆都是如意鏤金紋的!”
蕭方鐸一日來沒怎么說話,大部分都是岑琛在應酬,聞言看了眼腳下毛茸茸的駝毯:
“接下來至上京恐怕都是胡福海與我們同行了!”
岑琛哼道:“什么同行,那明明是在監視。快到上京了,太后是怕崔黨的人和咱們有聯絡。”
蕭方鐸微微蹙眉:“難不成太后是下了決心要將崔黨連根拔起?”
“看樣子是……”
岑琛手持火箸撥弄了下炭火:“不過也怪不得太后著急,聽胡福海的意思,此次許王進京說是帶了五百護衛,實則帶了三千,又對著先帝梓宮(1)嚎哭不止,說什么主少國疑,奸臣當政,如此言論,激得朝野人心惶惶,太后和魏黨如何不恨?”
“那你的意思是什么?那封密信究竟如何處置?”
岑琛淡然一笑:“先不處置,再等等看!”
蕭方鐸略一思索,知道岑琛凡事以穩為先,遇事若無十全把握,他不會將那封密信拿出。
他倒是沒反駁,只是出言提醒:“那你接下來要小心行事,你在北境遇險的事都傳了出去,保不齊密信的事會不會也傳回了京,萬一太后或是崔黨借機問起,你可要想好對策!”
“我知道,密信的事傳回京是遲早的事,昆邪王丟了信自然會向馮賢遞消息,馮賢肯定也會將這個消息遞回上京。你放心,我有對策!”
“那便好!”
蕭方鐸沒再多說,岑琛默了一瞬,問道:“估計到達上京恐怕得后日了,你還是去宮里住嗎?要不就和我現住公主府吧!咱們兩個商量事也方便!”
說起這個,蕭方鐸眸色一暗。
“太后給我賜了宅子?”
岑琛撥炭火的手一頓。
“什么時候的事?哪里的宅子?”
“就是你來之前,胡福海說得……是先帝為梁王時的潛邸!”
岑琛一怔,隨即扔了火箸,怒道:“他們安得什么心?”
火箸磕在炭盆上發出叮的一聲響。
“噓,小聲些!”
“小心隔墻有耳!”
蕭方鐸忙起身看了眼窗外,四下無人,他的幾個親衛也遠在廊口守著,他這才放下心來,回身壓低了聲音說道:“那好歹是宅子……”
“那是在糊弄人!那宅子哪里是親王的規制?還沒有我岑家老宅大!”
也不怪岑琛如此生氣,那宅子名義上是蕭儼為梁王時的潛邸,實際只不過是他做前朝臣子時,為了顯示自己名聲的幌子。
當年帝京陷落,孝成帝的太子宇文信和孝成帝本人被周鼎先后逼死。蕭儼同徐軫另立了孝成帝的幼子宇文佑在豐州登基,是為桓末帝,年號興統。
一年后徐軫收復上京,迎桓末帝回京,蕭儼當時已為梁王,大權獨攬,非議不斷。為了向外界展示自己清正廉潔,沒有野心,他入京之后拒絕了桓末帝賜宅,只在城東買了一處宅邸,宅子不大,除了應有的正堂和后堂,只有東西兩個跨院。
顯然,這么大點地方住不開蕭家上下幾百口人,所以蕭儼及其心腹平日只在官署,只留少數家眷在蕭府,其中就包括蕭方鐸在內。
他在那時還生了一場大病,念及他生母早逝,無人照料,岑琛的母親便將他接到岑家照料,算是變相的收養,直到蕭方鐸十八歲封王,才搬到宮里住。
想到此處,岑琛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忍不住罵道:“按理說你封王就該在上京給你設置王府,其他諸王,連小乾王都在上京有府邸,結果到你這,就說沒有現成的宅子了,讓你住宮里。禮部那群混賬更是一通太極,又說什么戶部沒錢,又說什么等稅收上來就著工部選址營建,現在都三年了,整整三年了,他們建出了個什么?”
面對岑琛的惱怒,蕭方鐸倒顯得十分冷靜,他倒了杯茶推到岑琛面前。
“也不是只有我沒有府邸,方……當今陛下與我一同封王,他也不是沒有嗎?”
“方鈺才多大?他今年才十五歲!”
蕭方鐸笑道:“你說話可要小心,不能直接稱呼陛下名諱,咱們兩個這么稱呼倒是沒事,到了外面,你若是說露了嘴,小心那群言官找你麻煩!”
岑琛此時也靜了下來,他端起茶飲了一口,忿忿道:“我是為你不平!”
“這……我自然知道!”
蕭方鐸垂下眼眸:“在上京,除了姑母和你再沒有人肯這么真心對我了!”
他說著又苦笑道:“不過好歹有了間宅子!總不至于在宮中處處受限,而且離岑家老宅近,你想見我也方便!”
“這倒是……”
岑琛想到此處火氣也小了些。
“不過我一年未見母親,她一時肯定不會放我出去,接下來的一段日子我恐怕會在公主府!”
“那倒沒什么,公主府也在城東,離得不遠!”
說罷蕭方鐸停頓了須臾,狀似不經意問道:“你從朔北帶回來的那個人,也直接帶進公主府嗎?”
岑琛一噎:“這……”
肯定是不行的。
鑒于慕之可能是岑琛的同父異母妹妹,在沒查證之前肯定是不能讓長公主知道。
或者說就算查清慕之真是父親的血脈,岑琛都不敢讓消息傳到他母親那里去,以他母親那向來不冷靜的做派,萬一知道他父親在外面胡搞,還搞出了個這么大的女兒,怕是會直接把他爹挖出來鞭尸。
這也不是什么光彩事,又尚未查證,岑琛顧忌著父親的名聲不欲多說,只能用沉默替代回答。
蕭方鐸見狀也沒多問,淡淡道:“天色不早了,明日還要趕路,你也早點回去歇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