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物一府”
天道閣前的正八邊形浮空高臺——白玉廣庭，已許久未有這般熱鬧。
廣庭邊緣的臺面與兩側的玉階上，形形色色的神仙錯落地站著，目光不約而同地匯聚在一處。
懲理府掌事，心衡神尊方才出關，便被喚來執行伏天君判令，而且竟是對一個將將步入甲子年的小輩神，心衡神尊頗為感慨，心懷惋惜，亦有喟嘆。
如此年紀，已位至神君，著實可惜了這一身天賦。
白玉廣庭上空，逐漸匯聚起暗色的云團，一股急于摧折的壓抑氛圍正徐徐醞釀。
司青嶠雙手被縛，漆黑鎖鏈將其吊在半空，她的左眼已于半柱香前被整個剜去，只有司青嶠自己知道，左側眼眶的那處空洞里，是怎樣的幽暗與生疼。
長汀自受完雷刑后，便一直被拘于天道閣八層的禁閉室，久未見天光。
有寒風自禁閉室窗縫擠入，攜來森森冷氣，她知司青嶠的刑罰即將開始，卻無半分離開之法，只能勉強從縫隙處窺見一點閣外涌動的云光。
玉階之上，神仙們閑談自在，渾然是這場浩大刑罰的局外者。
“青嶠神君為何如此抵觸凡人？”
“你才降生沒多久，不知這是青嶠神君眾所周知的執念。”
“不就是母親被凡人所害嗎，執著了這么多年，終歸是凡因生惡果了。”
一仙緣仕聽到此言語，大驚失色：“什么？是人害了這位神君的母親？那這不是弒母之仇嗎，這……”
有神祇無所謂地揚了揚手，向仙緣仕解釋道：“仙子誤會了，哪有什么仇，神祇降生于虛空，本就沒有親眷，什么父親、母親，那都是天道選定的。”
“是啊，本就是為了體悟人界因果，失了一個親眷，靜等天道擇下一個便是。”
“言之有理，她若早早明白，也不至于攪擾了那么多凡人命格。”
“我的管束之地同那山嶺接近，有些生靈的命格也受了影響，費神理了許久。”
“我之穹靈帛亦然，多了好幾處需要盡快勘探的地方。”
……
周圍神祇的語氣大都稀松平常，對受罰之神的執迷全然無法共情，凡人殞命的討論終點，也多是誰經營的穹靈帛增了什么異動，又該如何妥善解決。
仙緣仕啞然，臉上是不言自明的驚訝與迷茫。
他看了看四周的神祇，又抬頭望向更早登仙的小師傅，希望從他那兒得到解答。
“堅守本心即可，維系好穹靈帛的安穩確是首要之務，不用過多在意他者言語。”
壽光仙使理解徒弟的驚訝，只是他對此情此景早已司空見慣，也清楚知道神與仙之間橫亙著一條不可逾越的天塹鴻溝，即便可以共同修習術法、除祟護靈，但論及世間倫常，多是白費口舌。
所幸神祇雖不明倫常，但也能通過后天的學習效仿，明白三界生靈所求所想，依葫蘆畫瓢，給予還算穩妥的護佑。
壽光突然覺得有些諷刺。
單從最終結果看，這些不明人性的神祇，往往能恪盡職守、循規蹈矩，將穹靈帛經營得足夠安穩，反而是易被外物干擾的仙者，容易在穹靈帛上投注一些莫須有的前塵情緒。
壽光仙使心有紛亂，他望向被鎖鏈懸著的司青嶠，心中對這位即將被孑然罰往人界的神君，莫名生出些極矛盾的看法。
“天道曠遠，以理為平。”
心衡神尊乘風滯于空中，正對司青嶠開始誦法：“罪神司青嶠——蔑仙緣，怠職守，戕害生靈，背離天道。”
洋洋灑灑的罪名傳進在場每一位神仙耳中，也被困于高閣的長汀聽了個完全。
她緊貼于禁閉室墻壁上，雙手不安地抓撓著木墻，卻因樓閣靈氣的阻隔，未能在墻壁上留下任何痕跡。
如同曾在她的生命中留下濃墨重彩痕跡的司青嶠，往后不會在這廣袤天界留下任何痕跡。
若不能想辦法前往人界，正平殿上那次狼狽的見面，對她們而言，就是永別。
長汀懊悔于自己的無能，也痛恨自己的無能。
她怨不了他者，她只能恨自己，要是自己能馬上學會玄階探天印，要是能有師尊一樣通天的本事，是不是就能幫助司青嶠下界除祟，或者直接替她看顧宋猷，那一切是不是另有轉機，司青嶠不會被逐至人界，四十余位凡人也不會無故殞命。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既幫不了司青嶠，還連累了懲理府神侍，甚至還將心中那些卑劣的情緒，一齊發泄在了并無過錯的師尊面前。
長汀仍仔細聽著，心中的萬千感慨與繁雜情緒，在深思熟慮后，慢慢化為一個清晰無比的決定。
樓閣之外，心衡神尊仍在一字一句誦讀判詞：
“據懲理府判決，伏天君謹書，逐至人界之南，榮州奎鄉嶺，立廟宇，貢左目，不離古剎，待山嶺蒼翠，周遭熙攘，方歸。”
話落印成，白玉廣庭中心處的圓盤緩緩消失，一個深幽的五丈寬空洞豁然出現，空洞內似有暗流涌動，微弱的星芒在其中忽閃忽滅，似乎只待觸及。
同一時間，晦暗的云團中翻滾起蓄勢待發的奪目雷光。
小青龍緩緩抬起垂了許久的頭，左眼處的鮮血便如泉水般順著面頰淌下，她用殘目掃視一圈，沒有看到熟悉的摯友身影，只能轉而望向即將劈下的天雷，扯著嘴角，高聲述罪道:
“罪神司青嶠！添孽于人界，悼膽而驚心，友睦不知遵從，義理多有違背……悔傷眾靈！愧于蒼…”
“生”字未說完全，云中天雷已破空劈下，雷光覆蓋司青嶠全身，錐般的雷電在其體內游走割剮，劃破經脈，沖撞間是深入骨髓般的撕裂劇痛。
鎖鏈已斷，天門大開。
小青龍霎時被打回原形，一陣凄厲哀切的龍吟過后，天門空洞吞噬了下墜的神君，也將劈下的天雷盡數吞吃。
空洞即將關閉的瞬間，一橙衣殘影從別處沖出，毫不猶疑一頭扎進，同著仍在暗流中掙扎騰動的小青龍，石沉大海般一齊被淹了個干凈。
心衡神尊早已感知到外圍有神在拓疾行印，想起伏天君早前的告知，選擇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即便是看著橙衣神侍不管不顧入天門空洞，也只嘆息現在的小輩都怎么了，一個比一個沖動魯莽。
“呈茗發什么瘋，這都要跟去。”一紫衣神侍認出了那抹決然的身影。
“管她作甚，只是她這一跟，又得多一張沒神管的穹靈帛，可別落在我這兒。”與呈茗修為相近的神侍開始擔憂。
一藍衣仙從慶幸不已：“我為仙從，神侍的帛估摸著是分給你們神，我總歸不用擔心。”
“她那張能有多大，青嶠神君那張才是真麻煩。”
“你們啊，簡直目光如豆，神尊、仙尊的穹靈帛，才是真正的浩大寬廣。”
“這般看來，天尊與天君的穹靈帛，只怕是浩瀚無垠、一望無際。”
話茬逐漸跑偏，眾神仙說得不亦樂乎。
“——諸位看得真是閑適。”
將將趕到的禹方神君微笑著開口，只是話語中莫名透著點咬牙切齒的感覺。
證緣禮結束后，禹方剛安置好定云珠和浮猋，便主動去天道閣領了失職之罪——那團浮猋是他所管地界的祟靈，出逃許久他才覺出異常，雖盡力做了彌補之事，但也免不了被清算過錯。
今日剛從懲理府被放出，便聽聞司青嶠闖了大禍，長汀也捅了簍子，他連靈泉都未飲幾口，便急忙往白玉廣庭趕，還未站定，就看到染血青龍哀鳴著墜入天門空洞，再難尋覓。
“嚯，禹方神君靈力都顧不上補，來得倒是積極，記得你同小天君挺親近，她如今在天道閣受罰，不知神君遇到了沒。”
法正仙君負著那根通體漆黑的殺威杖，緩步走來，邊說邊神情不屑地看向禹方。
禹方絲毫不怵，立即回嗆：“法正仙君這么在意的話，自己去天道閣受個刑，親眼看看便是。”
法正昂首回應：“本君雖為仙，但任職于正平殿，由承天尊直接轄制，即便犯了錯，也不會去懲理府。”
“這可難說，若是違背天道，最后不都是懲理府判罰，法正，當心著點，萬一哪天你被送來，本君可不會手軟。”
“你不手軟？”法正臉上的輕視更甚，仿佛從禹方那兒聽到什么笑話般嘲諷道：“還當自己是尊呢？禹方啊，你已經跌到神君了，你我現在階位相同，罰我，可輪不上你……”
“倒是禹方神君該慶幸，若你并非懲理府之神，那這次追究你失職之過的，就該是我正平殿，我的殺威杖，可不那么好受。”
法正仙君話中帶刺，禹方聞言，隨意轉動起手中的黃銅煙管，表情未有改變，似乎毫不在意傷疤被揭，言語中未有猶豫。
“我是天道的刀，輪不到你們來罰。”
“那你這把刀，可千萬記得磨鋒利些，我，等著你。”
法正不想再繼續掰扯，語畢之時便乘風離去。
周圍的神仙歪打正著看了場大戲，法正已走，便不由地看向仍在原地笑瞇瞇的禹方。
“黃毛小兒，若有機會，本君定要劈斷你的殺威杖。”
眾神仙汗顏，又見刑罰已然結束，便各自零零散散離了場。
禹方主動尋上心衡神尊，詢問起長汀的詳細處境，心衡調動神識，四下一掃未發現異常，遂壓低聲音同禹方耳語：
“小天君還在八層的禁閉室，伏天君不許任何神仙看望，估摸還得關三兩天。”
“哎，小長汀這次確實沖動了。”禹方聽到長汀還得被關好幾日，已然是一個頭兩個大。
“沖動？這可不能只歸咎于沖動。”
心衡神尊神情陡然變得格外嚴肅，朝著禹方正色道:
“小天君一開始便覺得可以為司青嶠減刑，她們情誼真摯不假，可是，未免過于輕視自身職責。”
想起長汀那副苦大仇深的模樣，心衡只覺天界未來堪憂。
“明晰人之因果，是為了知曉生靈存在規則，斷不是為了被因果糾纏妨礙，失去公允，最后落得神之不神，仙之不仙的下場——”
刑罰結束，白玉廣庭重新歸于空曠，神仙們各自歸位，腳踏玉階忙碌進出著天道閣。
云海渺渺處，已然是一副有理有序的無波景象。
心衡神尊掃了一眼天道閣正門“萬物一府”的莊嚴牌匾，又抬頭望向第八層緊閉著的淺褐格窗，一字一句道:
“她這般，可當不了未來的伏天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