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籠里的雀兒”
碧草悠悠,綠浪滾滾,一灰衣少女正背著老舊的竹制背簍,弓著腰在地上仔細尋著什么。
汗水順著她仍顯稚嫩的面龐滑下,流過臉蛋處的皴裂,帶來微微的刺痛感,可少女毫不在意,抬袖把汗水一抹,繼續全神貫注尋起藥材來。
直至瘦小的背脊涌上難以忍受的酸痛,少女才撐著后腰直起身,背簍里此時裝著的草藥,將將只夠把簍底覆蓋。
小桃癟了癟嘴,有些不太滿意今日的成果,想再努力尋一尋。
她睜著炯炯有神的圓眼,四處看了看,正巧瞥到不遠處,有幾人正朝自己緩緩走來。
一女子著青衣,上繡大片海浪紋路,隨著女子的動作微微翻涌,另一女子個頭稍高些,身著一襲淺黃衣裙,行走姿態盡顯柔美內斂。
三名男子隔得有些遠,小桃看不清具體衣著,只覺得他們渾身打扮頗為講究。
還沒來得及細看,兩名女子已走到了小桃面前。
青衣女子脖子上戴著根銀光熠熠的長鏈,襯得她眸似星,眉如月,一張秀麗的面龐上有幾分猶豫,薄唇張了又關,渾然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黃裙女子則顯得從容些,凝脂般的面上,眉若遠山,素齒朱唇,笑著看向小桃的時候,剪水雙瞳里是溢出來的溫柔與和善。
“叨擾姑娘了,我們想去太山城,姑娘可知是何方位?”
女聲悅耳,小桃不自覺抹了抹沾泥的雙手,恭順回應道:
“從這兒,往東走二十多里,遇到一個像蛇一樣的黑石頭后,再改道往東南,繼續走四五里便能到。”
蕓妙一邊道謝,一邊暗暗記下方向,心中估摸了一番大致腳程后,回頭朝著端河、知鉉、壽光喚道:“今日走不到了,先尋個落腳處吧。”
蕓妙拍了拍身旁長汀的肩膀,同小桃輕聲說:“姑娘莫怕,這是舍妹,后面三人可能看著兇了些,但為人極老實,藍衣乃舍弟,另兩人為我之家仆,忠心得緊。”
“為人極老實”的端河本因蕓妙不讓他們上前有些不快,一聽到蕓妙對身旁兩人的介紹,劍眉一挑,莫名覺得心情舒暢許多,英姿勃發的面上浮現出更多少年張揚。
正在觀察手中磁石羅盤的知鉉頭也未抬,只一個勁琢磨這指引方向的人界磁石會不會與天道有所關聯;一邊的壽光倚在樹邊,低頭仔細擦著手中早已蹭亮的鴉項槍。
小桃一看便知這幾人頗為富貴,莫不是去太山城采買金玉?這女子如此有禮數,應該比較好說話吧,要不,要不試一試吧。
“這樣的嗎?那…姑娘,需要藥材嗎,太山城最近咳疾比較厲害,小桃這兒有幾副挺好的方子,有…有備無患嘛。”
小桃越說聲音越小,面頰上現出尷尬的薄紅,即便雙手緊攥著背簍的粗糙繩帶,也不太能緩解她的緊張。
“我姓關,名蕓妙,瞧著應比你年長,喚我蕓妙姐就行,小桃妹妹既然如此熱心,我便先替家人道句感謝,方子給我瞧瞧吧,合適的話我便買上十副。”
聽聞此話,小桃心中原有的陰霾被一掃而空,鼻尖的汗水仿佛都有了點光澤。
“我……我帶您去我家吧,我家方子可多了,不遠的,而且同太山城是一個方向,你們還可以歇個腳。”
“既如此,那便勞小桃帶路了。”
碧草悠悠,輕風拂面,走在前頭的小桃興致勃勃地為五人介紹起自家的草藥方子。
蕓妙簡單應付了幾句,便推著長汀上前同小桃周旋,還未走到村口,耳根子頗軟的長汀已猶猶豫豫地在小桃處花掉了五十余枚銅錢。
“小桃從哪兒領來的客人呀?”
“又吆喝你家的方子呢,賣出去幾副了?”
“這小哥生得真俊俏,就是這背上的黑槍有點子唬人。”
“貴人需要帷帽嗎?我這兒什么樣式的都有。”
……
入村之后,便時不時有和善的村民主動搭話,有人見長汀一行衣著不凡,拿出了比小桃還熱情的架勢,長汀差點就要再花去出幾十枚,得虧小桃出言打發,六人最終停在了一處掛著艾草的棕色門扉前。
“這兒便是我家了,婆婆去給外村小孩看風熱了,現在只有我一人,藥材都在院子里曬著,都是頂好的,我先去取方子,等我哈。”
小桃只來得及放下背簍,便火急火燎往屋內跑,腦后本就有些亂糟的發髻,隨著她的奔跑變得更為凌亂。
“你真要買方子?”
壽光不聲不響出現在蕓妙身后,望了一眼小桃跑走的方向后,又繼續道:
“你若現在給足了銀錢,趙秀蘭就不會因為缺錢去揭榜行醫,而后染上疫病,她若不死在城里,趙桃便不會去尋,也就沒有后頭的蘭兆金方。”
“是啊妙妙姐,這小姑娘以后要成杏林仙的,給足銀錢了,命格就亂了。”
端河邊說,邊熟稔地往藥架上扔了些銅錢,隨后取了塊院里晾著的杏干嘗,乍一入口,酸澀不已的味道便直沖入喉,端河被酸得五官都皺到了一起,思及不能浪費吃食,他仍苦著臉努力咽了下去。
“長汀,以為如何?”蕓妙轉頭問起正站在屋檐下出神的人。
長汀想起趙桃身上那件雖然灰舊,但針腳細密的舒適衣衫,仿佛透過此物看到了油燈旁穿針引線的趙秀蘭,思忖過后,她謹慎開口:
“趙桃以后要成仙,命格不能動,但趙秀蘭,算是有機緣之人,是有更改余地的。”
“若小天……長汀想直接救下趙秀蘭,決計不行,她的死亡是趙桃執念的因,決定了蘭兆金方的問世。”
壽光直言不諱挑明不可更改之處,眉目凜凜,語氣堅決。
“死亡不可避免,但或許,能讓她們少些遺憾,不讓趙秀蘭客死他鄉,而是親口將治療疫病的愿望托付給趙桃。”
長汀看到了院門口墜著的老舊木質蓮花球,樸素的手工只能雕刻出略顯粗糙的花葉,但球底刻著的桃字,能明顯看出制作之人的用心。
壽光皺了下眉頭,思索道:“意思是,讓趙秀蘭在發現疫病后馬上回村?萬一她將疫病帶回村里怎么辦?”
“這個,就只能靠我們了。”長汀期待地看向眾人。
“趙秀蘭命途里有兩個確定的因,發現疫病和直面死亡,攬靈盒到時都會有反應——但發現,不等于沾染,只要我們找準時機,就有可能護好趙秀蘭。”
知鉉對這種鉆規則空子的行為很感興趣,他放下手中磁盤,只思索了一瞬便道:“我覺得可行,此舉并沒有觸犯鐵律,因果均未改變,只是過程,溫和了許多。”
但壽光無法完全認同這個提議。
從知曉要參加這次攬靈拓開始,他就思考過可能面臨的各種困境。
介丘神尊的愛徒端河,性格熱情隨和,卻不諳世事;乾元門首徒知鉉,知識足夠淵博,但偶有離經叛道之舉。
唯一和自己地位相近的蕓妙,天資卓越且能力非凡,明明是仙,卻同眾多神祇關系匪淺。
更何況,還有一位飽受爭議,但身份又極為特殊的小天君。
這四人都非尋常之輩,這次的攬靈拓也不同以往。
壽光期望的是,整個人界之行,能完全依照攬靈盒的指引,避免一切可能的麻煩,他們只需要找準時機吸納濁靈氣,余下時間,就只當個純粹的旁觀者。
然而,事與愿違。
自從來到人界,他們已或明或暗,出手摻和了許多瑣碎事情——尋找遺失錢財,剿滅郊外山賊,為迷路幼童尋家,替山間老嫗摘果等等。
這些事明面上的牽頭之人,基本都是長汀。
長汀態度溫和,每次都會先詢問伙伴意見,得到肯定后再行出手,但問題是,除了壽光曾說過幾次反對,其他三人幾乎從未拒絕。
壽光不知道他們為何樂此不疲地插手人界俗事,但壽光也明白,現在時機未至,除了等待朱厭殘靈露出馬腳,他們實際上,也無其他要緊事可做。
只是,這種仿佛俠義之士闖蕩江湖一樣的行為,他,很不適應。
或者說,他覺得很不穩妥。
他們恪守底線,從未改變凡人因果,每次出手相助,也都保持著極為謹慎的距離,但即使這樣,壽光依舊不安心,所謂“久走夜路必撞鬼”,他覺得,誰也無法保證永遠不出紕漏。
可能是下一次,也可能,就是這一次。
長汀不知壽光的顧慮,自來到人界,她便只想盡己所能多做些什么,可能是為了彌補過錯,也可能是心中責任驅使,長汀不明白詳細緣由,她只知道,她想讓旁人,盡可能少些痛苦。
“按趙秀蘭而今的靈氣稀薄之態,本就壽數將盡,讓她拖著病體尋找治疫方法,并在臨終時托付愿望,也能加深趙桃的執念,同時,還讓她們好好告個別。”
心中所想盡數吐露,長汀不安地抿了抿嘴角,望向眾人的眼神中,是躊躇混著期待。
“我同意,勞累而去總比全身潰爛,尸首腐化更易接受,至少能讓趙桃將養母體面地葬在故鄉。”
蕓妙首先出聲贊同,還不忘向長汀投去一個安慰的淺笑。
“凡人不是常說落葉歸根嗎,這個比客死異鄉好很多,趙桃也不用哭著去搭衣冠冢。”
端河來人界前,努力把《凡物志》大部分內容記在了腦子里,因此但凡遇到機會,便會迫不及待展示一二。
“趙桃的執念溫和幾分,泄出的濁靈氣也能少幾分。”
知鉉開口補充,一雙清明似海的眸子看向長汀,目光中帶了點鼓勵。
壽光則嘴角繃緊,思緒愈加紛亂。
他腦海中是光華奪目的攬靈盒與樸素平凡的農家院,是之前曾向他們道謝的諸多凡人面孔,是趙桃聽聞他們要買藥方時,那雙盛滿期待的眼睛。
正低頭思考該如何行事,壽光突然感覺有人在往院墻上攀,目光一掃,望見一垂髫小童正努力扒著院墻,睜著雙鹿般的大眼好奇地望向他們。
“哥哥,你背上的長槍真威風,能給我耍耍嗎?”
稚童聲音清脆響亮,目光不染塵垢,就那么大咧咧地盯著眾人,未等壽光想好禮貌拒絕之語,趙桃已拿著一大摞方子從屋里奔了出來,朝著院墻上的稚童喊道:
“去去去,漢哥兒回家去,婆婆不在,沒人同你玩,讓其他娃娃也莫等了。”
“婆婆能不能快點啊,這都多少天了,我還抓了雀呢。”
“你當婆婆是神仙啊,最快都得明日,快點從墻上下來,小心屁股摔成八瓣。”
威脅之語毫無作用,稚童眼珠一轉,嘟著嘴咕囔:
“桃桃真兇,跟發火時候的婆婆一樣。”
“快回去!不然我告訴嬸子你把鼻涕抹到她衣裳上。”
垂髫小兒聞言大驚,一邊道歉一邊立馬爬下墻,離開時邊跑邊喊:“我把雀放門口了,婆婆回來了給她看!告訴她是我抓的!”
趙桃無奈地將雀鳥籠子拎進院里放好,而后便趕忙走到蕓妙面前遞上藥方。
“蕓妙姐請看,若感興趣我都可以先抓來給你瞧瞧。”
蕓妙接下那摞有些泛黃的藥方,邊看邊狀若無意地問道:“敢問婆婆是?”
“是我養母,也是教我醫術的師傅,她還善木工,所以村里小孩常來找她玩,很多小孩的玩具都是她親手做的。”
擔心蕓妙質疑藥方的效力,趙桃趕忙補充道:“但是婆婆最厲害的還是醫術,真的,她是十里八鄉最好的醫者,大家都很佩服她。”
“看來她算是村里德高望重的長輩。”
蕓妙繼續翻看藥方,還不忘對肅立的壽光投去探究的眼神,直到看到壽光在認真觀察院內零散分布的孩童玩具,以及黑衣少年臉上的那絲糾結,一抹笑意浮現在蕓妙嘴角。
“哈哈,德高望重算不上,只是大家確實會常來拜托婆婆,有時還會喊她趙神醫。”
“那婆婆離村這幾天,大家應該都挺想她吧?”蕓妙又開始從頭翻看藥方,實際心思早已飄到了別處,瞥到壽光緊攥著的拳頭,蕓妙暗笑,果然,某人開始動搖了。
趙桃此時又答:“確實有很多嬸子叔伯來尋,畢竟誰家沒個小病小災呢,門檻都快踏破了。”
少女微笑著,臉上是顯而易見的驕傲神色,驕傲過后,又像是想起什么一般,眼里浮現出幾分落寞。
趙桃捏了捏木架上晾著的藥材,盯著微微泛黃的指尖喃喃自語道:“其實……也是我不聰明,要是能盡快學會婆婆的本事,她也不必這么辛苦,早該在村里頤養天年了。”
“她把我拉扯大,我還沒好好報答過她呢。”
蕓妙耐心聽完,覺得是時候上前安慰一二了,正準備開口,肩上卻突然搭上一只蓄著力量的手,止住了她的動作——壽光邁步走上前,黑衣少年劍眉入鬢,目光堅毅,篤定地朝趙桃說道:
“會有的,一定會有……你能報答她的時候。”
角落里,木籠里的雀兒正上躥下跳,即便無法振翅飛翔,仍時不時發出清脆婉轉的啼鳴。
院落老舊,只有身處其中的人們,依然鮮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