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促的樊籠”
天界,天道閣頂層。
承天尊與伏天君立在水鏡前,耐心看著長汀一行在人界的現狀。
“需要提點一二嗎?”
古垣望著水鏡里神色各異的五人,看到他們最終做出略微更改趙秀蘭命途的決定,腦海中,對于而后的景象已有了大致雛形。
“不必。”
伏天君看著壽光向趙桃做出承諾,長汀面上隨即涌上欣喜,一番交談間,趙桃誠摯邀請五人在藥廬中留宿幾日,說是等趙秀蘭回來可以給予他們更妥帖的方子。
眾人和和氣氣地一齊進了屋子,趙桃已經開始滿面笑容地詢問起幾人,有什么偏好的吃食。
“若河行蹤已確定了嗎?”古垣斂了視線,轉身走到格窗邊,背對著伏天君開口。
“地界,祟海中心的一處島嶼上。”
伏天君話語中的祟海二字,仿佛天界永恒的夢魘。
古垣回憶起那處埋葬了兩任伏天君的,幽暗深邃的黑海,又想到奇跡般死而復生,卻墮為邪祟的第一任伏天君。
雖然若河而今相貌不似從前,但那熟悉至極的天罡靈氣,古垣怎么也不會認錯。
“既然如此,那……”
“我會前往祟海誅殺。”
伏天君話中聽不出絲毫畏懼與躊躇,即便她的恩師如筠天君,師祖若河天君,均殞命于那片深不見底的黑海。
“沒有轉圜余地?刮髓之術可以去掉他身上的祟氣嗎?”
自天牝之亂后,承天尊之職,迄今為止都是古垣,而伏天君,至今已然是第三任。
千余年前,古垣與若河一同在承天大典上擔下天道使命,成為了承天尊與伏天君,齊心護佑了天界近五百年。
直到,祟海第一次翻涌暴動。
若河天君為了三界安定,以血為引,以身祭陣,最終平息了祟海,拯救了世間,也救下了那時靈力耗盡的古垣。
但沒有神仙想到,若干年后,祟海會再次翻涌,祟氣甚至愈發濃稠暴戾,最終吞噬了孤身前往鎮壓的第二任伏天君,如筠天君。
“沒有轉圜余地,他的天元靈已經徹底祟化。”
伏天君邊說邊關了水鏡,隨即走到古垣身旁,遞給他一串系在一起的環形玉佩。
“這是長汀他們的穹靈帛,他們因果特殊,其他神仙無力照管,我即將前往祟海,不知歸期,需托付給你。”
“祟海而今復雜難測,你…小心行事。此外,若河天君成祟,傳出去會影響三界生靈道心,不便派神仙同往,只能,勞煩庭微。”
古垣接下了玉佩,靜靜看著面前的伏天君召出伏戎劍,面無表情地往劍紋里注入各種殺陣。
“長汀,已經知曉若河之事了。”
“為何告訴她?”
古垣有些不解,別說寄希望于長汀實際做什么,她的道心會不會因此受影響,才是古垣真正擔心的方面。
“無需擔心,她依舊堅定如初,更何況,她是未來的伏天君,她問了,我便告知。”
伏天君言語輕描淡寫,古垣卻從中聽到了極明顯的信任。
“你當真覺得,她擔得起伏天君之責嗎?”
想到那仙常有的膽怯模樣,還有那平凡至極的修為,甚至連參加攬靈拓,都需要伏天君特意去尋護佑的器靈,古垣心中是九分質疑壓著一分期待。
“這句話,你也問過我的師尊。”
伏天君抬起頭,看向了聽到此話有些愣住的古垣,后者在怔愣中回憶起若干年前,庭微之師如筠天君那時給出的回答。
“我記得,如筠當時說——庭微暫時難當此任,但……”
“但她一定是未來的伏天君。”
仿佛時光交疊,庭微和如筠的臉近乎重合,極相似的語氣,極相似的目光,混雜著過往種種,就那么自然而然浮現在古垣眼前。
不同之處是,如筠當時剛湮滅一危害人界的古祟,天界共慶,生靈高呼。
而今,庭微卻將攜著伏戎劍,獨自一仙奔赴至古祟的源頭,這次,天界不知,生靈不曉。
而人界的長汀,此時做了一個極荒謬的夢。
夢里的蕓妙紅衣獵獵站在懸崖邊,只余一個瘦削至極的背影;端河面色如冰浮在空中,手上攥著一個看不清面孔的滴血頭顱;知鉉用一把長錐穿透了壽光的心臟,壽光用右手捅穿了知鉉的喉嚨。
壽光的那把鴉頸黑槍,正被渾身浴血的長汀攥在手里,而長汀面前,站著雙目皆失,滿臉鮮血,卻始終微笑著的,司青嶠。
似是有所感應,夢中的長汀轉過身,看到了發冠已損,青絲飄亂的伏天君,以及伏天君胸口,一把被鮮血浸染的,白浪掀山紋三尺長劍。
“住手!”
夢碎,人醒。
長汀渾身發冷,大叫著驚醒,脖頸處的兩均天此時好像更加寒涼,汗水浸透了長汀的里衣,黏糊的觸感好似夢中鮮血糊在掌心的感覺。
“發夢了嗎?”蕓妙手執油燈,身披一件月牙黃外衫,緩緩走進長汀屋內。
燈火微暗,隨著夜風不安地左右顫動,將將只夠映照出蕓妙的大致輪廓,和那件月牙黃的外衫。
“幸好,不是紅衣。”長汀不不自覺感慨出聲。
“紅衣?我不喜歡著紅衣,看著太張揚了些。”
蕓妙語氣如常,神色平靜,柔和的五官莫名給了長汀一股子安定感。
“只是一個很真實的噩夢,我明早找知鉉解一下吧,夢魘有因,不能太忽視。”
“嗯,不是有祟侵害就好,早些休息吧,趙秀蘭明天應該就會回村。”
蕓妙安撫了長汀兩句才走,月涼如水,黃衣女子執燈離去,卻沒有回到自己房間,而是走進了藥廬院落里一處廢棄已久的柴房。
柴房里有兩名被捆縛著的男子,見蕓妙執著燈進來,兩男子均瞳孔顫栗,流淚不止,嗚咽間瘋狂擺動頭顱。
男子的下頜都呈現出一種詭異的扭曲,似是被人暴力拆卸,仔細看去,口中舌頭的位置空空蕩蕩,只余一汪汩汩的血泉。
“既為慣匪,暗中了劫殺那么多人,便從沒想過自己也會被困于此吧。”
蕓妙將油燈放好,慢條斯理地扎好寬大的袖袍,而后從柴房角落摸出一把有些銹蝕,但還算干凈的柴刀。
“小桃妹妹的藥廬都被染腥了,你們,得賠。”
柴刀被月色映出寒光,刀刃處隱隱照出蕓妙笑著的側臉,隨后利刃落下,原有的微弱掙扎聲漸漸消失,混著絲般的血腥之氣,融入不算悠長的夜色之中。
直至夜色漸退,日光滾上山坡,有人風塵仆仆自遠方歸家。
趙秀蘭回到藥廬,看到無緣無故冒出的五名不速之客,細紋遍布的臉上是疑惑與戒備。
“你們幾個后生,是來瞧病的嗎?”
“不是的婆婆,他們要去太山城,想從我們這兒買幾副預防咳疾的方子。”
趙桃接下趙秀蘭的包袱與藥囊,興致勃勃地介紹道:
“這是從榮州過來的蕓妙姐,這是她的表弟端河與表妹長汀,這是知鉉大哥和壽光大哥。”
趙秀蘭有些懷疑這五人的身份,這幾人衣著富貴,但名字卻不像什么世家大族,反倒更像一群江湖中人。
“多有打擾了,這幾日宿在藥廬,終于好好睡了幾覺,小桃姑娘還特意烹了可口的飯菜,十分感激,小小心意,還望趙婆婆別嫌棄。”
蕓妙遞上半兩銀錢,語調溫和,態度誠懇,還不忘招呼長汀幾人道謝。
“就是杏干有點酸,但多吃幾顆莫名還挺有滋味。”
端河邊說邊爽朗笑著,這幾日他已完全適應了藥廬的生活,有時還會拉著長汀同趙桃一起去山里尋草藥。
“粗茶淡飯罷了,出門在外不要輕易露財,容易被盜匪盯上。”
趙秀蘭接下了銀錢,示意蕓妙他們跟過來,還未卸下一身疲憊,便拿出脈枕,坐在了問診桌邊:“老身先給你們把個脈,這樣開的方子更穩妥些。”
枯瘦但溫暖的指尖逐一搭在眾人腕上,一番感受后,趙秀蘭沉吟開口:
“既然路途勞累,便不要入寢太遲,易生虧空。”
“昨夜有貍子在窗外鬧,去驅趕了一下,所以歇得遲了,今后會注意的。”
蕓妙揉了揉太陽穴,露出一副無奈至極的疲憊表情。
“這位姑娘情志不舒,容易發夢,方子里我會加幾味白草根。”
“多謝趙婆婆。”
長汀聞言,又想起了那個噩夢,因為不是可使用靈力的情況,知鉉只能依靠翻閱書籍去解,書海浩瀚,直到現在還未有結果。
“脾胃不和,每日飯食需按時按量,不要敷衍。”
“書讀得入迷了些,以后會注意的,多謝。”
自從聽聞長汀的夢境內容,知鉉便覺著極為詭異,夢里是意料之外的情節,確又混著真實存在的眾人,知鉉能想到的最壞情況就是此為預知夢,不然,便是長汀……著了什么道。
“杏干吃多了,熱氣淤積,以后每日少吃點。”
“啊?”
端河想起特意從趙桃那兒買的兩布袋可口杏干,思考了一下決定每日少吃兩個,嗯……要不還是少吃一個吧。
“涼氣游脈,平時發汗后少飲寒涼之物。”
“多謝趙婆婆。”
壽光抱了個拳,一字一句說了感謝,看著面前這個仔細將脈枕收入匣內的老婦,壽光眼中混進些復雜的情緒。
趙秀蘭一邊從診桌起身,一邊詢問:“普通藥包二十文一副,好一些的要五十文,你們要什么價錢的?”
蕓妙朝周圍看了一圈,隨即將目光落在趙秀蘭身上,從容開口:“我們昨夜便商討了一下,藥包嘛,自然是要最好的,但除此之外,還有一事相求。”
“我們對此地著實不太了解,萬一真有個病痛什么的,再尋醫者也易被誆騙,可否勞煩婆婆跑一趟,同我們一起去趟太山城,不會超過半月。等我們采買好金玉物件,會派人將婆婆送回,此行總共給您一百兩白銀,這是十兩定錢。”
白花花的銀子躺在蕓妙掌心,趙秀蘭看著那錠銀錢,深刻感受到何為想什么便來什么。
她正覺得太山城咳疾有異想去探探,加之趙桃打小落下的毛病,其中幾味藥材被藥商獨占且價格昂貴,早就難以負擔,不然她也不會離家那么遠去給人看疾掙錢。
本想著能撐一日是一日,這下可真是餓了有飯、渴了來水,若真有一百兩,別說買藥,盤個小藥鋪都不成問題。
趙桃第一反應則是實打實的驚訝,隨即便是憂慮與擔心。
“婆婆剛回來沒多久,還未好好休息,可否……”
“可以,老身陪你們走一趟。”
趙秀蘭打斷趙桃言語,抖擻精神,眼中未見蒼老之人常有的混濁,反而是一片清明。
五人聞言了然,心中只覺有一條復雜的因果大道,正徐徐在他們面前鋪開,只待眾人踏入。
蕓妙將十兩定錢鄭重放于趙秀蘭掌心,看著這位白發蒼顏的老者,感激道:
“那便有勞婆婆了。”
院中,漢哥兒抓來的那只雀鳥正在籠中休憩。
陽光落在它水亮的羽毛上,雀鳥用喙自在地理了又理。
充足的水食令它覺得自己受到了上天的眷顧,很快便習慣了這略有局促的樊籠。
安然的飲水啄食中,雀鳥認定飛翔與否仍在自身掌控,殊不知,那水亮的羽毛下面,已是,日漸皺縮的雙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