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至的暴雨”
“長巷弄,花衣裳,太山綠,金山黃。”
長汀一行初踏入太山城,聽到的便是一群孩童唱著的歌謠。
可供四架車馬驅使的主道上車水馬龍,人來人往,叫賣的小販臉上洋溢著生活的喜氣,沿街商鋪皆門戶大開,物件琳瑯滿目,里里外外是為各自生活忙碌不已的人們。
長汀想起進城前,守城兵卒查看路引時,瞧見他們自榮州而來,還特意告知了一番有名的金玉賣場多在什么方位,聊起城中生活,也盡是滿足模樣,她問向趙秀蘭:
“趙婆婆,我看太山城中,不像染了疾的樣子。”
“老身起先也只是懷疑,當時記了一下類似病癥的名冊,得逐一看看現狀才能確認。”
趙秀蘭從懷中拿出一張寫滿了字的皺巴宣紙,長汀接過后邊看邊讀了起來。
“春開樓紅綢、沉媚;倚芳院杏歡;醉塵閣柔嫵、小四芳;穿花尋路坊江綾……染病的都是女子嗎?”
“不全是,男子在背面。”
趙秀蘭見長汀讀時面上沒有任何異色,心中不免高看她幾分,這富貴后生倒是個通透人。
“攬竹院冬守、挽劍;歡陽樓臨溫;穿花尋路坊小暉、小晞……這穿花尋路坊男女皆有,是不是該先去看看?”
即便趙秀蘭先前如何高看,長汀最后那句話一出,她便很快意識了到什么。
“老身本以為長汀姑娘是心懷若谷,如此看來只是心思單純,不知這些風塵地。”
長汀疑惑地擰了擰眉,望向面上笑容幾乎收不住的蕓妙,以及她身旁繃著臉,不知何時把頭垂下去了的壽光。
“我知道,那些是花街柳巷,買賣男色女色的地方,那個什么坊,聽著應該是城里最具規模的,所以男侍女侍皆有。”
端河迫不及待做了一番解釋,仿佛透著幾分驕傲的表情,和趙秀蘭臉上的困惑形成鮮明對比——雖然人各有路,但這后生,說得也太坦蕩了。
“這樣嗎,那人跡往來應該會比別處更復雜些,婆婆你一人去可以嗎?”
長汀聞言只可惜自己沒像端河那般把《凡物志》一字不落看完。
想到師尊之前說過人世艱難,常有人以自己為籌碼,只為搏個狹窄出路,更覺得這些地方更容易生出變故,不免有些擔心趙秀蘭。
還未等趙秀蘭有所回應,蕓妙先開了口:“那我們便陪著去吧,風塵地的金玉首飾也能看出城中人近日喜好,壽光和知鉉也能保護我們。”
蕓妙邊說邊挽住了長汀,后者更是露出一副格外認真的表情,還不忘點了點頭。
趙秀蘭愕然,對這五人的印象整個亂了起來,她明明記得榮州雖然人杰地靈,但民風應該沒有隨性自由到這種程度吧。
“我之羅盤有異,得去探……去找個鋪子修理,不然回程怕辨不清方向。”
知鉉剛準備同行,手中八角羅盤狀的尋祟盤卻突然有了反應,調整一二后終是確定了祟的方位,他向周圍幾人投去需要配合的眼神,壽光當即應下。
“我同知鉉……”
“家仆怎么能都撇下主子走呢,這樣,端河同知鉉去吧,順帶買點方便攜帶的吃食,修好羅盤后,去穿花尋路坊找我們。”
蕓妙露出一個狡黠的笑容,三言兩語就留下了和她同樣有人界閱歷,且一看就知曉煙花之地是何種模樣的壽光。
端河本就對除祟興趣更大,便跟著知鉉去了。
趙秀蘭感嘆了一瞬年輕人的風風火火,又正色問了余下三人好幾遍,始終得到肯定的回答后,這才討論起而后的行程。
趙秀蘭怎么也沒想通,怎么三言兩語間,自己一個古稀之年的老婦,竟要領著三個年輕后生去穿花尋路坊。
蕓妙那句“見見世面也無妨,我們顧得好自己,也護得住婆婆”仍在趙秀蘭腦海里縈繞,但仔細想了想,萬一真有疫病,有幾個在身旁幫襯的人也不算壞事,這個叫壽光的,看著也是一副忠心護主的模樣。
然后,那扇刻著大朵芍藥的棕色門扉前,便迎來了四個身影。
“開門,我是趙秀蘭,來看你們江綾姑娘的。”
“趙神醫?您終于來了,江姐姐咳得愈發厲害……了?”
推開木門的,是一個扎著小辮的粉裙少女,看起來不過二八年華,她急匆匆給趙秀蘭開了門,話未說完,卻發現門外還站著另外三個人。
“別叫神醫,就是個老婆子,江綾的咳疾現在還伴有其他癥狀嗎——別看了,他們是跟過來幫忙的。”
小荔趕忙回過神,領著四人從側門處往內院里走。
“有的有的,姑娘說她有時候還會頭痛,人也沒什么力氣,胃口也不好,而且……就……就做那事兒的時候,提不起什么勁頭。”
小荔越到后面越聲若蚊蠅。
之前對著趙秀蘭還能沒什么顧忌,可這三個奇怪的人,一副大大咧咧聽自己講話的樣子,尤其是那兩位姑娘,一個邊聽邊笑,一個瞪著眼睛比誰都認真,不知道的還以為在聽什么講學,把小荔都弄得都有些局促。
“不是說過咳疾未好之前不要見客嗎?”趙秀蘭有點惱火,雖然也預料到可能會勸不住,但不免還是有些不快。
“不不,不是見客,是姑娘的相好從皇都回來了。”小荔趕忙解釋,希望趙秀蘭不要因此覺得江綾不遵醫囑。
姑娘們的院內,樹木成蔭,流水潺潺。
細碎的石子鋪就去往深處的道路,曲折的雕花游廊連結了不同的院落,廊上則倚著許多漂亮女子,看到趙婆婆過來,她們不約而同投以禮貌問候,等看到趙婆婆身后三人,則變了一副困惑表情。
“趙婆婆能來我院里一趟嗎,最近崴了腳,疼了好幾天了。”
趙秀蘭頭也沒轉,直接道:“你那腳痛了月余了,別想白試藥膏,準備好銅板再說。”
“小哥是習武的護衛嗎,月錢幾何呀?”
壽光只回應了沉默。
他抬頭看向這熙熙攘攘的院子,不自覺想起為人之時,從皇城逃出后,被乳娘藏到一楚館的瓦缸里,幸而留下一命的童年經歷。
心中有感慨,但無甚懷念。
“青衣妹妹從哪兒來的呀,跟著趙婆婆學醫嗎?”
“從榮州來,往太山城采買金玉,是婆婆的病人。”
長汀回得一板一眼。
行走間,趙秀蘭已同小荔進了江綾的房間,因為有所顧慮,就把長汀三人留在了廊中,問的人多了,長汀便繼續一五一十地回了幾句,不回還好,這一回應,便有好幾位女子直接圍了上來。
“妹妹脖子上的鏈子真好看,哪家鋪子打的?衣衫也不錯,這紋樣倒是不常見。”
“是家里人給的,用來祈求平安,衣衫是榮州帶來的。”
各色衣裙的女子眾多,幾乎晃花了長汀的眼,長汀聞到了無數芳香,只覺得仿佛被丟進了百花仙的院子里一般。
“病人怎么還來我們這兒了呢,我們這兒可不是醫坊。”
“春杏姐莫瞎說,鄭員外說了,我們這兒,能醫他思念成疾的心病。”
“白日里說什么葷話,別把這倆姑娘嚇著了。”
“姐姐們莫驚到舍妹了,她有心疾,最是柔弱,我們從榮州過來,聽聞太山城繁華熙攘,又聽說穿花尋路坊風雅混著綺麗,這才想來見識一二。”
蕓妙已經看夠熱鬧,知道壽光是個嘴笨的指望不上,便出言護了長汀幾句。
“風雅?”
有一悅耳的女聲自不遠處傳來,聲音的主人也隨之越走越近。
“這可不是什么風雅之處,不過是各自生意罷了,只比那買賣市場還無情,姑娘莫被人誆騙了。”
碧玉點翠如意步搖隨著不算平穩的步伐而微微晃動,一白衫女子撐著一根玄鳥踏云杖緩緩走來。
云鬢峨峨之下,是一雙蘊著點正氣的清麗眸子,直直看過來的時候,帶了些明晃晃的審視與忖度,女子身上的白衫簡單利落,只在側腰處繡了幾根舒葉青竹,鋪在雪白的衫子上,襯得她貌美之余,莫名蓄了半身風骨。
“若竹姐怎么出來了,日頭不夠暖,別入了寒氣。”
制止姐妹莫說葷話的紫衣女子趕忙上前扶住來者,其他女子見了這拄拐之人,也都露出一副極為恭敬的模樣。
“應是沒被誆騙的,在座的姐妹均是好顏色,貌美而不俗,活潑而不躁。”
蕓妙話說得漂亮,心里卻不怎么爽利——她是個還算敏銳的人,人界為官之時,面對大多數囚犯,她見個一兩面便能讀出大概脾性,并擇出最能讓其痛不欲生的刑法。
所謂,閻王斂目,百鬼遁形,莫不如是。
也正因如此,她能很快分辨出哪些人合她胃口,而哪些人,她可以盡早遠離。
這個名為若竹的女子,身處風塵地,骨子里卻正得仿佛那不近人情的伏天君,恰好,是她最討厭的一種。
對方是個矛盾的人,但,不是蕓妙感興趣的人。
幸好,還有個更有意思的小天君可供逗弄,想到這里,蕓妙又笑瞇瞇地看向了長汀。
長汀的目光正落在女子的左腿上,許是視線太過直接,若竹有所察覺地皺了皺眉,連蕓妙之語都忘記回應,而是直言道:“在下關若竹,算是這穿花尋路坊的掌事,你們是趙婆婆帶來的人,坊里會以禮相待。”
關若竹拒絕了旁人的攙扶,拄著白玉杖緩緩走到長汀一行面前:“趙婆婆應該還要再花些時候,可先隨我去吃兩杯茶,放心,我們坊倚著婆婆的醫術,不會怠慢她。”
說完也不等回答,示意其他人不要跟來后,便拄著杖走上前領起路來。
蕓妙心中不滿更甚,但還是耐著性子,招呼長汀、壽光跟在了關若竹身后。
玉杖輕敲地面,發出極有節奏的叩聲,隨著關若竹深淺不一的腳步聲,也算另一種萬物和諧。
四人剛開始還能遇到路過的小廝喚“若竹掌事”,可越走下去,身旁越看不到其他人,直至行到一處僻靜的涼亭,關若竹才停下了步子。
她一邊拿出帕子擦拭額頭上的薄汗,一邊撐著白玉拐緩緩轉身,看著三人道:
“你們看著像世家大族,但行為舉止又過于隨意;說是采買金玉,入城到現在連市價都未問一句——人人皆有顧忌,穿花尋路坊也最是包容。出于禮貌,我不會過問你們目的,只要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坊里自會以貴客之禮相待。”
話中有客氣,言語卻不怎么客氣,蕓妙此時更加認定這人同她合不來,但出于考量,還是得擬好措辭,認真地回應……
“不會。”
篤定至極的兩字傳入關若竹雙耳,卻不是來自架勢都擺好了的蕓妙。
最先出聲回應的人,是長汀,她目光凜凜,眸子里是不染世俗的樸拙。
“我們不會害人,我們是陪著婆婆來救人的。”
青衣少女眼神誠摯清明,右耳的碧玉桃枝珥珰在陽光映照下偶有閃爍,關若竹有些恍惚,分不清是被耳飾晃到,還是被少女的神情晃到。
亭臺靜立,有風拂過,卻帶不來江綾院子里此刻傳出的痛苦哀嚎。
亭中四人周身只余草木簌簌聲,先前的薄汗已隨風消散,將至的暴雨,正在徐徐醞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