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熟悉，但不親切”

天界，正平殿。

司青嶠被罰至人界后，仍有些懵的宋猷剛從院中走出，便被古垣天尊一道判令，直接劃進了正平殿做執刑仙從。

費了些日子，終于習得穹靈帛的照管之術，與一些基礎的仙術后，宋猷終于正式踏入了早有耳聞的正平殿。

此時的他，正緊跟在法正仙君身后，后者發冠高束，身著灰褐燙金衣袍，一副威嚴不已的模樣。

“正平殿與懲理府，是天界掌管刑罰判決的地方——正平殿以白耳仙尊為首，任職者均為仙，主要審的是神；懲理府相反，以心衡神尊為首，任職者為神，審的是仙。”

法正邊說邊走，步子邁得有些快，宋猷施了點新學的術法，才將將趕上他的步伐。

“不過，針對的是不在這兩處任職的神仙。好比本君，若有過錯，依舊是由正平殿審理。”

他又補充：“此外，正平殿的最終司掌者，是承天尊，懲理府的話，是伏天君。”

法正說著說著，突然停下腳步，轉身直勾勾看向宋猷，言語中染上點莫名的興奮：“你覺不覺得這安排有些莫名？”

“承天尊是神，伏天君是仙，歸根結底，其實還是神保著神，仙護著仙。”

宋猷不知道怎么回答這種近似于質疑權威的，大逆不道之語，最終只能抽動嘴角干笑了兩聲，一句回應都沒給。

法正未聽到具體回答，轉身感慨：“無趣，原本還因司青嶠之事高看你幾分，看來也是個鋸嘴葫蘆。”

宋猷一聽，心中反而更加慌亂。

自己本就因為青嶠神君之事，在天界落了個極復雜的名頭，還來不及為升至仙從感到慶幸，就得直面教引自己的神君被罰至人界的現實，自己還背負上了幾十條人命因果。

雖然牙緋仙使告訴他，伏天君會將因果線理清，不會誤他今后修習，但他也聽說了，伏天君的接班者，天界唯一的小天君，同司青嶠關系格外親近，甚至為了司青嶠直接頂撞正平殿。

小天君啊，那可是天界未來的伏天君，自己真的不會被報復嗎？

“法正仙君言重了，青嶠神君的事小仙并無半分摻合，若真有選擇，小仙也不愿神君遭難，更不愿生靈殞命。”

宋猷心中思緒轉了又轉，好不容易湊出一句自覺還算妥當的回答。

法正聞言，面上染上些笑意。

他已許久未聽到這種，人界官場般的周旋話語，久違的滴水不漏之感逗得他愈發想笑，仿佛在宋猷身上窺見了曾經在泥濘中摸爬滾打的，人界的自己。

很熟悉，但不親切，反倒有些煩。

法正調侃：“那可怎么辦，依你現在的仙職，估計得讓更多神仙遭難了——執刑仙從的杖下，可從來沒有不愿之說。”

聽到此話，宋猷心中反而冷靜了許多，他太明白這種時候要怎么回答了。

“既在其職，便要摒棄雜念，小仙定會恪盡職守。”

“恪盡職守，很不錯的回答，”法正終于停在了某處，他一邊推開嶄新的木門，一邊施了個術道：“這是你今后的居所，已經融了你天元靈的氣息。”

“至于新的穹靈帛，融進書案上那塊黑曜石里了，隨身攜帶還是放在此處隨你，盡快把安靈陣布好即可。近期的時序法則為天界一日，人界三年，以后的話，至少每十年加固一次陣法。”

宋猷點著頭，邁進了這一方居所，此處乍一看同他在人界見到的尋常房屋并無區別，但如今的他，已能感受到屋內物件上流轉的淡淡靈氣，尤其是那塊黑曜石，靈氣溢出得更為明顯。

“多謝法正仙君照拂，我會盡快熟悉此處。”

“半個時辰后，帶著書案上的筆墨紙硯去大殿，今日有審理事宜，你先負責寫寫文書，理理冊子。”

法正說完，未等宋猷回應便直接離開了。

后者繃了許久的心弦終于能放松幾分，見此處已只剩下自己，宋猷呼出一口長氣，又拍了拍身上執刑仙從的袍子，隨即走到書案前，拿起那顆內里好像有星芒流動的黑曜石，仔細看了一會兒。

宋猷調動靈力注入黑曜石，石內的星芒流動速度變快，隨即憑空召出一張懸空的穹靈帛來。

帛上靈氣滿溢，星點錯落，右上角浮著一行小字：

人界，邙州，太山城。

宋猷默念心訣，凝神將靈力注入帛中，一邊布置安靈陣，一邊勘察靈氣波動是否有大的異常。

靈氣如潭，平靜無波。

帛上大多是白色星點，偶爾遇到幾個淡黃或淡紅星點，宋猷便會用術法認真測算一二。

確定沒有大的影響后，他如常穩定了一下安靈陣法，隨即將目光投向了別處。

直至靈力探到太山城中心，五顆原本沒什么特別的白色星點，突然綻出了極為耀眼的光芒，甚至涌動出比身為施術者的宋猷，更甚的靈氣。

宋猷被光芒照得直接驚在了原地，連覆在上頭的手都忘了收回，腦海中的記憶開始瘋狂攪動著他的思考。

冷靜，宋猷，冷靜下來。

教引仙人說過的——星白，凡人命格；星綠，問道求仙；星黃，祟氣醞釀；星紅，祟靈現世。

不是紅色，甚至不是黃色，是普通的白色，只是亮了一點，亮了……一點點？這根本不是亮了一點啊，這突然的光芒到底是怎么回事？

宋猷實在想不通原因，最終只能極不情愿地召出了一面水鏡。

這是能最直接看到人界現狀的方法，但宋猷自習得這個法術起，便不自覺有些抗拒。

那種能完全知曉別人人生，甚至左右一二的感覺，只讓宋猷覺得是身份調轉——人界的自己，便是在氏族的監視下長大，人生之路早被框得清楚明白。

所有人的衣食住行被寫在白紙黑字上，日復一日，不可更改。

幼時只覺得衣食無憂著實自在，直至長大成人，方知天地雖廣袤，舉目皆高墻，自己也開始思考，何謂真正的自由……

“宋猷你在造作什么？你口中的不自由，未必有少你一餐食？差你一襲衣？去同那些乞兒搶奪口糧，艱難求生，就是你要的自由？愚蠢！不知油鹽柴米，遑論世事艱難！”

記憶中的呵斥之語突然涌現在腦海，宋猷立馬回過了神，待看清自己現今所處位置后，他趕忙默念了兩遍靜心訣，把腦中雜念一并掃除，隨即看向了那面水鏡。

人界，太山城，穿花尋路坊。

長汀正緩步跟在小荔身后，突然敏銳地感知到一股強烈的視線，她看了一眼身旁的壽光，發現他神色無異，當下便明白只有自己有所察覺。

為什么尋不到目光來源？又為什么，有一種四面八方都被盯著的感覺？

長汀的雙手不自覺攥緊，她弄不明白這束目光的意圖，或者說不能叫一束目光，而是一汪、一片……一種令人毫無躲藏之處的，恢恢天網般的，上位者的目光。

突然，目光又消失了。

一切仿佛只是長汀的錯覺，那詭異的目光消失得無隱無蹤，沒給長汀仔細一探的機會，她和壽光已經走到了江綾平常待客的那間屋子。

方桌，圓凳，白瓷杯，一處極普通的屋子——如果，床榻那兒沒有傳來祟氣的話。

“先看江姐姐房間吧，還有其他要看的也告訴我一聲，我得提前去瞅一眼，哦哦對了，桌上的胭脂水粉莫動，更別聞，里頭有…有助興的東西，翻動了的東西也要記得恢復原樣。”

小荔指了指房內幾個不太起眼的角落，邊從懷里拿出幾條帕子邊說：“之前也有客人用手段坑害姑娘，最可能下藥的地方就是這幾處，你們可以翻翻有沒有殘留的，用帕子捂著口鼻吧，萬一真有，別中招了。”

長汀和壽光各自道了句“感謝”，接過帕子裹在了臉上，兩人雖在像模像樣地翻找，實際早已調動靈力，默念陣訣，將祟氣來源的床榻用靈氣裹了起來。

“誒？小荔怎么在這兒？今兒主樓不是沒你的班嗎？”

“啊，我領著新來的雜役過來打掃屋子，橙花姐忙您的就行了，不用管我。”

橙花捏著一方帕子，臉上是明媚的笑容：“忙什么呀，我是去看熱鬧呢，聽說那個任捕頭要把一俊俏郎君抓去衙門打板子，現在啊，正同小郎君的姐姐討價還價呢。”

小荔聞言，臉上的笑都有些僵了，她往屋內那兩人瞟了幾眼，發現不僅那高大仆人沒什么反應，就連身為少年至親的長汀也毫不動容，這一家子怎么回事，這么貌合神離嗎？

同伴命線安穩，已確定房中祟靈方位的長汀、壽光完全不擔心端河一行，現在的首要之務是找個時機把這祟靈拘走，兩人比了幾個手勢，確定了后續動作。

“這樣的嗎？我剛才也聽到廳堂那兒有些吵，不過我看到王大哥過去了，肯定能處理好的。”小荔不知背后兩人的盤算，邊專心同橙花講話，邊撓了撓發髻。

“是了是了，正因為有王函江在，肯定能解決好的，所以啊，這般熱鬧，不看白不看。”

橙花說完就小步跑走了，生怕錯過一點，小荔見此關上了房門，朝著埋頭翻找的兩人試探著安慰道：

“王大哥是我們這兒的護院領頭，打小便跟著若竹姐，坊里大大小小的事，就沒有他解決不了的，有他在，你家小兄弟肯定不會有什么大事的。”

“謝謝小荔姑娘安慰……你過來看，這兒有幾個散落的小銅珠，里頭有些灰白色的粉末，很可能是江姑娘病癥的根源。”

長汀禮貌感謝了小荔兩句，隨即便依葫蘆畫瓢，學會了蕓妙睜眼說瞎話的本事，將一個蹭了點墻灰粉末的，半個指甲大小的銅珠遞給如臨大敵的小荔。

“這個粉末是用剩的藥渣，我聞了下，應該是，嗯…是…不知名的土方子，但是調得不夠謹慎，所以害江綾姑娘落下了后遺癥。”

長汀腦子里只有不知名土方這種含糊的說辭，所幸小荔對他們還算信任，毫不懷疑地開始痛斥那些不顧姑娘安危，只知道亂用藥的客人。

壽光已在長汀出言忽悠時，從袖袋中抽出了三根紅繩，趁著長汀遮擋小荔的視線，當即掐訣列陣。

三根紅繩瞬間分解，自行織成一拳頭大小的絨球，絨球飛至床角，裂開一處縫隙，毫不費力吞掉了床角處一個瑟瑟發抖的圓環狀祟靈。

同一時間，宋猷終于從水鏡里回過神。

他對小天君一行來到太山城感到格外訝異，還沒來得及細思，帛上一淡紅色的星點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

宋猷猜測應是長汀一行出了手，當即感嘆于他們強大的除祟之能，心中莫名覺得有些慶幸。

然，慶幸還未落地，變故已經降臨。

一瞬之間，幾處醒目的紅色星點同時顯現于帛上，甚至未有黃色的過渡之景，星點均是直接從白色變為了紅色。

紅光錯落，醒目刺眼，仿佛扎進宋猷的道心——太山城，有眾多祟靈現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