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抑或是,萬事無休”
天界,天道閣頂層。
伏天君渾身浴血落于廊道時,承天尊已持著靈丹等候多時。
即便早已通過天罡連結有所感應,但親眼看到伏天君身上那些涌著濃稠祟氣的血洞時,古垣仍是怔住一瞬。
“我同天道求了藥,閣里也布好了法陣,有助你打坐療傷,快些去吧。”
古垣遞出一蓮花紋小方盒,輕放在伏天君掌心,后者接下靈丹,并從袖中甩出一藍色光團。
“這是…剜出的邪祟元靈,確是若河之天元靈,但不完整,需盡快尋到其他殘靈。”
伏天君聲音有些虛浮,邊說邊走進了閣內。
默念心訣盤坐于法陣的瞬間,伏天君渾身如注的鮮血終于被完全止住。
陣法一點點吸納著阻止仙體復原的祟氣,骨肉交織中,大大小小的血洞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
古垣將殘靈收好后,便開始為伏天君護法。
天道閣頂層靜謐不已,一神一仙通過天罡連結,一邊療傷,一邊進行著再無第三方知曉的密談。
“若河曾是伏天君,將此殘靈送至天道審判,重開天罡連結,能最快尋到各處殘靈,逐一擊破。”
“天道……不會同意此法,往成祟之靈身上套天罡連結,后患無窮,天道,只會讓我們自行去尋。”
“他非尋常祟靈,多留一日,更增傷亡。”
“必要的犧牲無可避免,不能為了尋蹤隨意使用天罡連結。”
“除祟護靈,亦是世間法則,這是最直接之法。”
“沒有此方法,便只把他當作一窮兇極惡的普通祟靈,傷亡本就難免,只需依照過往規矩行事,將其鏟除。”
雖是通過天罡連結進行交談,無甚抑揚頓挫的語調,但伏天君仍感受到了古垣的強硬態度,她對此早有預料,因而并無過多觸動,只是莫名想起鏖戰那日,若河掀開的那段久遠的記憶。
“我為小天君那日,天道曾降雷于如筠天君,是何規矩?”
“你…何必……”
“我已繼任伏天君,負天罡,掌天雷,師尊沒有選錯仙,那日,是什么規矩?”
天罡連結在伏天君與承天尊腦中流轉,平靜但極不愉快的交談以沉默結尾,古垣望向陣中閉眼盤坐的仙,思考著她以坦然口吻敘述的那些尖銳問題,如鯁在喉。
伴隨著持續的打坐吐納,陣中的伏天君終于緩緩睜開雙眼,所幸傷口皆愈,靈氣已穩,古垣見此,心中也算安定了幾分。
然,伏天君睜開的雙目中,右眸卻詭異地染上一片流動著的灰色霧氣,古垣見此大驚,抬手召出一柄四尺金色長锏,凝聚神力,直指伏天君右眼。
錚!
伏戎劍驟現,以銀白劍面迎上燦金長锏,撞擊之聲震動天道閣檐鈴,鈴響之聲不絕于耳,驚飛云海中大片靈雀。
“你已沾染祟氣!”古垣緊握手中四象昉心锏,眼神里是訝然與痛心。
“這是死祟之氣,所幸未侵蝕至天元靈,待取了這右眼后,我會去瓊宇山為你尋得天魚瞳,不會令你目力有損。”
伏天君聞言,一邊將躁動不已的伏戎劍召回掌心,一邊緩緩站起,以平和的語氣同古垣對峙。
“暫留下此眼,若天道不允天罡連結,此眼染上的祟氣,便是與殘靈的唯一聯系。”
伏天君青衣之下傷口已愈,只余紅痕,但衣裳上的破洞與大片血漬提醒著古垣,伏天君經歷了一場極其艱難的苦戰,才在絞殺邪祟軀體的同時,還完整取走了元靈。
她的目的很明確,徹底湮滅成祟的若河,同時盡她所能,免去更多傷亡——即便,可能要以身為餌。
古垣腦中有些亂。
天罡連結穩定著他的道心,也一寸一寸包裹著他的識海,攪動著那些浩大的回憶。
“古垣天尊可得多照拂些庭微,她愣得像塊小木頭,本君啊,只擔心她哪天被燒著了,還想著為他者取暖。”
“言重了,我定會予她幫助,何況還有你這師尊坐鎮,定是燒不著她,放心。”
“燒不著嗎?那我便安……”
“安心?!古垣你叩問蒼天,當真安得下心嗎?祟海翻涌在即,天道不予理會,你便真撒手不管嗎?”
“未到時機,所吞噬生靈數未有三千,不是翻涌之象。承天大典在即,伏天君將迭代,重系因果,傳承天意,穩定好生靈道心才是首務。”
“那是你的首務!你口中的三千眾生,不僅是千分之一的亡者,更是只此一生的生者,縱然輪回轉世,死了,便是死了。”
“如筠…你……”
“我會親手將天罡羽衣交給庭微,更會護好那三千性命,你不去,我去。”
那時,如筠天君說完“去”,便提著伏戎劍決然離開了天道閣,義無反顧前往祟海。
兩日后的承天大典,極喜愛如筠,且平日甚少啼叫的古獸金烏,破天荒般長鳴了三聲后,才喚醒了大典上的灼灼紅日。
庭微沒有等到親自授予她天罡羽衣的師尊,眾神仙也沒有看到如筠天君現身此次承天大典。
只有劍尖碎裂的伏戎劍嗡鳴著飛至云海,筆直插入玉階上的青磚,劍面上的鮮血甩至剛踏上玉階的庭微的面頰,她竟從中感受到一絲殘存的,駭然溫度。
誰的血,眾神仙心知肚明。
古垣天尊穩住大典進程,適時召出了玉葉冰輪,傳達了天道對如筠天君的吊唁,也告訴眾神仙,如筠天君護住了兩千九百又八十五位生靈的性命,以命鎮壓祟海,搏得了而后百余年的安定。
承天大典如常進行,只是少了一仙,多了沉默。
天道降下了天罡羽衣,修補了伏戎劍,也為庭微換上了那件正青色的伏天君長衫,海水江崖,流紋皦玉,紋飾不改分毫,典禮一如既往。
有淚珠滴至長衫下擺,很快被天罡羽衣上的靈氣掃除,不留一絲痕跡。
大典結束,庭微閉關。
如筠天君靈力震世,為仙也極為溫和可親,護佑了三界不知多少生靈的性命,她生前同眾靈交好,有了靈智的生靈仿佛都感受到了她的溘然離世。
萬靈慟哭,哀思如潮。
金烏長啼三聲,流云秘境降雨五日,天道閣檐鈴十日未有響動,即使風吹玉振,也仍舊靜謐無聲。
直至十日后,庭微出關。
伏天君長劍破空,浩然劈開祟海中心最大的一處島嶼,斬盡島上邪祟后,提劍將島嶼一分為五,以中心為術眼,四方為法環,列陣鑄鎖,刻印鎮邪,再續三界五百年安定。
自此,往事休矣。
抑或是,萬事無休。
“我去…請示天道,一日,一日后我便告訴你結果——天界只有一位伏天君,既然天道容許了那些生靈逝去,其他的行徑,便都是徒勞,你護不住全部,更不要因小失大。”
古垣覺得手中的昉心锏有些燙手,他舉起那個裝著若河殘肢與殘靈的木盒,正視伏天君,繼續開口道:
“我與若河,是同一日降生的神靈,且一起承的天道使命,體內有一絲本源聯系,我會憑此找到余下的殘靈蹤跡,所以,即便天道不允天罡連結,你也,絕對不許留下此眼。”
昉心锏消失于古垣掌心,他從懷中拿出一串系在一起的環形玉佩,扔向了伏天君。
“長汀他們的穹靈帛,如今還給你,帛上沒有大問題,只是他們而今在人界遇到些麻煩,你若真有精力,出手幫之未嘗不可,只要別再想些歪門邪道——明日,若我仍看到那眼,即便拆了天道閣,我也會替你摘了它。”
古垣自以為拿出了最冷峻的語氣,也期望對方聽后能考慮一二,但望見那仙接過玉佩后淡然的神色,好像一點沒把自己的話放在心上。
伏天君看著手中那串玉佩,心念一動便喚出兩面水鏡。
一面,是焦頭爛額看著帛上紅色星點,不停施術查探情況的宋猷;一面,是站在府衙門口,靜靜等待端河挨完板子后被放出來的長汀一行。
疫病、銀針、祟氣、祟靈……
心緒流轉,命運織就。
伏天君心中景象已成,她收斂了那串玉佩,并透過水鏡直接往宋猷的穹靈帛里注入一縷靈力,帛上大片的紅色星點霎時消失。
水鏡中的宋猷面露驚訝,再探一二后,確定那些突然冒出的祟靈是真的突然消失了,他回過神,望著歸于平靜的穹靈帛,如釋重負般呼出一口長氣,似是在慶幸命運的眷顧。
“你就這么不想宋猷插手?明明祟靈仍在,卻要施這種障眼之法。”
古垣在一旁看了個完全,對于伏天君這種過于直接的干涉舉動,有些不能理解。
明明一邊靜觀其變,一邊等待關鍵時機時給予引導,才是更為妥帖的做法。
“庭微,因果有命,生死在天。”
“記得,所以我沒有改變長汀他們的決定,趙秀蘭殞命已成定數,過程如何,就看各自選擇了。”
“既然如此,那你方才施術,讓宋猷誤以為所有祟靈都已被解決,又是何道理?”
“那仙從會犯錯,提早隔絕他,能規避一些傷亡。”
伏天君默默施術換了已損的長衫,仿佛此時此刻,一身利落的她終于從那場鏖戰中徹底抽身了出來——但古垣還未從紛雜的思緒里抽離完全。
“犯錯……”古垣甚至不用施術,便直接猜出了伏天君的考量,他語重心長道:
“這是宋猷早晚會經歷的磨練,更是對他道心的叩問,成仙者需學會看清自身,也需自己明白,神仙也常有無能為力之時。”
古垣仍在叮囑:“生靈此消彼長,萬物更迭有序,此乃三界大道,千百年來均是如此,我們是司掌者、制約者,卻也是局外者,是旁觀者。”
伏天君聽得十分仔細,直到古垣主動停止講述,她才收了水鏡,并認真給出了自己的回應。
“既引我踏入此事,我便是局中者,我認定他在未來會有頓悟那日,不需現在以生靈性命為籌碼,這是,我之抉擇。”
“我同眾神仙一樣,護不住所有,在諸多時刻無能為力,無暇顧及,三界之中,每日均有生靈降生與殞命,我知曉,此乃永恒之道,但此刻……”
伏天君微微低頭,調動靈力,仔細梳理起識海中那張廣袤無邊,一望無際的穹靈帛,她將仙力匯于人界,再探到邙州,而后落于太山城。
仙緒縈繞,靈力鋪展,最終知其過往、現在與將來。
“我避免了宋猷的干涉,在法則允許的范圍內,將傷亡降低——我之抉擇,避免了四十三名凡人、十七只凡畜、十畝果樹、若干田產的消亡,也算,有所護佑。”
伏天君語畢,收斂了伏戎劍,無甚留戀般轉身離開,緩步走向了書室。
她留給古垣一個漸行漸遠的背影,以及一句淡淡的:
“徹底湮滅若河那日,我會自行剜去右眼,在這之前,本君不會成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