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邊城外有一間破敗的寺廟，荒廢了許多年，從蒙塵的背后能隱約看清它原本的名叫凈心寺。寺門虛掩著，里面滿地的殘花敗葉。有人落過腳的痕跡，是燃過的火堆和睡過的鋪蓋。佛像上已然結了蜘蛛網，但依舊肅穆莊嚴。

隔日，越懷玉帶上了打掃的工具花上三日的工夫將那里打掃干凈，寺里煥然一新，那日下午，她足足在佛像前跪了兩個時辰，什么都沒問出口。

越佳年告訴她，凈心寺之所以荒廢，是因為根本不靈，白受人類香火卻不替人實現心中所愿，最為浪費人類感情。有的人能活下去全靠信念和期待，但倘若過了時效，沒了希望，對人來說是場浩劫。

將近半年的光景，她對這座城已經足夠熟悉，若要離開，她比在這里土生土長的越佳年還要不舍。

“你真的放心留母親一個人在家嗎？你若現在回去，我不會怪你。”

出了城門，此后所行之路就是離家最遠的地方了。

越懷玉看著越佳年的眼睛，她只要在其中捕捉到一絲絲的遲疑和不確定，她都有理由勸他回家去。可是他的眼睛中是星星、是汪洋，是閃爍著美好憧憬的載體，除此之外，她還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

越懷玉有些動容。

原來自己在不確定時，會露出這樣的神情……

“越懷玉！你是不是反悔了，不想帶我同去？若是怕我累贅耽誤你，你給我一句痛快話，我現在就回去陪我娘過上天倫之樂的生活。若不是嫌我沒用，還一直在勸我回去是為什么？”

為消除她不必要的擔心越佳年已經花費了不小的力氣，沒想到火候依舊沒到，還需要再努一努力堅固她的信心。

“我怕你會后悔。此行沒有目的地，也許到頭來是白白浪費，沒有意義。”

越佳年沉默良久，望向家的方向，苦笑著，“那你一個姑娘家漫無目的的走，一旦出門之后音訊全無，生死未卜。我和娘在家整日擔驚受怕，這樣就有意義了？你到底有沒有把我們當作是一家人過？我好歹是個大男人，相信我一些好不好？對于娘來說，你的前途才是她最關心的。你好了，我回來報信交差，繼續做回我的小木匠。也算功德圓滿了。”

說完，越佳年頭也不回地往出走。

城門剛好開了。

越懷玉緊追上去，“我怎么樣才算好？或許，我這一輩子都找不到我的家人朋友呢？”

“那我就把你帶回來。起碼這樣，你有個能去的地方。”

越懷玉笑靨如花，讓人見了心情也會變得很好。“謝謝你啦，哥哥。”

這是越媽媽的叮囑，出門在外，男未婚女未嫁的，以親人身份示眾最靠譜了。雖不知越懷玉的真正年紀，左不超過20歲。光是看面目，還是越佳年更加成熟。說他是她哥哥不會有人起疑，只是這個哥哥長得不如妹妹精致，倒也不算是太大的缺點。

越佳年并不適應這個稱呼，雖說她叫得好聽，他卻還是最習慣于她叫他“佳年”。親近又不至于太過親近，最好不過了。

越懷玉又纏了上來，問東問西，“從這里出去是通向哪里？要走多遠的路？我看他們都是坐馬車，我們要不要也買上一駕馬車？買太貴的話，租一輛怎么樣？你會趕馬車嗎？馬跑的方向和我們想去的方向不一樣怎么辦？它不聽話你會殺了它吃肉嗎？你吃過馬肉嗎？馬肉好吃嗎？我們的錢帶夠了嗎？給越媽媽留的錢夠多么？萬一給越媽媽留的銀子不夠用怎么辦啊？我們下頓吃什么？我們會有一天餓肚子嗎？好怕沒有飯吃啊！”

她像一只快樂的小鳥一樣嘰嘰喳喳，路上多了不少趣味。

夜里的她很安靜，睡覺時總是喜歡把自己縮成一團，難道，是因為在他身邊沒有安全感嗎？看著她睡著的面孔入神，越佳年突然發覺，出門后的她與在家中的她完全不一樣，好似她們是兩個人在同一個身體里面，一個穩重自持，一個機靈古怪。或許這才是原本的、完整的她。被困在茅草屋里的她總是不鮮活的。

可無論是她的哪一面，她都是越懷玉。

之前偶爾擔憂此行究竟是對是錯，如今倒是完全打消這份顧慮了。

“做噩夢了？還是冷了？”

越佳年見她睡得并不安心，又添了幾根柴火，身子也挪到她身邊靠下了。他的臂膀寬厚有力，枕著要比樹干舒服多了。

他喃喃道，“對不起啊懷玉。我也是第一次出遠門，沒想到這條路這么遠。”是因為他的判斷失誤才導致今夜的風餐露宿，讓他心里很是過意不去。好在現在是初夏，在外面住天不冷，只是蚊蟲有點多。

“沒事的~我們的錢要花在更有用的地方。我覺得這里很好，溫暖，枕的肩膀也很柔軟。”

原來她沒睡著？還是他的動作太大把她驚醒了？

越佳年是在自言自語，沒打算說給她聽的。他只感覺自己的臉頰滾燙，沒有接話，佯裝睡著了。忽輕忽重的鼻息惹得越懷玉躲在衣裳里偷笑，他可真是個有趣又可愛的人。

相處下來，越懷玉時而感覺自己已經了解了越佳年的全部，有時卻又覺得他還隱藏著更多更深的東西讓人琢磨不透。

之前她一直以為他好脾氣，連旁人開他過分的玩笑他都不生氣，結果那一次，他竟為了她和別人打架，眼睛足足腫了八日，直到第九日才能勉強把眼睛全部睜開，滑稽的不行，她還因此嘲弄過他。再有一次，她一直以為他是細心的，從越媽媽嘴里聽說的他也是當木匠學徒五年來只有第一年會弄傷自己，此后再未傷過，而就在后一天，他竟把手割開了半指長的口子，讓人見了也是觸目驚心。

如此種種，她不禁感嘆人真復雜。而自己身上更是謎團重重，比如怎么會拳腳功夫、又怎么會遲遲沒有人來尋？

“你睡了嗎？”

仔細聽，頭上的鼻息緩慢勻稱，應該是真的睡了。幸福地合上眼睛，她突然想起了之前有人上門提親的鬧劇。他從未開口說過喜歡她，或是想要娶她為妻給她一個安穩的家這樣的話。若是真有那么一天，或許她會毫不猶豫地答應他。

只是想想，怎么能如此的不知害臊呢？越懷玉又急又氣，恨不得立刻起身跑掉了。

枕著自己手臂的小人兒逐漸安靜了下來，他一動也不敢動，閑著無聊，他回了那句沒有回完的話，“睡吧，我也要睡了。”

聞聲，垂頭的姑娘彎起了嘴角。

此刻月光落到他們身上，是柔和溫暖的。

在家時，越懷玉有時會到城里借話本看，越家母子二人都為越懷玉此舉感到驕傲不已。哪怕是捧著毫無營養的話本看，他們也高興的仿佛她在讀著圣賢。

大字不認識一個的比比皆是，沒想到這小姑娘竟然會認識那么多字。她認識的字比越佳年認識的字還要多上許多，許多本話本通讀下來全無障礙。若不是越佳年學木匠要看準圖紙以此才認識幾個字，否則也是一字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