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午后的泰仁殿里，窗欞子處灑下點點稀薄的溫熱的陽光，讓空曠的大殿，有了一絲溫暖和愜意。穆太后歪在椅子的靠墊里，讓兩名宮人捶著腿，閉目養神。

“回太后，穆太醫到了。”一名內侍站在殿門口輕聲細氣的回稟。

穆太后立刻睜開眼，掛上滿面笑容揮著手道：“快，讓他進來。”

片刻，穆赫非一身便裝走進殿內，在正中一站，只躬身行禮道：“臣弟請太后娘娘安。”

“呵呵，說過多少次，此刻又沒外人，不必多禮，”穆太后抬手一指身邊的位置，“來，過來坐。”

穆赫非點頭過去，口中卻很恭敬，“君臣姐弟，禮不可廢，臣弟不想有人說閑話。”

穆太后滿意的笑著，點頭道：“你從小聰明機敏，最讓人放心，比赫章懂事多了。”

“臣弟不敢當，大哥現在身兼鎮軍大將軍的重任，自然比臣弟強許多。”

穆太后一哼，“那是你不肯做。如果你答應，哀家馬上跟皇上請旨，封你一個少卿怎樣？”

話音未落，穆赫非噌一下起身，行禮道：“太后娘娘的美意臣弟心領。您知道臣弟向來無心政務，自小立志研究醫藥治病救人。若非擔憂您的身體，臣弟早去民間做個自由自在的游醫了。”

穆太后臉色微微一沉，片刻，卻又笑道：“你的心意哀家知道。其實你該明白，留你在朝中，并非哀家的意思，而是父母之命。咱們穆家雖有你和你大哥兩個兒子，可你是爹娘的老來子，自然備受寵愛。父母過世之后，我這個做長姐的，怎能不照顧好你？！現在我這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說不定什么時候就……你要是真的離開哀家身邊去做什么浪蕩江湖的游醫，那是讓哀家死了都不敢下黃泉見爹娘啊。前段時間，你說走就走，一去幾個月，讓哀家如何放心得下，日日牽掛……”

有時候愛也是一種壓力，穆赫非深有體會，暗暗嘆口氣，擺出笑臉，安慰道：“是臣弟的錯，只是去辦一趟藥材，沒想到讓太后懸心了。請太后放心，臣弟既然進了太醫院，自會安心在這里，再說天下之大，哪里還能找到比皇宮更多的珍藏古本醫書可以讓臣弟研究的。”

“呵呵，這就好這就好，”穆太后一顆心放到肚子里，高興道：“想要什么只管開口，哀家幫你找，哀家找不來的，還有皇上呢。”

穆赫非一笑，無話好說。

穆太后略一沉吟，語氣和藹道：“非兒啊，今天叫你來，哀家有件事想告訴你。”

叫得越親密越沒好事，穆赫非深有體會，“哦？什么事？”

“嗯……是這樣，你年紀也不小了，是不是該考慮成親的事了。”

穆赫非激靈一下，不由得緊張起來，試探著回道：“臣弟……還沒考慮，況且臣弟不想太早成親……”

“早？！”穆太后低喝道：“你二十有六了，顯兒像你這么大年紀已經有一兒一女了。”

“太后，臣弟如何敢跟皇上比。”

“這不是比不比的問題，是人之常情，”穆太后似乎下定決心，神色一正，認真道：“哀家身為長姐，成親的事你可以不想，但哀家不能不管。實話告訴你吧，哀家已經跟皇上商量好，給你賜婚！”

咔嚓一道晴天霹靂。

穆赫非臉色驟變，“太后？！”

“聽我說完，”穆太后眉頭一皺，仔細打量著面色蒼白的穆赫非半晌，才繼續道：“這件事哀家考慮了很久，也問過你，你既然沒有心上人，那哀家就做主幫你選一個。放心，哀家的人選，絕對配得上你。那位佳人你認識，是當朝秦丞相的女兒秦昭，正是花樣年華，樣貌品性那可是百里挑一。頭年宮里過燈節的時候，哀家見過你們倆不是還有說有笑的么。”

穆赫非此刻內心百般煎熬，張口要說出娶景玥的話，可話到嘴邊愣是硬生生咽了回去，因為他太清楚穆太后的為人和行事作風，如果敢違背她的意思，那么只要景玥的名字一出口，怕會招來殺身之禍。

沉默半晌，穆太后一直在觀察穆赫非瞬息萬變的臉色，“怎么？非兒好像有心事？”

穆赫非沉了沉氣，“太后主意已定，臣弟不敢反對。只是兒女之情……實在強迫不來，秦昭家世顯赫是個好女孩，可臣弟……不喜歡她。”

穆太后笑著聽完，眼神卻冷下來，“這么說，你已經有心上人了？不知是哪位大臣家的千金，你說出來，哀家可以幫你做主。”

穆赫非搖了搖頭，起身在地上一跪，鄭重道：“父母去世那年弟弟尚且年幼，全憑姐姐一人傾盡心力教養，雖托姐弟之名卻有母子之恩。一直以來弟弟銘記在心也感激在心，凡是姐姐的決定，從不敢更不會違抗。只是這次……想請姐姐成全，弟弟只想找個心意相通之人，攜手余生。”說著，已是磕下頭去。

穆太后忽然一笑，也不叫他起身，盯著他的背影問道：“非兒還沒回答哀家的問題，你的心上人是誰啊？”

穆赫非心頭一縮，遲疑道：“是……是臣弟在陽城遇到的一家富戶小姐。”

“呵呵，富戶小姐……好，說來聽聽。”

無奈之下，穆赫非把所有事實來了個乾坤大挪移，“她叫……趙小米，是陽城人氏，家中只剩母親在堂，尚余一妹一弟。她家三代行醫，現在陽城開了家藥鋪，家有薄產，僅此而已。”

穆太后邊聽邊點頭，嘴邊是一絲怪異的微笑，“你真會替她說話，這樣也算富戶？呵，也罷，不知她品貌如何……”

“她……”

“行了，你不用說了，她是你心上人，你自然看著好。”

穆赫非只得閉嘴。

穆太后仿佛很有興趣，接二連三問了許多關于藥鋪和小米家母親和弟妹的情況，穆赫非是撒謊到底。足足一頓飯工夫，趙小米的全部身世被安到景玥身上。

穆太后似乎很滿意，揚手一虛扶，示意穆赫非起身，“得了，過來坐吧。聽你說這位趙小姐雖然家世貧寒了些，還算得個小家碧玉。你們早就相識，想來這幾個月，你不是去辦藥材，倒是跑去陽城找她了吧？”

穆赫非一低頭，回道：“臣弟不敢欺瞞太后，是她母親生病，臣弟放心不下，才去看看。”

穆太后呵呵一笑，淡淡道：“是個孝順孩子。賜婚的事，哀家會再作考慮。不早了，你回吧。”

穆赫非如蒙大赦，起身又行了禮，才退出去。

看著他身影遠去，穆太后眼神冷得像冰。

“兒子見過母后。”是宣帝的聲音。

穆太后立刻換上笑顏，趕忙扶著宮人起身道：“皇上怎么過來了？這個時辰不是該在祥和殿和大臣們議事么？”

宣帝過去扶住穆太后，解釋道：“兒臣聽說母后急招太醫，特過來瞧瞧？”

穆太后開心道：“勞皇上費心，哀家沒事。”

“那就好，”宣帝扶著穆太后落座，問道：“母后到底哪里不舒服？可讓太醫診斷過？”

“不是哀家身子不好，是哀家找穆太醫進宮，有事和他商量。”

宣帝眼珠一轉，笑道：“剛在外面見到他，似乎有些著惱的氣色。他那個人一貫風輕云淡，不知母后跟他說了什么？讓他氣成那樣。”

“哼，還說呢！”穆太后一擊桌子，氣道：“哀家就不信了，難道滿朝上下三公九卿的大家閨秀們都比不上那些貧民小戶的女兒？！”

宣帝心知肚明是為了賜婚的事，從旁勸解道：“母后不必動氣。男女之情講究緣分，小舅舅雖然有些年紀，恐怕這事兒上還沒什么經驗，難免執著自己的心意。其實小戶女兒也沒什么不好，最是溫順可人……”

“胡說！”穆太后一語斷喝，嚇得殿內伺候的宮人們一哆嗦。

宣帝臉色一沉，笑了笑沒說話。

穆太后意識到自己的過火，忙換上笑臉，語重心長道：“顯兒，你是一國之君、是皇帝。難道會不知道身份地位的重要？！非兒雖然只是名太醫，他到底是哀家的親弟弟啊。婚姻大事，決不能由著他的性子來。”

“兒明白，”宣帝親捧了茶杯到穆太后手邊，“母后一心為小舅舅好，他會明白的。母后看哪位公卿家的女孩兒好，只管開口，兒子下旨賜婚便是。”

穆太后接過茶杯，喝了一口，滿意的點頭道：“還是顯兒最了解母后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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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赫非回府后，坐立不安。直至夜幕降臨，他還在書房里徘徊不定。

“公子，”貼身伺候的小子在一旁關心道：“飯都熱兩回了，先吃點兒吧。”

穆赫非沒胃口，只顧站在窗邊出神。半晌，一擺手招呼小子過來，吩咐道：“木頭，你去跟管家說，收拾好禮堂和洞房，把花轎抬出來預備下，明天一早去客棧迎親。”

“啊？！”木頭驚訝道：“公子說什么？！明天迎親？！跟定好的吉日還差四五天呢，怎么……”

“快去！照我吩咐的做，所有需用之物今晚必須準備好。”穆赫非急切道。

木頭站在原地沒動，為難道：“這……公子不用這么著急吧，娶親可是大事，聽老人講，不按黃道吉日大不利呢……”

穆赫非猛一回頭，瞪著他道：“費什么話？！這么點事都辦不好，以后不用跟著我，去藥鋪扎草藥吧！”

“不不不，木頭就跟著公子，我、我這吩咐他們辦去。”說著，木頭一溜煙兒跑出去。

一頓飯工夫，穆赫非一顆心怦怦跳個不停，總有大事將要發生的預感。正擔憂著，見老管家元慶著急忙慌的跑來，也顧不得行禮，一進書房氣喘吁吁道：“公、公子，快、快去正廳吧……”

“什么事？為何慌張？”

“是……是太后身邊內廷總管張公公來了，說是傳旨。”

穆赫非心里咯噔一下，猶豫片刻，起身直奔正廳。到了一看，果然張公公笑瞇瞇立等在那兒。也不多說話，等穆赫非人一到，張公公展開一卷黃綢，念道：“皇上有旨，太醫院醫正穆赫非為人恭謹謙遜、才華出眾，念其忠心，特賜與丞相秦城之女秦昭結為夫婦。三日后乃黃道上上吉日，朕親主婚，特恩準二人于皇宮恩霽殿完婚。欽此。”話音落處，穆赫非直挺挺的跪在那兒，眼神飄忽。

眾人等了一陣，見他只是發呆，元慶實在忍不住，悄悄從后面推了推他。

張公公覺出不大對勁，上前一步，把圣旨遞到穆赫非眼皮子底下，恭敬道：“穆太醫，這可是天大的恩典啊。想本朝開國以來，有哪個臣子有幸在皇宮之內由皇上主持婚禮的？！快快接旨謝恩吧。”

元慶深知原委，顧不得無禮，悄聲催促道：“公子，謝恩吧。”

穆赫非看著眼前那卷黃綢，猛一抬手搶到手中，雙手用力一握，有股想要把它撕得粉碎的沖動。周圍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兒，生怕他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錯舉。

還是張公公老練，一嗓子喊道：“穆太醫已接旨謝恩，那老奴就回宮復旨去了。”

來傳旨的人早已沒影兒，穆赫非還攥著圣旨跪在那里，一家子下人跟著跪著不敢動。不知過了多久，他才緩過些神兒，慢慢站起身，吩咐道：“元慶，去客棧，我現在就接玥兒過門，今晚拜堂成親……”

一屋子下人納悶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元慶心知事情不妙，忙一揮手，“去，你們都下去吧。”

眾人退下。屋子里，只主仆二人。

穆赫非見元慶沒走，問道：“你怎么不去？趕快把花轎準備好，這就出門。”

“公子，使不得啊，”元慶伸手一指那卷黃綢，“公子已經接旨了……”

啪！穆赫非狠狠把圣旨摔在地上，咬著牙道：“哼，偷偷摸摸夜半三更的來傳旨……姐姐真是用心良苦，這點時間也不留給我。我偏不讓她如意……明天你們就說，是我先和玥兒拜了堂，他們才來傳的旨。生米熟飯，她還能怎樣……”

元慶覺得這話不像，彎腰撿起圣旨，緩緩道：“公子，事已至此……不是老奴多言，您可得思慮周詳啊。這是圣旨，不是太后一人的意思，更是皇上的意思。要是不遵旨而行，公子您的身份擺在那兒，想來不可能有什么大礙，大不了受些申斥或被小懲一番。可那位姑娘……她無權無勢，又阻礙了太后娘娘的好事，會有什么結果……怕不好說了吧。”

“玥兒……”穆赫非清醒了些，一時卻割舍不下。

元慶無奈，可不能眼看著二人成親不成倒喪了命，直白道：“公子該記得幾年前宮里容夫人是怎么死的吧？那還是皇上最寵愛的妃子，又當如何？得罪了太后，皇上還不是乖乖的把人獻給太后處置……公子您是她親弟，那皇上還是她的親兒子啊。有情人天各一方是苦，總好過做一對亡命鴛鴦吧。為了您的心上人能活命，公子，老奴懇請您三思三思啊……”

穆赫非心口一疼，緊緊握著雙拳，口中念念道：“玥兒……玥兒她不能有事……我該怎么辦？怎么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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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靈王府后花園里，靈王正在一處空地舞劍。遠處回廊上，青峰和香鸞走來，在空地邊上一站，一起行禮。

靈王手上寶劍一收，調好氣息，轉身道：“青峰，這一趟辛苦你了。”

青峰忙一低身，恭敬道：“為王爺辦事是青峰的福分，不敢言苦。”

靈王呵呵一笑，擺擺手，示意眾人退下。

四周安靜下來，香鸞又警惕的觀察一回，才開口道：“王爺，宮里的人回報，玥夫人自進宮以來備受皇上寵愛。現在，宮里的其他夫人都暗地里開始抱怨，說皇上要獨寵玥夫人廢六宮了。”

靈王嘴角兒一絲冷笑，“她這點兒本事還是有的。那太后呢？”

“太后也頗有怨言，不過，二人還沒起過沖突。只是聽說，前陣子因為皇上將西域進貢的奇香賞賜給玥夫人，太后斥責過皇上一回。”

靈王點點頭，“還有呢？”

香鸞一搖頭，“沒了，關于玥夫人的就這些。”

“好，你吩咐下去，讓他們睜大眼睛給本王盯著。玥夫人怎么說也是本王送進宮的，不能出了什么岔子。”

“是，屬下知道。”

見香鸞回稟完畢，青峰上前一步，回道：“王爺，那件事也有些眉目了。”

靈王只看了他一眼，繼續拿著布擦拭寶劍。

青峰識相的繼續道：“景玥的身世果然有問題。屬下去了一趟景府，府中凡是上了年紀能知道這件事的老家仆都不在了。只剩下老管家和另一位老家仆，他們是景大鵬的心腹，說死也不肯開口。我不便暴露身份就未作糾纏。但是托王爺洪福，在歷城，屬下碰到之前曾跟景大鵬一起來玄夏經商的舊友老顧。他家道中落，現如今只靠朋友接濟度日。屬下給了他一錠金子，打聽到些舊事。”說著，附在靈王耳邊，低語一陣，復又站好。

靈王眼中精光一閃，“此話當真？！”

“據屬下看，應該是真的。老顧的兒子一直在景家幫工，但是前一段時間，突然跟景家鬧翻了，聽說景大鵬的病，正是從那時開始的。”

靈王點點頭，“景大鵬這樣反應，看來是怕人揭穿景玥的身世……”

“正是如此，”青峰接口道：“屬下不放心，回來這一路又沿途查訪，在福清縣翻閱了一下當年的官志，確實有一起強盜殺人越貨的案件，時間地點都吻合。不過，日志上記載的是，死的是福清縣清水村大戶鄭家，全家二十五口人全部被殺，無一幸免。”

“福清縣……鄭家？”靈王搖了搖頭，沒說話。

“是。屬下愚見，日志上記載的恐怕有假。如果真是鄭家，景大鵬不會瞞的那么小心翼翼。”

“嗯，沒錯。看來這回是老天開眼。”

青峰一愣，沒太明白話中含義。

“呵呵，青峰啊，這就叫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靈王笑了一陣，臉色一正，冷冷道：“本王找了十幾年，終于要有結果了……從現在起，你們把本王之前吩咐要找的那個人，也在景家的事上留心一下，說不定會有意外收獲。”

青峰和香鸞對視一眼，點頭稱是。

一時無話，就見王府總管站在遠處回廊上朝這邊張望。靈王一擺手，示意他過來。

“回王爺的話，宮里來人了，說請王爺午前進宮一趟。”

靈王想了想，問道：“說沒說什么事？”

“嗯，旨意沒說。但是來傳話的公公說，是太后請王爺進宮商量一下穆太醫成婚的事。”

“呵，本王當什么事，原來是皇上的小舅要成親了，”靈王一笑，眾人都跟著笑了笑，他想起什么又問道：“是哪家千金？”

“聽說，是秦丞相小女兒秦昭。”

話音落處，靈王臉色一暗，半刻，冷哼一聲，“這老女人，真想把玄夏國朝堂變成她穆家的天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