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幾日后,棲霞書院的山門前,六道熟悉的身影踏著落葉而來。姜洛云走在最前頭,淺粉衫被風吹得獵獵作響。明燁腰間懸掛玉佩叮當作響,茱萸手里把玩著一枚銅錢,墨韶尾隨跟著,白曉棠和重陽時不時回頭張望。
守門的十頻緒見到他們,驚得手中掃帚都掉在了地上。“你們...你們回來了!”他連滾帶爬地跑去通報。不多時,葉紫卿匆匆趕來,衣袖上還沾著墨跡。“源和師叔正在閉關,我帶你們去見師傅。”
禪修正在后山打坐,聽到腳步聲時連眼皮都沒抬。直到姜洛云將這一路的經歷娓娓道來,他才緩緩睜開眼。當聽到他們收服水鏡樹妖時,禪修的眉頭挑了挑;說到月兔妖那段,他的手指微微發抖;癩蛤蟆和金鼠怪的故事講完,他突然拍案而起。
“胡鬧!”禪修袖袍一揮,六人腳下突然亮起繁復的陣紋。明燁拔劍要斬,劍鋒卻被無形屏障彈開。“師傅這是何意?”茱萸急得直跺腳。禪修背過身去:“外頭太危險,你們就留在書院吧。”
師姑驪瑕端著茶盤經過時,正看見師兄站在困陣外發呆。她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六個年輕人或坐或立,臉上寫滿不甘。“師兄啊...”她輕嘆一聲,“你當年可不是這樣的。”禪修沉默許久,最后只說了句:“他們是我最重要的弟子了。”
夜深人靜時,驪瑕用玉簪劃開了困陣一角。“走吧。”她將一袋干糧塞給姜洛云,“趁師兄還沒發現…”明燁抱拳行禮:“師姑大恩...”話未說完就被驪瑕打斷:“少廢話,快走!記住,你們最后必須活著回來。”
六人趁著月色離開時,禪修其實就站在藏書閣的窗前。他摩挲著手中那枚已經褪色的平安符,直到徒弟們的身影消失在山路盡頭。驪瑕不知何時站在了他身后,“他們會沒事的。”她說。禪修沒有回頭,只是輕輕“嗯”了一聲。
風卷起落葉,蓋住了那些遠去的腳印。
翠青山遠眺處,花渡島如一顆明珠鑲嵌在東海碧波之上。島上終年云霧繚繞,奇花異草遍地,空氣中飄蕩著若有若無的甜香。這里自古以來便是貓妖的樂土,十二種貓妖各據一方,其中最令人聞風喪膽的當屬紫花靈貓。
一位花容月貌的女子梅芳站在懸崖邊,暗紫色的裙裾隨風輕揚。她望著山下炊煙裊裊的村落,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五百三十年的修煉讓她褪去了貓形,化作如今這般傾國傾城的模樣。但村民們永遠不會知道,那些讓他們整日噴嚏連連、咳嗽不止的紫霧香花,正是出自這位美人之手。
次日,清晨的花渡島總是籠罩在一層薄霧中。梅芳赤足走過開滿紫花的山坡,指尖輕撫過那些散發著幽香的花瓣。這些看似嬌弱的花朵,實則蘊含著令凡人難以抵抗的妖力。她精心培育它們已有百年,每一株都浸透著她的妖力。
“梅姑娘,早啊。”路過的樵夫捂著鼻子打招呼,眼睛卻忍不住往她身上瞟。梅芳報以溫婉一笑,看著樵夫走遠后突然劇烈地打起噴嚏。她滿意地瞇起眼睛,那對貓兒般的瞳孔閃過一絲紫光。
島上的貓妖們都知道梅芳的手段。她用紫霧香花控制了整個幸喵村,讓村民們對她既畏懼又依賴。每當有人試圖反抗,花粉引發的癥狀就會加重;而聽話的人,則能得到緩解癥狀的解藥。就這樣,梅芳成了花渡島實際的主宰。
翠青山的殘園林里,秋風卷著落葉在石階上打轉。姜洛云坐在幄帳內的矮桌前,指尖沾著茶水在桌面上描摹著歪歪扭扭的字跡。明燁看著她笨拙的動作,忍不住輕笑出聲。
“笑什么?”姜洛云抬頭瞪他,臉頰微微泛紅,“我從小沒讀過多少書。”
明燁收斂笑意,伸手握住她沾著茶水的手指:“我來教你。”他的掌心冰涼,像是永遠捂不熱的寒玉。姜洛云注意到他眼角的淚痣在燭光下泛著微光,像是凝結的霜花。
“你為什么哭?”她突然問道。
明燁的手指頓了頓。帳外傳來公雞的啼叫,襯得清早更加寂靜。他沉默許久,才緩緩開口:“我想起我的母親。”他的聲音很輕,像是怕驚擾了什么,“冷月狼族在北戴雪域生活了上萬年,直到那場戰爭......”
姜洛云看見他眼中的冰藍色漸漸暗沉,像是暴風雪前的天空。她不由自主地伸手,撫上他冰涼的臉頰。明燁閉上眼睛,長長的睫毛在燭光下投下細碎的陰影。
“她死在我200歲那年。”他說,“我看著她被敵人的長矛刺穿胸膛,血染紅了整片雪地。”
姜洛云下一秒緊緊地抱住了他。她能感覺到明燁的身體在微微顫抖,像是雪原上最后一片不肯墜落的枯葉。她聞到他身上淡淡的雪松氣息,混合著一絲血腥味——那是刻在冷月狼族骨子里的戰意。
“該你了。”明燁平復情緒后說道,“我的故事講完了,說說你是怎么成神的?”
姜洛云松開懷抱,指尖燃起一簇金色的火焰。火光映照著她琥珀色的瞳孔,像是夕陽下的熔巖。“我原本是鳳凰一族延生下來的子嗣阿九離,”她說,“繼承人的身份給我帶來了殺身之禍。”
火焰在她掌心變幻形狀,漸漸化作一柄鐵錘的模樣。“我意外失去了靈力,就用這柄鐵錘打退了所有追殺我的人。”她的聲音帶著幾分驕傲,卻又很快黯淡下來,“但元靈衰退是無法逆轉的......我最終病逝在了人世間。”
明燁看見她眼中閃過一絲痛楚。帳外的風突然變得猛烈,吹得幄帳飄忽不定。
“然后呢?”他問。
“然后,天道選擇了我。”姜洛云攤開手掌,火焰化作無數細小的光點升騰而起,“我成了鍛造之神,傳說中的鳳凰神女阿九離。”光點在空中組成各種神器的形狀——鋒利的巨闕劍、厚重的鐵盾、能照見未來的玄冥鏡......
明燁注視著那些閃爍的光點,突然伸手抓住其中一個。光點在他掌心化作一枚精致的齒輪。“命運齒輪?”他挑眉問道。
姜洛云點點頭:“它能改變一個人的命數,但需要付出代價。”她的目光落在明燁臉上,“就像所有神器一樣,力量越大,代價越高。”
明燁松開手,齒輪重新化為光點消散在空氣中。他望向帳外漸亮的天色,晨曦為翠青山鍍上一層淡金色的光暈。“天亮了。”他說。
姜洛云收起火焰,伸了個懶腰。她站起身,紅色衣袂在晨風中輕輕飄動,像是燃燒的火焰。明燁看著她的背影,突然覺得這殘破的園林似乎也沒那么荒涼了。
另一邊,茱萸踩著露水來到殘園林附近的庭湖。她遠遠看見墨韶倚在果樹下酣睡,青紅衫掩在草叢間。本想悄悄離去,卻不慎踩中一灘鳥糞,驚得輕呼出聲。
墨韶被這聲響驚醒,揉著眼睛坐起身來。見茱萸窘迫地站在原地,他笑著從袖中取出手帕,蹲下身替她擦拭鞋面。“這山間飛禽最是無禮,專挑姑娘家欺負。”他打趣道,手指靈巧地拂過繡花鞋的紋路。
茱萸從懷中取出一本藍布封面的舊書遞給他。“好好研讀,日后考詩文典故,定能一舉奪魁。”她說著,目光掠過遠處初升的朝陽。墨韶翻開書頁,正讀到那段關于少年修行的文字,眼中頓時燃起灼熱的光。
書略曰:“昔年,有少年凌云志,仗劍天涯,追尋仙道。”
“遇異人,授以玄妙之法,遂入深山,修煉不輟。”
“山中歲月,漫漫如江水,少年勤學苦練,終得神通廣大。”
“一日,他破云而出,見天地之廣闊,心中豪情萬丈。”
“游歷四海,結交豪杰,共同抵御妖邪。劍指蒼穹混沌,斬妖除魔,守護蕓蕓眾生安寧。”
“這說的可不就是我么?”墨韶合上書卷,縱身躍起,袖中飛出三枚銅錢,在空中劃出金色弧線。茱萸猝不及防,急忙側身閃避,發間玉簪卻被勁風掃落,青絲如瀑散開。
“狂妄!”她輕叱一聲,雙指并攏點向墨韶肩井穴。兩人身影在果樹下交錯,看似拳腳相向,實則暗運真氣。墨韶一招“云手”化解攻勢,反手拍向茱萸腕間;茱萸變招如行云流水,指尖泛起淡淡青光。
他們從林間打到溪畔,驚起一群白鷺。墨韶踏水而行,激起晶瑩水花;茱萸袖中飛出七根銀針,釘入水面卻不濺起半點波瀾。遠處婆婆看見,只當是年輕人在嬉戲打鬧,搖頭笑著繼續拔草。
日上三竿時分,兩人終于停手。墨韶氣喘吁吁靠在古柏樹下,發帶不知何時松脫,黑發間沾著幾片落葉。茱萸整理著微亂的衣襟,忽然發現那本藍皮書正靜靜躺在溪邊石頭上,被晨露打濕了書角。
“書都濕了還怎么學習?”她佯怒道。墨韶卻大笑起來,撿起書冊抖了抖水珠:“濕了才好,字跡暈開更像古籍。你瞧這段……”他指著模糊的墨跡念道:“'劍指蒼穹混沌',可不正是方才我那招'白虹貫日'?”
茱萸忍不住也笑了。山風掠過,帶著果林的清香。他們并肩坐在溪邊石上,看水中倒映的云影緩緩游移。那本濕漉漉的書攤開在兩人之間,記載著古老傳說的紙頁,此刻正隨著微風輕輕顫動。
快到黃昏了,翠青山遠眺處,花渡島之中,自為紫花靈貓的梅芳正在名為“卯天”的洞府中調制新的花粉。過一會兒,一只通體雪白的貓妖闖了進來。“梅姐姐,不好了!”白貓驚慌地說,“島上來了一群捉妖師,說是要鏟除害人的貓妖!”
梅芳手中的玉杵一頓。她早就料到會有這么一天。那些整日打噴嚏的村民,終究還是引來了外界的注意。“來得正好。”她輕聲說道,紫色的眼眸中泛起危險的光芒,“讓他們見識見識,什么才是真正的'害人'。”
夜幕降臨,梅芳化作原形,一只通體紫黑的大貓悄無聲息地潛入村莊。她在每戶人家的窗臺上都撒下特制的花粉,這一次的花粉比以往都要濃烈。當捉妖師們第二天醒來時,整個村子的人都陷入了昏睡,而梅芳正坐在村口的古樹上,冷眼旁觀著這一切。
“想要我的花渡島?”她對著驚慌失措的捉妖師們輕笑,“先問問我的花兒答不答應。”隨著她衣袖輕揮,漫天的紫霧香花隨風飄散,將整個島嶼籠罩在一片紫色的迷霧中。
魔域,璧山周莊籠罩在一片血色迷霧中。長老法偃站在祭壇前,黑袍在風中凌亂不堪。他身后跪著十幾個年輕女子,手腳被鐵鏈鎖住,眼中滿是恐懼。
“領主大人對你們沒興趣,”法偃的聲音像毒蛇般滑過每個女子的耳畔,“但你們將為更偉大的存在獻上生命。”
祭壇中央的黑色石柱突然裂開,一團扭曲的黑霧從中涌出。那是天魔煞——由混沌孕育的古老神祇。黑霧中隱約可見無數張痛苦的人臉,發出凄厲的哀嚎。
第一個女子被拖到祭壇前。她拼命掙扎,鐵鏈發出刺耳的聲響。法偃舉起骨刀,刀鋒在血色月光下泛著寒光。隨著一聲慘叫,鮮血噴濺在黑色石柱上。那團黑霧立刻貪婪地撲向血泊,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吮吸聲。
一個接一個,年輕的生命在祭壇上消逝。每吞噬一份鮮血,天魔煞的黑霧就膨脹一分,漸漸顯露出模糊的人形輪廓。當最后一個女子倒下時,整個周莊都開始震動。地面裂開縫隙,從中滲出粘稠的黑血。
法偃跪倒在地,狂喜地高喊:“偉大的天魔煞,您終于要蘇醒了!”
黑霧凝聚成一個巨大的人形,六只血紅的眼睛在虛空中睜開。它發出震耳欲聾的咆哮,聲音中混雜著那些死去女子的哭喊。遠處,璧山的山峰開始崩塌,天空被染成不祥的紫紅色。
就在天魔煞被認為完全現世時,一道金光突然刺破天幕。一個白衣女子踏空而來,手中聚龍鼎發出清越的龍吟。她是隱居穆山的圣賢,中階地仙——白璃,也是堂堂太宗門至尊,那些被抓走的女子中有她的弟子。
“法偃,你竟敢用凡人性命喂養邪惡的天魔煞!”白璃的聲音如同九天雷霆。
天魔煞發出憤怒的嘶吼,黑霧化作無數利箭射向白璃。她揮手畫圓,金光形成屏障擋下攻擊。兩者在血色天空下激戰,靈氣與黑霧不斷碰撞,整個魔域都在顫抖。
最終,白璃咬破手指,將血抹在鼎身。聚龍鼎頓時光芒大盛,飛出一條條修煉兩千三百年的金龍、青龍和應龍直撲天魔煞。隨著一聲驚天動地的爆炸,黑霧被生生撕裂。法偃慘叫一聲,身體開始迅速腐爛,轉眼間就化為一具白骨。
天魔煞的殘余黑霧發出不甘的尖嘯,縮回石柱裂縫中。白璃臉色蒼白地落地,看著滿地少女的尸體,眼中流下琉璃色的淚水。她揮劍劈碎石柱,然后抱起最后一個死去的弟子,消失在黎明的微光中。
璧山周莊恢復了寂靜,只有風中殘留的血腥味訴說著這場恐怖的祭祀。而在魔域最深處,那團被重創的黑霧仍在緩慢蠕動,等待著下一次蘇醒的時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