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三刻,翠青山后山的屋頂上懸著一彎殘月。笛嬌潤倚著青瓦,懷中抱著一壇陳年女兒紅。酒液順著她纖細的脖頸滑落,浸濕了繡著并蒂蓮的衣襟。她忽然將酒壇重重砸在屋脊上,驚起幾只夜棲的寒鴉。
“石曇!你這個沒良心的!”她對著虛空嘶吼,聲音里浸著十八年積攢的怨毒。山風卷著她的發(fā)絲,像無數細小的黑蛇在月光下狂舞。
“當年你非要和那鯤鵬妖王打賭時,可曾想過我們孤兒寡母?”
酒意上涌,她恍惚看見十八年前那個雨夜。石曇被五花大綁押上囚車,玄鐵鐐銬磨得他手腕血肉模糊。濟南來的差役舉著火把,火光里他最后回頭望的那眼,至今仍灼得她心口發(fā)疼。
“商河縣那些腌臜潑才...”笛嬌潤突然咯咯笑起來,笑聲比夜梟更凄厲。她摸出貼身藏著的家書,信紙早已被摩挲得發(fā)黃。上面說石曇被誣陷勾結魔域,那些愚民逼他穿著百衲衣,拄著根發(fā)霉的竹竿沿街乞討。有頑童往他破碗里扔石子,砸得額角鮮血直流。
月光忽然被烏云吞沒。笛嬌潤搖搖晃晃站起來,繡鞋踢翻了空酒壇。陶片順著屋脊?jié)L落,在寂靜里摔得粉碎。“二十三年...”她數著青磚上的裂縫,“還有五年你就能回來...”話音未落,喉頭突然涌上腥甜。
山腳下傳來更夫的梆子聲。笛嬌潤摸到袖中冰涼的物件——是當年石曇留下的半塊玉佩。玉上刻著比目魚,如今魚眼處已生出蛛網般的裂紋。她突然將玉佩狠狠擲向山谷,卻在脫手的瞬間聽見鯤鵬族特有的、撕裂夜空的鳴叫。
玉佩墜落的軌跡里,她仿佛看見濟南飄雪的街頭。石曇裹著露出棉絮的夾襖,正把討來的半塊炊餅塞給蜷縮在墻角的流浪兒。那孩子臟兮兮的小手接過餅時,他凍得青紫的臉上竟浮起一絲笑意。
笛嬌潤的咒罵戛然而止。她望著東方泛起的魚肚白,灰燼沾在她濕潤的臉頰上,像一道永遠擦不干的淚痕。
初陽,晨鐘方歇,薄霧繚繞的穆山腳下,金陵塢禮園內一派清幽。早間,兩個童子領著眾人穿過曲折回廊,來到閑散仙人離正朝那間掩映在翠竹間的雅舍。檐下銅鈴輕響,驚起幾只棲息的雀鳥。
正堂內沉香氤氳,小廝汀先端著青瓷茶盞來回穿梭。他低眉順目地稟告近日禍事:城中接連有百姓失蹤,卻都在三日后安然歸來,只是個個神情恍惚,記不得遭遇何事。姜洛云指尖輕叩案幾,茶湯泛起細微波紋。她鳳眸微瞇,總覺得此事蹊蹺——哪有妖孽擄人卻不傷性命的道理?
白曉棠捧著暖爐倚在窗邊,聞言輕笑:“許是那妖怪不喜殺生,倒是個心善的。”話音未落,一陣穿堂風掠過,茱萸忽然打了個寒顫。她抬眼望見墻上黃歷赫然寫著“寒露”二字,墨色小楷在宣紙上洇開些許水痕。
“墨韶師兄!”茱萸忽然拖長聲調,眼波流轉間盡是狡黠,“給我縫件毛領小襖可好?”正在研讀古籍的墨韶手一抖,朱砂筆在竹簡上劃出歪斜的紅痕。這位向來清冷的仙門弟子耳尖微紅,顯然沒料到會突然被點名。
明燁噗嗤笑出聲來,重陽則無奈搖頭。誰都曉得墨韶雖擅符咒陣法和比武練劍,卻連針線都不曾拿過。茱萸歪著頭等回應,發(fā)間金步搖隨著動作輕晃,在晨曦中劃出細碎金光。她本就是存心逗趣,見墨韶窘迫的模樣,笑得愈發(fā)燦爛,連帶著滿室寒意都散了幾分。
離正朝捋著銀須微笑,目光卻若有所思地投向窗外。遠處山嵐間似有黑影掠過,轉瞬即逝。老人指尖在茶盞邊緣摩挲,蒸騰的熱氣模糊了他眼底的深意。汀先添茶時衣袖帶起微風,案上燈焰猛地搖晃,在眾人臉上投下?lián)u曳的陰影。
姜洛云忽然起身,手中降妖鈴叮咚作響。“不對。”她盯著茶湯里沉浮的葉梗,“那些歸來之人,可曾說過聞到什么特殊氣味?”汀先怔了怔,努力回想道:“倒是有個賣花郎提過,夢里總嗅到桂花香...”
白曉棠手中的暖爐“砰”地落地,炭火滾出老遠。她臉色煞白,嘴唇輕顫:“寒露...桂花...”此時眾人才驚覺,窗外那株百年金桂開得異常絢爛,甜膩香氣透過雕花窗欞絲絲滲入,竟讓人生出昏昏欲睡之感。
墨韶突然掐訣念咒,一道金光劈開滿室甜香。茱萸的笑僵在臉上,她緩緩低頭,發(fā)現不知何時,自己的袖口已纏上幾縷淡金色的霧氣。重陽猛地推開窗,只見漫山遍野的桂樹無風自動,金色花雨紛揚如雪。
魔域之巔,殺人不長眼的魔君血夕紅立于黑曜石王座之上,猩紅的長袍在腥風中獵獵作響。她指尖纏繞著縷縷黑霧,那些來自天魔熬分化出的混沌之力正順著她蒼白的肌膚滲入骨髓。
另一頭的魔君風耳站在她身側,銀灰色的長發(fā)間隱約露出尖削的耳廓。他閉目凝神,周身盤旋的黑霧形成詭異的漩渦。
兩位魔君身后,術法師蒼泉與刺羅正以古老的陣法結印,他們掌心相對,構筑出一道吞噬光明的黑暗結界。
“快了...”血夕紅朱唇輕啟,聲音里帶著蝕骨的寒意。她望著天際逐漸被黑霧蠶食的最后一縷霞光,眼底泛起妖異的紫芒。風耳睜開琥珀色的豎瞳,嘴角勾起一抹殘酷的笑意:“六域的光明,終將成為我們腳下的塵埃。”
冥之谷深處,魔域領主野心踏著翻涌的黑霧降臨。他身披玄鐵戰(zhàn)甲,每一步都在焦土上烙下燃燒的足跡。“萬物之靈?”他狂笑著拔出曼陀羅花的弦根,“不過是等待被撕碎的螻蟻!”弦根所指之處,空間扭曲崩裂,露出其后無盡的虛空。
蒼泉的咒文吟唱陡然高亢,他灰白的長發(fā)無風自動,周身浮現出密密麻麻的古老符文。刺羅則咬破指尖,以血為引在空中繪出禁忌的陣法。兩人腳下的地面開始龜裂,滲出粘稠如墨的黑暗物質。
“一千年了...”血夕紅撫摸著王座扶手上鑲嵌的骷髏,“自從上次魔頭應無意蘇醒又沉睡,我們等待這一刻已經太久。”她突然攥緊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鮮血滴落在黑霧中發(fā)出嘶嘶的腐蝕聲。
風耳展開雙臂,黑袍如夜翼般張開。他仰頭長嘯,聲波震碎了方圓百里的暗水叢林。那些晶瑩的水珠尚未落地,就被席卷而來的黑霧吞噬殆盡。冥之谷上空的云層開始旋轉,形成一個巨大的黑暗漩渦。
身為魔域領主的野心將曼陀羅花插入地面,整個山谷隨之震顫。無數混沌天體從裂縫中爬出,發(fā)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哀嚎。“看啊!”他狂喜地指向天際,“連日月都在顫抖!”確實,那輪本應皎潔的明月此刻正被黑霧侵蝕,逐漸變成血紅色。
蒼泉突然噴出一口黑血,但他的咒語未停。刺羅的七竅也開始滲出黑色液體,卻仍死死維持著結界的完整。他們知道,這是混沌之力反噬的征兆,但為了黑暗降臨的偉業(yè),這點代價微不足道。
血夕紅從王座上緩緩站起,她腳下的黑影如活物般蔓延。風耳與她十指相扣,兩人的力量在交融中暴漲。野心感應到這股力量,轉身單膝跪地:“恭迎黑暗紀元!”
就在此刻,第一縷純粹的黑霧突破了臨界點。它像有生命般蠕動著,所過之處草木凋零,流水凝固。遠處的人類城池亮起的燈火,在這股黑暗面前如同風中殘燭,隨時可能熄滅。
“讓光明...”血夕紅的聲音回蕩在六域每個角落,“永遠沉睡吧。”她與風耳同時釋放出積蓄千年的魔力,黑霧如海嘯般席卷天地。蒼泉和刺羅終于力竭倒地,卻在斷氣前露出滿足的微笑——他們用生命見證了黑暗的誕生。
穆山,金陵塢禮園內,姜洛云廣袖翻飛間,指尖迸發(fā)出金、紅兩色的光芒。她清晰地聽見封印在魔域千年的魔息發(fā)出瓷器碎裂般的聲響,黑霧如決堤的冥河之水噴涌而出,頃刻間準備將整座山吞沒。
天穹驟然變色,靛藍褪作鉛灰。暴雨如天河傾瀉,銀蛇般的閃電撕開云層。姜洛云額間神紋灼灼生輝,紅衣裾在颶風中飛揚。她望著被煞氣腐蝕的亭臺樓閣,琉璃瓦上凝結出猩紅的露珠——那是曼陀羅花汁滲入現世的征兆。
“借焚滅劍一用。”她向身側的明燁伸出手。他解下腰間焚滅劍的瞬間,劍鞘上的朱雀紋路突然睜開赤金眼眸。當姜洛云纖指握住劍柄時,整柄長劍頓時燃起青白色的業(yè)火,將四周雨幕蒸發(fā)成裊裊白煙。
元神離體的剎那,她看見自己的肉身化作十二重光暈。最外層是檀香色的護體神光,內里卻纏繞著蛛網般的黑絲——那是幾天前與星瀾神君景沅締約時種下的因果。焚滅劍發(fā)出龍吟般的清嘯,帶著她穿透六域屏障,魔域腐臭的霧氣立刻纏了上來。
冥之谷谷底的血月比往日更加猩紅。數萬株曼陀羅在月光中舒展枝葉,每朵花蕊里都蜷縮著扭曲的嬰兒面孔。姜洛云的元神懸在半空,看見那些深扎在冥土中的弦根正瘋狂吮吸著現世的靈氣,粗壯的根脈里流淌著類似水銀的毒液。
“聽我法旨,本鳳凰一族神女阿九離在此!焚盡黑暗,光明之刃,破!”她手握焚滅劍劃出完美的弧光,劍鋒過處綻放出七十二朵青蓮。曼陀羅花發(fā)出尖銳的哭嚎,被斬斷的弦根噴出紫黑色漿液。整個冥之谷開始崩塌,血月表面裂開蛛網般的紋路。在徹底湮滅的前一刻,她聽見魔域領主野心在虛空中的咆哮:“這次不過折損三成修為......”
現世的暴雨終于停了。姜洛云元神歸位時,發(fā)現焚滅劍的劍穗染上了曼陀羅花弦根噴出的紫黑色漿液。明燁的袖口沾染著曼陀羅花粉,正將她的肉身護在避水結界中。禮園中有一棵殘存的梅樹上,最后一片花瓣緩緩飄落,恰好覆住她掌心未愈的灼傷。
穆山,金陵塢的平踞巷內,一面斑駁老墻上刻著幅古怪壁畫。那畫上飄散著奇異的香氣,麝香與爆米花的甜膩交織,茱萸與墨韶路過時,忽覺畫中似有暗流涌動。茱萸剛欲開口,壁畫驟然化作漩渦,將二人卷入其中。
畫中世界綺麗詭譎,天空是流動的胭脂色,云朵如撕碎的綢緞。二人尚未站穩(wěn),十幾只通體漆黑的蝙蝠已凌空撲來,翼展竟有丈余。他們倉皇奔逃,闖入一處天然巖洞,洞壁綴滿發(fā)光的螢石。虎妖小篪的巢穴赫然呈現,獸骨鋪就的床榻上蜷著個身形魁梧的男子。
墨韶指尖凝出銀藍光暈,讀心術如絲線般探入虎妖靈臺。原來小篪本是同煎山中靈虎,為救被獵人擄走的伴侶才化作人形。他擄來凡人只為搜尋獵戶蹤跡,每夜以自身妖力澆灌禮園內的百年金桂,盼著花香能引來知曉獵戶下落之人。此刻他正捧著一張泛黃的地圖,虎爪撫過墨線勾勒的山脈時微微發(fā)顫。
畫外世界暮色四合,白曉棠的逸塵劍在鞘中嗡鳴。她與重陽在香粉鋪前截住姜洛云,鋪子里新調的合歡香熏得人頭暈。明燁的羅盤指針突然瘋狂旋轉,銅勺直指墻上那幅突然浮現的壁畫。四人相視點笑,縱身躍入畫中乾坤。
他們在流霞深處跋涉七日,最終在翡翠湖畔找到衣衫襤褸的茱萸二人。彼時墨韶正以冰魄訣凍住追來的蝙蝠群,茱萸手中桃木劍已斷作三截。小篪突然從巖洞方向奔來,懷中抱著一只氣息奄奄的雪白母虎,金桂香氣混著血腥味撲面而來。重陽的瀟雅扇倏地展開,扇面上墨竹無風自動:“要救它,先破畫。”
白曉棠的劍尖已抵住壁畫天空某處,那里有粒朱砂痣般的紅點正隱隱跳動。
剎那間,姜洛云一行人從畫中脫身而出。青磚黛瓦間浮動著茱萸的暗香,白曉棠的裙裾掃過斑駁石階,帶起一陣細碎的塵埃。明燁衣袍上還殘留著畫中墨色,卻見重陽猛地按住腰間佩劍——本該緊隨其后的虎妖小篪,竟杳無蹤跡。
巷口忽傳來楊大嬸尖利的嗓音,像把銹刀劃破暮色:“禮園那妙玉屏風后頭,分明蹲著只紅眼吊睛的猛虎!”她揮舞著鐵棒的手在夕陽下顫動,“若不是先前從家里偷走了這一棒子,老婆子早成了那畜生的盤中餐!”
姜洛云耳畔嗡鳴。畫中種種走馬燈般重現:小篪訴說伴侶被獵戶擄走時,琥珀色眼瞳里滾動的淚光;帶他們穿越松林時,虎尾掃落一地晨露的簌簌聲。明燁聞言攥緊她衣袖:“那虎妖在畫里故意引開我們?”白曉棠鬢邊珠釵亂顫:“可它救妻心切的模樣...”
“半真半假。”姜洛云雙手放在一起,心里盤算著。茱萸忽然想起小篪蹭過她掌心的絨毛——那般溫熱的觸感,怎會是幻象?獵戶的蹤跡、山坳里的捕獸夾,這些細節(jié)太過真切。重陽突然拔劍指向禮園方向:“若真困著母虎...”
殘陽如血時,六人踏碎滿地沖向禮園。姜洛云手中羅盤銀針瘋轉,她終于明白:小篪要的根本不是畫中虛妄的伴侶,而是借他們之手破除鎮(zhèn)壓母虎的禁制。此刻禮園雕花窗欞后,那雙傳說中的紅眼睛,或許正映著真正的月光。
隔一會兒,金陵塢禮園內,那扇描金繪彩的妙玉屏風后,六道身影靜靜佇立。姜洛云的青衫被晚風吹得飄飄欲仙,明燁腰間的焚滅劍劍鞘泛著幽藍冷光。在他們面前,現出原形的虎妖小篪被堅磐印鎮(zhèn)壓著,紅色的獸瞳里蓄滿了哀傷。
茱萸的指尖在顫抖。她望著閑散仙人離正朝手中那張染血的虎皮地圖,忽然想起這位“仙人”曾在杏花雨中為她撐傘的模樣。此刻那張總是掛著慈悲笑容的臉,正扭曲成得意的獰笑。“師傅...”她喚出的稱謂碎在風里,喉間涌上腥甜。
姜洛云突然按住明燁的手腕。電光火石間,所有線索在他腦中串成寒光凜冽的鎖鏈——離正朝袖口沾染的松脂氣味,茱萸房中莫名出現的虎骨酒,以及最近幾天總在夜間消失的“仙人”。茱萸看見真相如毒蛇般盤踞在離正朝的臉上,而那條母虎的皮毛,正穿在他腳上化作虎紋靴。
“你!”墨韶的橫刀當啷墜地。白曉棠的符紙無風自燃,重陽的閉環(huán)劍發(fā)出悲鳴。茱萸突然噴出一口鮮血,染紅了墨韶送給她的香囊。她倒下的瞬間,堅磐印下的虎妖發(fā)出震天動地的怒吼。
小篪的皮毛開始龜裂。那些裂紋里滲出巖漿般的紅光,禮園的百年金桂在熱浪中頃刻枯萎。
“借劍一用。”姜洛云的聲音驚醒了怔忡的明燁。焚滅劍出鞘時,九天之上的流云突然凝固。劍身暴漲的金光穿透暮色,驚動了法獄境內梳妝的仙女們。她們倚著玉欄張望,鬢邊珠釵叮當作響。看守天闕橋的天兵天將揉著眼睛,還以為九日同現。
離正朝的笑聲戛然而止。焚滅劍帶著一千年前誅殺魔頭的威勢劈下時,他腰間懸掛的虎牙項鏈突然炸裂。那些號稱“降妖伏魔”得來的戰(zhàn)利品,此刻化作萬千怨魂反噬其主。他的道袍在金光中如飛灰消散,最后映入眾人眼簾的,是靴筒上母虎斑紋絕望的抽搐。
小篪的身軀開始透明。它用最后力氣望向茱萸跌落的方向,虎須上還沾著她方才濺出的血珠。姜洛云結印的指尖綻出青蓮,將那些飄散的泡沫攏入袖中。半透明的虎影在蓮蕊里蜷成胎兒姿態(tài),而禮園上空,今年第一片雪正落在明燁接住的焚滅劍上。
雪越下越大。白曉棠蹲下身,把茱萸發(fā)間那支離正朝贈的桃木簪折成兩段。斷裂處滲出黑血,染紅了滿地碎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