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是一條盡頭能看見亮光的廊道。赫連雙揉了揉眼睛,深吸了口氣,大步朝亮光走去。
恍惚間,耳畔傳來阿萍的輕呼:“赫連姑娘。”
她不由自主地停了腳步,黑暗中阿萍的身影若隱若現地浮現在面前。
如浮光掠影的走馬燈,前方廊道的光亮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塊巨大的石壁,上面顯印著一幕幕過往的場景——
金色裝飾的梳妝鏡前,阿萍輕輕幫杜意雪戴上發簪,“大少爺給小姐帶回的這簪子好生漂亮,襯得小姐皮膚更加雪白了!”
“他哪懂這些,你看這上面的大紅花,真是俗氣。”杜意雪攏了攏發鬢,回頭望向身后一言不發的人,帶著幾分促狹的笑意,“阿池,你覺得呢?”
阿池靜靜地站在暗影里,眉眼不動,“一般。”
阿萍掩面而笑,杜意雪輕輕拂袖,鏡中映出少女明亮的笑靨,燭光溫柔,房中一片歲月靜好。
卻是光影交錯,拂袖一晃就是一年——
熱鬧的街頭人來人往,夾雜著糕點鋪里甜糯的香氣,讓人不禁駐足流連。
阿萍停在一處糕點鋪前,目光落在摞得整整齊齊的梅花酥上,“老板,這梅花酥怎么賣?”
“姑娘好眼光!這是今日一早現做的,新鮮美味,一盒八個,只要五文錢!”
阿萍正欲拿錢袋,一只手卻突然伸了過來,將一塊銀石放在小販手上,“不用找了。”
阿萍一怔轉頭望去,正對上一張肆意張揚的臉——
“多謝公子,多謝公子!”小販滿臉堆笑地雙手奉上糕點盒。
陸顯接過盒子,輕輕一抬,舉至阿萍面前。她下意識往后退了一步,“陸……陸公子?”
“不過是一盒點心。”陸顯挑眉,嗓音帶著些許隨意,“你家小姐日日錦衣玉食,想必這些糕點是瞧不上的,你伺候她多年,怕是也沒嘗過幾次吧?”
“公子多慮了,奴婢身份低微,豈敢妄想——”
陸顯笑意明顯,“忠心得太過,就有些傻了。”
阿萍一頓,直愣愣地看著陸顯,不明所以。后者則輕嘆了聲,像是隨意地提起:“你家小姐,與旁人不同。”
阿萍:“我聽不懂公子是何意。”
陸顯輕笑,將糕點盒直接塞進她手里,“拿著吧,別那么拘謹。”
她僵硬地接住,正欲掉頭就走。身后銀兩的碰撞聲忽然響起——
陸顯從懷中取出一只繡金荷包,漫不經心地在指尖把玩,荷包里的銀子碰撞發出清脆的響聲。
“世人皆貪財,哪怕是最忠心的狗,也得有骨頭啃才行。你跟在杜意雪身邊這么多年,想來吃了不少苦,若是愿意幫我,這些——”他輕輕一晃,聲音慵懶,“不過是個開頭。”
阿萍猛地攥緊糕點盒,“……公子的好意,奴婢不敢當。”
陸顯臉上的笑意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絲隱隱的冷意。
他輕嗤一聲緩緩逼近,居高臨下地看著她,“臭丫頭,我勸你想清楚,杜家能護得了你一時,可護不了你一世。忠誠是件好事,可若世道不好,忠誠未必能換來好下場。”
阿萍有些迷茫,“世道不好……?”
“杜家人手握兵權,直使杜家軍,你雖為閨中不問世事的女子,但不會不明白權高震主、尾大不掉的道理。你覺得,毓王能留你們杜家到什么時候?”
眼見那攥著食盒的手指節泛白,陸顯微微俯身,側頭緊緊盯著她,聲音低了下來。
“退一萬步,你若此時拒絕我,你以為,陸家能放過你?我陸顯能夠放過你?”
他看見一滴淚落在了糕點盒上,于是笑吟吟著將那袋沉甸甸的銀兩蓋在水漬上。
閃著亮光的金銀財寶闖入阿萍眼里模糊的霧中。
“亂世之中,是做明哲保身的聰明人,還是必死無疑的忠誠犬,你自己選。”
片刻,阿萍輕聲緩緩道:“其實……小姐確實有一個秘密……”
陸顯隨手從攤子上拿起一塊粉嫩的梅花酥,漫不經心地掂了掂,張口咬住,細細咀嚼起來。
甜膩的味道在口腔中化開,他懶洋洋地笑了。
畫面微微震顫,如水波般暈開,將街頭的熙攘人群吞沒。
再度凝實時,赫連雙便看到了陸府。
想來是這塊石壁記錄者進歸墟塔的每個人的過往,事關五年前,于是她耐著性子繼續看下去——
府門高闊沉穩,泛著歲月沉淀的光澤。大門緩緩打開,府墻之內庭院深深,幾名家仆步履匆匆,無人交談,唯有院中偶爾傳來的幾聲鳥鳴,平添幾分冷意。
“混賬!連這點事都做不好!”
主廳里陸老爺惱怒的聲音伴著瓷杯砸在桌上的清脆碰撞響起。
“讓你帶個人來,竟是如此費勁!我要你何用?!”
“父親息怒!那段三實在死腦筋,油鹽不進,什么金銀財寶都入不了他的眼——”
陸顯畢恭畢敬地站在一旁,神情是不曾見過的緊張和局促。
“但我已暗自派人打聽,杜府有個老管家,名為趙百泉,曾經他于段三有過一飯之恩,或許可以通過他來讓段三就范。”
陸老爺瞇眼,冷聲問:“趙百泉?那老東西我知道,只是他在杜家侍奉了二十年有余,你有多少把握?”
陸顯的腰更低了,“父親曾教過的,打蛇打七寸,我早已打探好,那趙百泉在老家,有個瘸腿的兒子……”
陸老爺冷笑,“可。”
“是。”陸顯終于露出笑意,“若能借那趙百泉的名義,不愁那姓段的不幫我們模仿杜老爺的字跡,寫下造反信。”
“空有模仿字跡的本事,卻沒有把握機會的野心,這輩子活該賤命一條,居于人下。”
陸老爺冷笑著重新拿起瓷杯,拂蓋細細吹了吹,輕輕抿了口茶。
“就按你說的做吧,不過些在街上撿剩菜的鼠狗之輩,幾兩肉若是打發不了,碾死便是。”
石壁上的畫面旋轉,浮光掠影般的畫面悄然破碎,如同被風吹散的落葉,片片翻飛,落入另一方天地——
朝堂之上。
毓宣坐在高臺的金簾后,臣子們皆立于臺下竊竊私語,沒人能看到毓王的真容,只得通過金簾旁邊的太師溝通。
那太師不再是幻象中的黑影人,臉上卻戴著一張銅質的獠牙面具,若一直盯著好生瘆人。
“如今證據確鑿,杜太尉還有何狡辯?”陸老爺冷聲道。
杜老爺不怒反笑,平靜道:“老夫確實不知這信件來歷,反而陸大人好生奇怪,這么執著針對杜某,不知我們之間是否有何誤會?”
陸老爺冷笑:“有何誤會?你們杜家謀反之心人盡皆知!前兩日你家大公子當街刺殺我兒,當真是目無國法,目無毓王!”
“夠了。”平靜至極的聲音響起,是太師,“朝堂之上禁止喧嘩。容我同殿下商量一二,再予結果。”
他走到金簾之后,微微在毓宣的身子旁俯下身來,似在討論著什么。片刻走出來說道:“喬大人一向與杜太尉交往甚密,不知喬大人對此可有話要說?”
眾人的目光皆落在喬老爺身上,喬老爺皺眉目視前方,斟酌了許久,才向前一步緩緩開口道:“臣以為,杜家舉兵謀反一事,實在蹊蹺,但并非空穴來風——”
杜老爺原本松了口氣的神情隨即停頓下來,不可置信地看向昔日好友。
“武事司既然確認了那信件字跡來自杜大人,而如今又那么多參本,臣以為,此事不可輕易翻過,勢必要嚴查杜家。”
看到杜老爺不可置信的目光和陸老爺小人得志的得意,又見喬老爺說完便低下頭掩蓋著微紅的眼眶——
赫連雙不禁暗忖道:“這喬老爺當真是公事公辦,證據在眼前,絲毫不念舊情……只是太過于死板,寧愿相信冰冷的紙張,卻不信老友的秉性。”
畫面很快漸漸成了紅色,是大火。
熊熊燃燒的火焰染紅了半片天空,濃烈的黑煙席卷了半個永昭城——
人們歇斯底里的慘叫聲、孩子害怕驚恐的哭嚎聲、雞狗撲著翅膀跑來跑去的嚎叫聲……幾排士兵面無表情地包圍在杜府外圍,從外面封鎖了所有出口,對這些聲音視若無睹。
有杜家的隨從四處逃竄,忍著火燒的劇痛爬出圍墻,雙腳還未來及踏在地面就被外圍的士兵用配劍封了喉。里面不知情的人還在拼命想要翻越出來,一個個卻來不及開口就如待宰的牛羊般被就地斬殺。
一時間,杜府外圍雪白的墻面被濺上片片鮮血,滴滴血珠順著墻面滴下來,如露珠般壓彎了地上的野草。
只看石壁上慘烈的畫面,赫連雙就感到窒息,不禁喃喃道:“原來五年前,杜家竟是如人間煉獄般慘烈……”
她忽又想到什么,質問石墻道:“那杜意雪呢?她那時候在哪?”
石墻似乎能聽懂般,血色褪去,畫面一轉——
群山寂靜,溪水潺潺,氤氳著絲絲涼意。
杜意雪一襲素白長裙,衣擺微微拂過腳下的青草,指尖輕柔地拈起一朵野花,低頭嗅了嗅,微微一笑。
阿池靜靜地立在她身旁,一身深綠色長衫,眉目間依舊透著那副冷淡疏離的模樣。卻唯有在杜意雪靠近時,周身的戒備才會緩和幾分。
“阿池。”杜意雪將小小的白色野花隨意別在發間,“你說,我戴這個好看嗎?”
阿池的視線落在她發間,沉默片刻,低聲道:“俗氣。”
杜意雪不怒反笑,側頭打量著她,眸光似有若無地掠過那雙清冷的眉眼,“那你說,什么才不俗?”
阿池沒有回答,只是偏開了頭,仿佛不愿接這個話題。
杜意雪卻繼續饒有興致道:“阿池總是這樣,明明只喜歡待在我身邊,卻不愿意好好看看我。”
阿池微微蹙眉,似是不解她話中的意味。杜意雪只是輕笑了一聲,未再繼續這個話題,轉身向山下走去。阿池默默地跟在她身側,步伐不緊不慢,始終與她保持著恰到好處的距離。
山間風聲獵獵,遠處云霧繚繞,二人的身影在青綠的山林中漸漸隱去,仿佛這世間紛擾都與她們無關。
很快,天地間的顏色再次被烈火吞噬。
杜意雪與阿池立在一片焦土之上,面前是化為廢墟的杜府,空氣中彌漫著焦灼的氣味,混雜著血腥。
杜意雪腳下頓住,眸中的笑意徹底散去,神色空白而茫然,直到在灰燼中看見了一枚熟悉的扳指。
那扳指半埋在焦黑的土地里,連帶著一具只剩上半身的焦黑軀體。
她緩緩蹲下身,暮然間像是被什么擊中一般,指尖微微發顫,最終輕輕捏住扳指,攥在了掌心。
阿池似是察覺到了什么,邁步向前,朝更遠處的廢墟之中走去。那里有一支斷裂的長矛半掩在焦黑的泥土下,她伸手撥開那層薄薄的灰燼,一道焦黑的身影映入眼簾。
阿池的動作一停,眼底的冷意徹底沉了下來。
“……是大少爺。”她低聲道。
杜意雪聞言僵硬地轉過頭,回頭的瞬間,所有血液仿佛都凍結了。
她喃喃道:“……哥?”
早就看不清面龐的杜意庭被一支粗硬的長矛透胸而過,幾乎釘死在地面,仿佛要連同這一切痕跡都鎖死在這片灰燼之中。
“我要……殺了他們……”
阿池的瞳孔一顫,目光緩緩落在杜意雪身上。
杜意雪的指甲狠狠嵌進掌心,“我要殺了他們……給杜家陪葬。”
阿池沉默地立在她身側,感受到身下人顫抖的身體,半晌抬手將杜意雪拉了起來。
她從腰間布囊中取出干凈的手帕,輕輕拂去杜意雪臉上的淚痕,又擦干凈她手上的污垢和血跡。
“我幫你。”
“阿池……”杜意雪怔怔盯著她,“姚辛池……”
下一瞬,風起,灰燼翻飛。
破碎的黑色剪影下,阿池靜靜抬眼注視她,聲音不輕不重,“嗯,我幫你。”
……
赫連雙看著石墻上兩道并肩而立的身影,不覺喃喃道:“原來,當年之事竟是如此,阿池的全名,叫姚辛池……”
“此石名為妄生,原是玄神域創世時用來鎮壓北影之海的中心石。”
冰冷的聲音仿佛來自虛空,赫連雙猛然回過神來——
一人不知何時悄無聲息出現在石墻旁邊,她一驚,不知這人在旁邊站了多久。
“何人?!”
那人身形修長,戴著一張駭人的獠牙面具,赫連雙只覺那面具好生熟悉,不禁脫口而出:“你是太師?”
溫太師沒有回應,算是默認。
“你怎么在這里?你到底想要干什么?!”赫連雙警惕地后退兩步。
溫太師還是沒有說話,只是微微歪頭,獠牙面具下的漆黑眼眸定定盯著她,放佛要將她穿透。
赫連雙只覺得那雙眼睛很是熟悉,剛要開口,卻被對方冷漠打斷。
“妄生石記載著凡世發生的所有大大小小之事,只要你問,它便能回答你想知道的一切。”
是很陌生的聲音,清冷低沉,讓人不寒而栗。
“為什么要告訴我這些?”
“你身邊那個所謂凡人——難道你不想知道他的身份嗎?”溫太師冷笑。
赫連雙怔住。
溫太師看著她,忽而輕嘆了一聲,像是笑,又像是譏諷:“赫連雙,出了趟遠門,退步不少。”
赫連雙心神陡震:“你認識我?!你——”
話未說完,溫太師腳下陡然涌出大片黑霧,他整個人漸漸隱沒在黑霧之中,只留下一雙幽深如淵的眼睛。她猛地向前一步想去抓到他,可指尖只觸到一絲冷空氣。
黑霧倏然散盡,太師消失了。
她站在原地,細細思索起來,“這太師神出鬼沒,當真可疑。而且他專門過來向我提及這妄生石,讓我用其去試探江暮身份,無非是想挑撥我們二人關系……”
她抱起胳膊,大步繞開石頭向前方的亮光走去。
“讓我去問這什么妄生石,我偏不問。”
妄生石的光微弱下來,恢復成普通的石頭模樣。
半晌,赫連雙折返而歸。
她面對石頭,清了清嗓問道:“那個……我想知道,五年前江暮在哪里?在做什么?”
石墻又亮了起來,畫面微微一顫,泛起一圈波紋,仿佛一潭被投石的古井之水。
隨即影像微光如星河般漸漸浮現出來——
最先映入眼簾的,是永昭城。城門口人來人往,挑擔的小販、趕路的商隊、巡邏的士兵,一切都顯得秩序井然。
畫面一晃,向街巷深處掠去,繁華的酒樓、吆喝的布莊、再到靜謐的書院庭院……
赫連雙屏住呼吸,目光緊緊盯著石墻。
所有地方,都有行人走動,唯獨沒有江暮的身影。
石墻繼續變化,是皇宮。金碧輝煌的大殿上,文武百官朝賀,毓王端坐高臺,接受群臣跪拜。但無論是在群臣之中,還是隱秘的暗衛角落,依舊沒有江暮的蹤影。
赫連雙的眉頭越皺越緊。
畫面再轉,是西陵大漠,黃沙漫天,駝鈴悠遠。而后翻山越嶺,跨越大江南北,穿過人煙稠密的城鎮、荒無人煙的深山古剎,乃至冰原、海域……
妄生石在凡世間搜尋了個遍,所有地方都在延續五年前的舊事,凡人的身影中卻唯獨沒有江暮。
最終畫面一頓,赫連雙驟然回神,卻見石墻上的光輝漸漸暗淡,最終回歸死寂,仿佛什么都不曾發生過。
她喉間微澀,眼底泛起一絲沉色。
如果連妄生石都找不到江暮,那只有兩種可能——第一,江暮五年前根本就不在凡世。第二,妄生石無法窺探他的存在。
這世上,能讓妄生石都無法窺探之人……
她忽然笑了一聲,“什么妄生石,我也是愚蠢,這溫太師身份不明,我竟會相信他的鬼話。”
即便如此,赫連雙心底某種不安的猜測還是瘋狂滋生——
還是盡快出塔和江暮匯合,這一次無論他再如何避而不談,都一定要問個清楚明白。
這么想著,她加快了出塔的腳步。
……
跟隨著廊道盡頭的光走,赫連雙只覺那光線越來越刺眼,半遮著眼睛踏出去,是久違的溫暖陽光灑在身上。
“這里是……皇城的牢獄?”她想起先前就是在這里,進入歸墟塔的。
走出大門,門外迎接她的是兩排全副武裝的杜家軍,想來如今杜家軍皆為毓王統領,赫連雙本能后退兩步。
“那個……你們的殿下在后面。”她指了指身后,“估計一會就能出來了。”
領頭的將士上前一步,“赫連姑娘說笑了,毓王方才特意下令,讓我們在此迎接。”
他伸手一揮,做了個“請”的手勢。
赫連雙不解,不知毓宣何時出的塔,便跟著他們往正殿的方向而去。然而沒走多遠,她便察覺一絲不對勁。
道路偏了。
眼看繞開正殿,赫連雙停住腳步,“不是說去見毓王嗎?你們要帶我去哪?”
將士回頭笑笑,“今日不早了,毓王已在后殿歇息,我的職責便是將您帶到他面前。”
赫連雙袖下的手嘗試一勾,暗暗調動氣息,感受到法術涌上指尖的熟悉感,這才稍稍放下心來。
想來如今自己可以正常施法,這小小王城便也困不住她。
“帶路吧。”
將士微微頷首,繼續前行。不多時,赫連雙就被帶至一座古樸的殿宇前。士兵們止步于門外,回廊兩側有兩名侍女靜立,衣袖垂落,眉眼低斂,看樣子已在此等候多時。
夜風穿堂而過,拂動廊下垂落的玉鈴,發出清脆的碰撞聲。侍女在前方引路,步伐輕緩而無聲,赫連雙跟在后面打量著周圍的環境。
回廊檐下懸著幾盞朱紅宮燈,燈芯搖曳,投在地上的影子微微扭曲,她心中隱隱不安,“這毓宣搞什么鬼,這么神秘……”
直到回廊的最深處,赫連雙微微瞇眼,目光落在深處的亭子。
亭子中間一道若隱若現的屏障,在夕陽與燈火交錯下,赫連雙能感受到屏障后的一雙眼睛,正透過層層陰影靜靜注視著她的到來。
赫連雙:“你們毓王這是何意?既要見我,為何要遮遮掩掩?”
侍女聲音柔和,“毓王身份尊貴,圣顏尋常人定是無法看到的。”
怪不得在塔里時沒有人認得他……
侍女在臺階下駐足,微微欠身,“赫連姑娘,請。”
她們說完便離開了,方圓幾里空無一人,是剩下亭子里的二人。
赫連雙走上臺階一屁股坐在石椅上,盯著屏障后的身影,毫不留情道:“別裝了,毓宣,沒人了,我知道是你。”
那身影伸手緩緩推開屏障,熟悉的人也漸漸顯現在眼前。
“……毓宣。”
小孩一身玄色私服,衣袖是金絲線縫制,袖口繡著隱隱浮動的龍紋,整個人端坐在石椅上,神色沉靜,雙手穩穩地放在膝上,姿態端正得無可挑剔。
赫連雙見他這副模樣一時恍惚,才意識到因為對方的年紀,自己總是忘記他是這個凡世的統領者。
她笑道:“……小小年紀,倒是擺得起龍椅的架勢。”
毓宣神色不變,淡淡開口:“從本王記事起,便一直坐著。”
赫連雙:“你才多大?八歲?九歲?”
那雙沉靜的黑眸抬起,有些不滿,“十歲。”
“行吧,毓王大人。”赫連雙自顧自地給自己倒了杯茶,“不過你是什么時候出塔的?我以為你和江暮會在我之后出來。”
毓宣眼底一沉,冷笑道:“赫連姑娘,你可知這歸墟塔的奧秘?”
“歸墟塔乃鬼域用來關押生前窮兇極惡之人的煉獄,集合十人便可開陣召喚。”赫連雙道。
毓宣:“不,我說的是,規律。”
赫連雙:“每層需要犧牲三個人?”
他還是搖搖頭,笑了笑抬眸看著她,緩緩開口道:“入歸墟者,十入一存。命斷黃泉,便是生道。身歸命途,心歸無念。生者無悔,死者無怨。”
赫連雙想起最初進塔時聽見的這段話,心中一緊。
“命斷黃泉,便是生道……”毓宣重復著,“歸墟塔寓意懲戒,而非死刑。”
她脫口而出:“你的意思是,死在歸墟塔的人,其實在外界并未死去,都已經出塔了?”
毓宣輕抿茶杯,點了點頭。
“那江暮呢?他怎么樣?他可有出塔?”
“啪”一聲,茶杯重重砸在石桌上。
赫連雙一怔,驚訝地看著他。
“赫連姑娘,你可知,本王是如何出塔的嗎?”毓宣神情壓抑著冰冷的怒意,“就是那個人,全是因為他,他殺了我。”
“江暮……殺了你?”
“沒錯,不僅如此,本王還聽到了他的全部計劃。”毓宣冷笑,“他說,殺完本王,他還要殺了你,這樣他就能自己出塔了。”
“不可能。”赫連雙本能起身。
“有何不可能?”毓宣倒是平靜至極,“那人藏著很多秘密,他不會告訴你。你真的了解他嗎?他是什么人你知道嗎?如果有一天他把刀對準你的時候,你還會像如今這般相信他嗎?”
“夠了。”她猛然開口,毓宣也住了嘴,只是靜靜看著她。
赫連雙因惱怒而微微喘息,片刻她整理好思緒平靜道:“我不信你所說的江暮會殺我,而且就算江暮真殺了你,我想也是有原因的。或許是因為他早就發現了這塔的玄機,知道只要死在塔里,便可有生機——”
“說不通啊,赫連姑娘。”毓宣忽然打斷,“他若知道了,為何不告訴你,然后和你雙雙赴死呢?除非,他還是不想讓你活著出去——”
“這其中,我想必有他自己的想法和緣由。”赫連雙冷笑回應,“是非黑白我不需要被外人教,毓王不妨多把更多心思放在凡世上,我的事,就不需要毓王操心了。”
說完,她便轉身打算離去,又忽然想起什么,轉身一拍桌子俯身逼近他。
“江暮現在在哪里?”
毓宣微微后仰,面無表情,“一個企圖殺本王的人,你覺得本王會設宴招待嗎?”
“他、在、哪?”
毓宣移開目光,“在你來時的地方,王城牢獄——”
他話還沒說完,少女一甩頭發便跑著離開。
毓宣靜靜看著她的背影,抬手給自己和對面的茶杯倒滿了茶。
“看起來,太師在妄生石旁同她說的話,不是那么管用。”
黑霧浮現,幻化出高挑的身影。
戴著獠牙面具的太師緩緩立在他身后,溫太師不緊不慢地走到他面前,坐了下來。
“太師不是說過,赫連雙不信天不信地,只信本心?”毓宣抿了口茶,輕聲道,“可為何,她一個神,如今竟居然如此信任一個魔?”
溫太師不緊不慢,拿起石桌上赫連雙曾用過茶杯,“不過是一時被那魔物蠱惑而已,她很快就會自己想通的。”
毓宣抿了抿唇,又道:“太師當年特意留了杜意雪和那蛇妖的命,如今靠她們得到了歸墟塔、發現了鬼域的秘密,也引來了赫連雙,那她們二人……”
“已經無用了,可殺。”
“……是。”
半晌,毓宣緩緩開口:“本王還是不懂,太師為何不讓本王說出那江暮的真實身份?”
溫太師悠悠道:“殿下,你還是太急。”
毓宣微微皺眉。
太師笑了笑,“殿下可知,被什么人背叛,才是世間最痛苦之事?”
毓宣斟酌,“最為親近之人?”
溫太師點頭,“你若要她自己醒悟,就不能將真相強加給她。她必須親眼看到,親身經歷,才能認清她所信之人的真實面目。”
毓宣抬眸,“她若始終不信呢?”
溫太師輕笑,指尖輕輕劃過杯口殘留的紅色唇脂。
“那便讓她嘗嘗,信錯一個人,是什么滋味。”
(第二十七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