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獄深處陰暗潮濕,空氣中彌漫著霉味與血銹氣,只有幾盞燈火在墻上搖晃,偶爾傳來鐵鏈輕微的碰撞聲,與角落里老鼠啃噬枯骨的沙沙聲交錯在一起。
最深處的牢房里,虞塵洲黑色的衣袍沾了灰塵,鬢發散落,掩住了眉眼。他平靜地靠在冰冷的石壁上,雙目緊閉。
沉重的鐵鏈牢牢卡在他的脖頸,鎖扣嵌入皮肉。而鐵鏈另一端深深嵌進墻壁之中,讓他無法隨意移動。
似乎坐了很久,直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將沉寂被打破。
“江暮!”
少女的聲音清亮熟悉,如刀劈黑暗,劃破夜色。
虞塵洲的睫毛顫了一下,緩緩睜開眼。
罷了,該來的終究還是會來。
逆著昏黃的燭光,他看到赫連雙站在牢門前,長發隨夜風微微拂動,眼中亮光跳躍,嘴角帶著慣常的笑意。
看清他此刻的模樣后,她原本的笑意瞬間收斂,只余下森冷的怒意。
于赫連雙而言,似乎一切問題的答案,在此刻都不那么重要了。
她猛地揮手,鐵門“砰”的被炸開,揚起滿地塵埃。她快速來到他身邊站定,緊緊盯著那根宛若拴著畜牲的鐵鏈,強壓著怒意,“他們居然這樣鎖你?”
一句完全出乎意料的話讓虞塵洲愣住,心中快速盤算——
自己身份如今被毓宣知道,必然會第一時間告訴赫連,只是如今看她的樣子,莫不是毓宣并沒有告訴她?
可為什么?他一時弄不清毓宣的打算,也弄不清赫連雙的態度。
他張了張口,還未來及回答,赫連雙便彎腰抬手——指尖碰到鐵鏈的瞬間,鎖鏈寸寸崩裂,碎片墜落在地,發出清脆的聲響。
失去束縛的一刻,虞塵洲的身形不由自主地晃了一下。赫連雙眼疾手快地扶住他,輕觸著他脖上的紫紅痕跡,輕聲問:“疼嗎?”
虞塵洲怔住,一時無措。
原以為再次見面,赫連雙會帶著來勢洶洶的質問、怒火、甚至殺意。
可此刻,她只是靠在身側,輕撫他的傷口,問他疼不疼。
虞塵洲嗓音微啞,像是剛從深沉的夢境里醒來,“……不疼?!?/p>
赫連雙盯著他看了一瞬,似是在判斷真偽,很快輕快打趣道:“行,既然你不疼,那我也就不心疼了。”
她說著順勢攬住了他的肩,把他的手臂搭在自己身上,“走吧,晚些就要被其他人察覺了。本鎮魔士第一次劫獄,還是王城牢獄,可不想被士兵抓住。”
她說完,半扶半拽著他邁步向外走去。
兩人穿過陰暗狹長的獄道,一步步踏向外界。夜風從破碎的窗欞間灌入,拂起少女的發絲。
一股花香縈繞鼻尖,激的虞塵洲一時竟喉結發澀,黑眸深處波瀾微動,眼眶不自覺的泛了紅。
他指尖微微收緊,好像抓住了什么真實的東西。
牢獄之外,遠處的天空逐漸泛起魚肚白,晨曦一點點灑落,將世間染上溫暖的金色。
———第三卷「歸墟塔」完———
五日后。
新修的萬春堂正式開業。相比以往的茶館,如今的萬春堂更像是一家餐館,新任老板熱衷于美食,不僅親自編寫菜譜,還在開業當天推出了“前三十桌免費”的福利。
越過吵吵鬧鬧的人群,走上右側的樓梯二層朝里走,靠著街道的四方桌子上擺滿了小菜和釀酒,酒香四溢。
“借過一下!借過一下!”
紀文清手里提著兩袋糕點,靈活地越過來回穿梭的人們。
他啪一聲把兩紙袋放在桌上,“喂瘋婆子,誰大中午的不好好吃午飯吃梅花酥啊?!”
喬錦初笑著搖搖頭,赫連雙一手啃著雞腿,一手拿著筷子點點他,“小兔子磨磨嘰嘰的,快快快——喬姐姐,我早就想帶你嘗嘗他們家糕點了!”
喬錦初挑眉捏起一塊,在她期待的目光中品了品,點點頭,“還不錯?!?/p>
赫連雙笑著拿起一塊送到虞塵洲嘴邊,“江暮?”
二人對面的紀文清微微張嘴,摸著下巴,瞪著眼睛看著他們如此親密的動作。
虞塵洲不自在地用手接過糕點,將頭扭向一邊。
“你們兩個不對勁——”紀文清若有所思道,還沒來及接著開口,桌下便突然傳來一股力道,踢得他一聲痛呼:“?。 ?/p>
他委屈地揉揉小腿,不服地看了眼面無表情的喬錦初。
“話說,自從歸墟塔出來后,我將塔中之事全然告知父親,他便不再提及親事。”喬錦初開口,“經此一遭,也算因禍得福了吧。”
赫連雙:“那你之后打算如何?”
喬錦初垂下目光,語氣平靜,“我也不知,或許會帶著騭輕刀入江湖,尋找裴先生的下落?!?/p>
“跟著我們一起走不好嗎?”紀文清眨眨眼。
“小兔子,我知道你最舍不得喬姐姐。”赫連雙笑著說道,“我也想過了,剛好我和江暮的下一站是西域鬼族,形勢嚴峻危機四伏,不如你就留下,和喬姐姐一起——”
“不行!瘋婆子,你答應主人好好照顧我的,怎么說不要就不要我了?!”
赫連雙輕咳一聲,“怎么能叫‘不要’你,我只是受托照顧你,又不是你主人——”
“好了。”喬錦初打斷二人拌嘴,神色淡然,“不如這樣好了,兔子不用離開你,我可以與你們同行?!?/p>
赫連雙沒料到如此,有些驚訝,“喬姐姐,你說什么?”
虞塵洲:“她說要與我們同行?!?/p>
“我聽見了!只是——”赫連雙遲疑。
喬錦初輕笑,“只是,我不過是個凡人,不會法術,怕屆時成了你們的拖油瓶?”
“不不不!”赫連雙連忙擺手,指了指江暮,“凡人怎么了?江暮也是凡人,至少你還有玄神域圣器騭輕刀,江暮什么都沒有!”
虞塵洲扯扯嘴角,“沒必要拿我當例子吧?”
眾人皆笑。
赫連雙想了想,還是猶豫,“我只是不知喬老爺是否——”
喬錦初:“他是他,我是我。更何況,我在合隱會待了那么久,神妖人魔多少還是有些人脈,日后或許會有幫——”
“那太好了!”赫連雙激動地挽住他的胳膊,雀躍道,“以后可以和喬姐姐天天在一起了!”
喬錦初一頓,沒有像在塔里那般僵硬地抽回胳膊,只是笑了笑,沒了往日般的犀利。
這一幕落入紀文清眼中,頓時神色復雜,于是偷偷靠近虞塵洲,低聲問:“哎,你說,女孩的心思是不是很難猜?”
虞塵洲沒搭理他,只是自顧自地喝了口酒。
紀文清毫不在意,繼續嘀咕:“可是,要怎么追到喜歡的女孩呢?”
虞塵洲看了眼赫連雙,不覺心提了提,冷言道:“你是只兔子,應該喜歡另一只母兔子,而不是人,更不是神。”
“母兔子?”紀文清撓撓頭,似是在思索記憶中所有的母兔子,隨后認真道:“可如果我不喜歡兔子,喜歡一個兇神惡煞的人怎么辦?”
虞塵洲毫不留情,“那就斷了念想?!?/p>
“啊?可是——可是——哎,好吧?!奔o文清聲音低了下去,用筷子扒拉著突然無味的炒白菜。
對面二人還在談笑風生,虞塵洲不覺好笑,于是輕聲打趣:“這么輕易就放棄了?”
紀文清挑眉,抬眼盯著淡然溫和的喬錦初,有些落寞,“你說的對,凡人和兔子是不會有結果的。”
凡人?
虞塵洲一愣,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是被赫連雙逗笑的喬錦初。
原來如此。
他輕咳兩聲,不知為何,心情愉悅了許多。
“而且,我好像確實不知道什么是喜歡。”紀文清又道,語氣迷茫,“只是見到她,心就會砰砰直跳,不知所措,想要躲起來,又忍不住偷偷看她?!?/p>
虞塵洲聽著,神色古怪——
怎么聽著,更像是一只容易受驚的兔子,看到敵人本能的害怕反應……
赫連雙突然道:“哎對了,話說好像出來之后便沒了杜意雪和姚辛池的消息,也不知她們二人去了哪里?!?/p>
喬錦初淡淡道:“走了。”
“走了?”眾人疑惑地看向她。
喬錦初平靜道:“兩日前我遇到了她們,二人遭到了王城士兵的追殺,于是順手救了?!?/p>
紀文清嘟囔道:“救她們做什么?如果不是因為她們,我們才不會經歷那段那么可怕的經歷!我現在還記得被摔在墻上骨頭散架的感覺……”
赫連雙笑笑,“雖然有那段可怕經歷,但萬幸沒人受傷,我想她們想要懲罰的人,都應該有所懺悔了?!?/p>
她不禁嘆道:“一場鬧劇,最終死的還是只有杜家那些無辜的人?!?/p>
紀文清:“那她們離開永昭,后來去哪了?”
喬錦初搖頭,表示不知道,也不關心。
或許山里?大漠?海邊?世界之大,總有二人容身之處。至于在哪,無人知曉,也不需要被人知曉。
赫連雙舉起酒杯,提議道:“來吧,我們干一杯,接著吃菜!”
四杯相撞,酒水傾灑,笑聲融入人聲鼎沸的萬春堂,沾染著凡世的熱鬧風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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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漫天星辰映照在悲漠江的江面上,隨著微風輕輕蕩漾,整座城池都被花燈的光輝點亮。
街道上人群熙熙攘攘,孩童嬉笑著提著花燈奔跑,河畔的人們將心愿寫在花燈上,輕輕放入水中,看它們載著未曾言說的愿望隱入夜色之中。
赫連雙站在紅橋上,撐著臉靜靜望著這一切,身側傳來熟悉的腳步聲,她轉頭,虞塵洲已走到身旁。
“怎么不過去?”
“以前啊,我確實會第一個沖進人群,融入凡世的喧囂熱鬧?!?/p>
她的視線落在江面上緩緩飄遠的花燈上,神色有些恍惚,“但現在,我更喜歡這樣靜靜看著?!?/p>
虞塵洲望向她,“這倒不像你的性子?!?/p>
“人總是會變的嘛。經歷了那么多事,總會明白一些道理?!彼χ腥抗怆S著花燈流轉,“以前只想著痛快行事,眼里只有自己要做的事。
“可經歷了歸墟塔一遭,發現自己想護著的東西多了,想珍惜的人也多了,便不一樣了?!?/p>
虞塵洲看向她,“想珍惜的人?”
赫連雙偏過頭,與他對視了一瞬,忽然笑了笑,目光瀲滟如水,燭光映在她眼底,宛若一汪燦爛的星河。
他微微怔神。
就這么靜了片刻,赫連雙突然道:“江暮,你不覺得奇怪嗎?”
“你是說這些案子?”
“嗯,這一路種種,總有些古怪?!?/p>
她神色微斂,“風神廟一案雖是蔣淳安為妻兒報仇,可侵占他體內的妖靈從何而來,屬于何人,我們一概不知。
“萬春堂的案子雖找到罪魁禍首時衡,但若真如裴欽所言,他是被一種名為竺凝子的鬼域之毒所蠱,那這毒是誰下的?我們也不得而知。還有——”
“還有在暗處幫助杜意雪的幕后之人,那位下落不明的溫太師,關于他的線索只有——”虞塵洲點了點自己的眼角,“他的眼睛這里有一顆痣。”
“你說,他們會不會是同一批人?甚至同一個人?”赫連雙皺起眉頭,“可他們為何這么做?他們難道是想禍亂凡世嗎?”
虞塵洲:“我倒覺得,像是沖著一個人來的?!?/p>
赫連雙忙問:“何人?”
虞塵洲漆黑的眸子落在她身上,“你。”
“我?”
“嗯?!?/p>
赫連雙細細思索,“這么想想并非不無道理,往事種種確實與我緊密相連,可為什么是我?”
“或許是因為他們畫地為牢,見不得你自由自在?!?/p>
赫連雙愣住,“這是什么原因?”
虞塵洲挑眉,半開玩笑半認真道:“他嫉妒啊?!?/p>
赫連雙不禁笑了,“這有什么好嫉妒的?”
“當然值得嫉妒了?!庇輭m洲也情不自禁跟著她笑,“我也很羨慕。”
“你是在夸我嗎?”赫連雙眨眨眼,靠近他笑著問。
近在咫尺的呼吸讓虞塵洲心跳漏了半拍,微微張口定在原地,沒有往后躲。
赫連雙看似初入凡世,卻對兒女之情無師自通,然而此刻她的心卻撲通撲通跳個不停,臉上也不知是不是因為緊張還是害羞,染上了些許紅暈。
她不知世間情為何物,卻叫人魂牽夢繞,日日思念。
也不知何為喜歡,卻叫人好想長伴相守、對望一生。
她好想,想要的不得了。
經歷了歸墟塔的事情,她意識到了很多,所以想在一切都很美好的時候,一切都還來得及的時候,認清自己的心。
她不想再等了。
去勞什子的狗屁答案吧。
去勞什子的所謂人神殊途吧!
她深吸一口氣,“江暮,其實我——”
“瘋婆子!!!”
赫連雙眼角微微一抽,死死咬住后槽牙。
此時的紀文清一手握著糖人,一手提著一個人形花燈,正興沖沖地大步跑上橋。
赫連雙強忍怒意,決定無視他,繼續道:“江暮,我喜——”
“瘋婆子!!你看看我給你帶什么來了?!!”
赫連雙:“……”
不過轉眼間,紀文清已然跑到二人面前,得意洋洋地晃著手里的花燈,絲毫沒有注意到自己打斷了橋上怎樣的場景。
兔子跑步就是快哈……
赫連雙深吸一口氣,避開虞塵洲投來的疑惑表情,隨手接過紀文清遞來的玩意兒低頭一看,瞬間眼前一黑。
那是一盞人形紙燈,燈身通體泛著微微的黃光,模樣丑得慘絕人寰——
紙做的臉被捏得凹凸不平,五官歪斜,一雙豆粒般的小眼睛貼在臉上,甚至還畫了兩道顏色不均的紅暈。
最離譜的是,那張臉怎么看怎么熟悉……
虞塵洲沒忍住,哼笑了一聲。
赫連雙手指微微顫抖,猛地抬頭,咬牙切齒道:“……你讓人捏我干嘛?”
紀文清得意洋洋:“捏得像吧?”
赫連雙:“???”
“老板說,這是城里最靈驗的祈愿燈,燈捏得像誰,就能保佑誰一整年順遂平安。我特地選的,怎么樣,是不是很感動?”
赫連雙指了指他身后無言的喬錦初,“那你怎么不給喬姐姐捏一個?”
喬錦初神色淡淡,“因為我威脅了他,如果敢捏我,我就把他的骨頭擰斷?!?/p>
紀文清縮了縮脖子,“我們兔子身上哪有那么多骨頭可以擰嘛?!?/p>
赫連雙默默攥緊了燈的把柄,目光幽幽地看向紀文清,“其實,我覺得它更像你。要不還是你來拿著吧?”
她把燈往他手里一塞,語重心長道:“祝你一年順遂?!?/p>
虞塵洲低低笑了一聲,喬錦初也不動聲色地看著紀文清,輕輕頷首,“的確,這丑燈看起來確實與你有幾分相似。”
“本兔子絕代風華,可比瘋婆子好看多了!”
喬錦初意味不明地“嗯”了一聲。
赫連雙笑得眼睛都彎了起來,點頭附和:“對,確實風華絕代?!?/p>
虞塵洲也淡淡道:“嗯,的確獨一無二?!?/p>
紀文清聽著“贊美”,總覺得哪里不太對勁,但又找不出毛病。
此時一個攤販老板正好路過橋上,看到紀文清抱著燈,還笑著搭話:“喲,小公子,這燈是捏著您的模樣做的吧?圓滾滾的,真有福氣??!”
除了紀文清,其他人皆笑。
后知后覺的紀文清終于意識到了什么,他嘴角抽搐,沉默一瞬后飛快地將花燈往赫連雙懷里一塞。
“嫌丑就直說!你不要本帥兔子也不要了!”
然后他像一陣風似的,抱著糖人跑沒影了。
赫連雙低頭看著手里的燈,失笑出聲。她轉頭看向虞塵洲,正對上他的目光。
微風拂過,橋下的河水輕輕蕩漾,倒映著月色與萬家燈火。
“走吧,夜色正好?!?/p>
赫連雙輕輕“嗯”了一聲,他們下了橋,她將那盞燈放在空曠的河面上,拍拍手邁步向前。
喬錦初靜靜跟著,笑問:“這就把‘自己’丟了?”
“丟什么?”赫連雙道,“那是紀文清的愿望燈。”
“可他不要了?!?/p>
赫連雙眨了眨眼,“那就是城里最自由的燈了?!?/p>
虞塵洲輕笑了一聲,目光落在赫連雙身上,燈影浮動間深沉如夜,又透著暖意。
喬錦初看著二人,仿佛透過他們,看向了三年前的花燈會。那時她的身邊,還有另一人。
她的目光黯了下去,片刻悄然轉身離開河邊,身影融入熙攘的人群中。
而赫連雙的目光早就被被河面上那盞丑燈吸引,紙燈順著水流輕輕晃動,仿佛真是一個縮小版的自己,被水流帶向遠方。
虞塵洲:“放都放了,不許個愿望嗎?”
赫連雙思索,然后閉上眼睛雙手合十,開始默念愿望:“好,既然方才說到自由,那我就愿天下人皆得自在,言行無拘心隨所愿!”
虞塵洲似乎有所觸動,喃喃道:“不是每個人都能言所欲言,行所欲行的?!?/p>
“那不對,這個愿望太虛了,不妥!”她突然皺起眉頭,“我換一個!”
赫連雙重新合掌,堅定道:“愿世間之人若身陷困境皆有解法,行至窮途仍見歸路?!?/p>
也私心地希望,自己能和江暮長長久久地相伴守護,攜手并肩——
“燈翻了!”
愿望還沒許完,就聽見河面上傳來一陣孩童的驚呼。
她募得睜開眼,遠遠的,那盞小小人形紙燈被水流打翻,蜷縮成一團,最終緩緩沉入河底。
“啊,這也太不吉利了吧!”赫連雙失落至極。
“為什么?”
她撇撇嘴,“在凡世,有一種說法——載不動的愿望,是會沉底的?!?/p>
虞塵洲聞言,不屑地嗤笑一聲,“愿望哪里是靠燈的?”
赫連雙怔住,抬頭看他。
“這世間有多少燈,萬家燈火,人來人往,每個人都許過愿,能成真的又有幾個?”
虞塵洲注視著不遠處河面上上百盞漂流的花燈。
“更何況,燈是紙糊的,風一吹水一泡就散了。你又不是紙燈?!?/p>
她眼睛亮了亮,突然笑出了聲,“江暮,你是不是很會哄人?”
“哄人?”虞塵洲疑惑,神色認真,“我不過是在闡述事實罷了。”
赫連雙心情隨之輕松起來,也不再執著沉底的河燈,笑著問道:“江暮,你有什么愿望嗎?”
虞塵洲一愣,看著她說不出一個字來。
他一向不信虛妄之事,也未曾奢求過什么。世事無常,人心善變,世間萬物皆隨流水漂泊,如何能憑一句愿望便改天逆命?
這么想著,虞塵洲自嘲地勾了勾唇,正要隨口敷衍過去,卻在對上赫連雙的目光時,驀然止住了所有思緒。
那雙眼睛,亮得像天幕中最璀璨的星光,是世間所有陰霾都無法沾染的澄澈純然。
他忽然有些恍惚,心底的某處柔軟得不像話。
若真要許個愿……
他低垂眼眸,心底浮現出一個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荒唐念頭——
“好啦,就知道你嚴謹,愿望一時想不起來回去慢慢想嘛!走,我們逛集市去——”
赫連雙見對方半晌未言,于是拍拍他的肩膀大步向前走去。
虞塵洲看著少女的背影,唇角揚起一抹笑意。
人間煙火氣,最撫凡人心。可惜他不是凡人,凡世的喧鬧本牽不動他半分心緒。
可她偏生就是那抹煙火,灼燒得讓他一點退路都沒有。
……
另一側的街道,燈火繚繞,熱鬧非凡。喬錦初獨自逆行于來往的人海之中,腦海中盡是三年前的花燈節。
回憶中的夏統溫和有禮,牽著自己的手在人群中穿梭,閃著暖色亮光的眸子里總是映著自己的身影。
她不喜嘈雜,輕撫著手腕上的玄木珠,似乎只有在和夏統在一起時,內心總會靜謐得好像一瞬就是永久。
悲漠江在月光的照射下似鱗鱗白蛇游動,喬錦初找了一座小樓后面的臺階,坐在那里背對喧囂,靜靜看著不遠處的地平線,看著蒼茫之月。
也不知坐了多久,身側突然傳來低沉詭異的聲音。
“抓到你了?!?/p>
她警惕抬頭,一張呲牙咧嘴的鬼面具猛然放大在眼前,毫不猶豫的,她一掌劈了過去——
“啊啊??!是我是我!疼死我了!”
是紀文清。
被掌風劈在肩上的紀文清幾近跪倒在地,連忙摘下面具自證清白。
喬錦初這才放下戒備,看著對方呲牙咧嘴的樣子有些不好意思,但細想對方也算活該,于是淡淡道:“抱歉?!?/p>
“嘶……幸虧我是靈修,若是普通人早就被打暈了。”紀文清嘀嘀咕咕的揉著肩膀。
“你來找我做什么?”喬錦初移開目光。
“我來自然是——”紀文清抬眼看向她,不覺一愣,“咦,你的眼眶怎么那么紅?”
她面無表情,毫無破綻,“被風吹的?!?/p>
紀文清撓撓頭,似乎在判斷真假,隨即恢復笑容,將手里的東西展示在她面前。
“我來找你,是因為想送給你這個?!?/p>
喬錦初愣住。
是另外一個極丑的人形紙燈……
不同與赫連雙的那盞,這盞紙燈的背上背著一炳黑色的大刀,手腕上戴著一串玄木手串。
她緩緩地伸手。
紀文清本能護住自己,“啊啊啊別擰斷我的骨頭!我看出來你心情不好!找人做這個紙燈不是討打而是為了逗你開心!”
“給我。”喬錦初輕聲道。
紀文清后退兩步,將胳膊伸的老長,生怕自己被打似的,將紙燈小心翼翼地遞了過去。
喬錦初接過上下打量一番,然后起身越過紀文清,將紙燈放在了空曠的河面上。
“……”
她目送那抹亮光隱入朦朧的月色之中,仿佛融入了天地間,再無痕跡可尋。
恨月色載不動離人影,便借紙燈,將思念渡往來生。
(第二十八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