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吉坐到林菲兒對面,細細打量。林菲兒整個人看上去很清瘦,嬌小的身軀套著寬大白色毛衣,仿佛是被人裝進袋子里。
短發和劉海彰顯出少女獨有的靈動,秀氣小巧的臉上有一雙憂郁的眼,如清明時節霧蒙蒙、雨紛紛的天氣。
桑吉在外修行的這些年閱人無數,知道像林菲兒這樣的小女生不喜歡拉家常,更不喜歡被傳教,便含笑開口問道:“你平時都喜歡做點兒什么呢?”
桑吉的親和讓林菲兒放松下來。因為是在旅途中,面對的又是陌生人,她沒有了往日的拘束:“嗯……我想想……喜歡吃美食、睡懶覺、追劇、看小說。大概就這幾樣吧!”說完,林菲兒羞澀得笑了笑。
桑吉注意到林菲兒和人說話時,那雙憂郁的眼睛便隨著思緒流轉,如波光粼粼的湖水泛起漣漪。
林菲兒想到自己吃飯時摘了口罩,便將口罩重新戴好,說:“我感冒還沒好,怕傳染您。”
桑吉無奈地笑著說:“剛才都一起吃飯了,現在才告訴我?口罩摘了吧!要是傳染吃飯的時候就傳染了!”
接著,他以一種逗小孩的語氣說:“到了五臺山,我要是感冒了,就賴你,你可得負責照顧我啊!”
林菲兒不好意思地笑著說:“沒問題!”
桑吉接著林菲兒的話題說:“小說嘛,我也看了一些,當然,肯定沒有你看的多啦!”
林菲兒在大學期間的確看了不少古今中外的文學小說,但也大多都是囫圇吞棗,便問道:“為什么這么說?”
桑吉說:“直覺。你知道《西游記》中唐僧的三個徒弟分別代表什么嗎?”
林菲兒知道答案,但還是裝作不知道,這是她面對好為人師一類人時慣常的做法。
桑吉果然開始滔滔不絕地說起:“豬八戒代表著貪,孫悟空代表著嗔,沙僧代表著癡。唐僧有這三個徒弟,代表一個人同時擁有貪、嗔、癡。而修行就是正視貪、嗔、癡,不是與它們對抗,而是學會掌控。比如我,修法的時候是唐僧,遇到可氣的人和事就是孫悟空,見到美女我也會是豬八戒。但我從來不否認自己的貪、嗔、癡。”
林菲兒說:“說明人性是復雜的。”
桑吉說:“人的本性并不復雜。本性生來清凈,就像鏡子里可以顯現各種事物一樣。千江有水千江月。”
林菲兒想起《水滸傳》中魯智深的“錢塘江上信潮來,今日方知我是我”,說:“您的意思是,人生來本性清凈,后天被欲望等蒙蔽變得不清凈,修行就是洗盡鉛華見本真?”
桑吉露出欣賞的笑容,說:“你很聰明,有悟性。”
桑吉的水喝完了,起身拿著保溫杯準備去接水。林菲兒攔住他,說:“師傅,我幫你接吧!”桑吉笑著道謝。
林菲兒接水時,回味剛才自己說的“師傅”二字。仔細想來,平時叫出租車司機、維修工人師傅時,沒覺得有什么。可是這次叫桑吉師傅時,總覺得內心升騰起一種安全感。
也許是因為第一次近距離接觸出家人,也是第一次和出家人進行深入聊天的緣故吧。總之,林菲兒感到內心踏實,又有些新奇。
林菲兒將保溫杯遞給桑吉時,拿的是杯子中間靠上的位置。桑吉一時不知道從哪里接過,只好一手小心翼翼地抓住杯子頂部,一手拖住杯底,以免碰到林菲兒的手。接過后,桑吉又連說幾個謝謝。
林菲兒笑了笑,這笑是面對陌生人或半生不熟之人時,那種表示友好的羞澀的笑容。
但在桑吉眼中,這笑卻成了少女的嬌羞。他不禁臉有些熱了起來。好在前段時間一直在藏地修行,臉上的高原紅遮蓋了新紅。
林菲兒此刻對桑吉以及這一行人有些好奇,便問道:“師傅,你們出家人可以吃肉嗎?”
桑吉輕笑了一聲,說:“當然可以吃了。在你的觀念里,當然了,也是在大多數人的觀念中,信佛是不可以吃肉的。但這種說法只是針對顯宗,而我們修的是密宗。在密宗,肉是可以隨便吃的,但在吃之前要為它們念經超度,這樣就不算罪過,也能幫助它們早日入六道輪回。”
林菲兒之前沒有聽說過密宗,只是在香港老鬼片中看到過喇嘛的角色形象。聽桑吉解釋后,她覺得很新鮮。
桑吉繼續說:“食色,性也。修行本就是與其和解共生,而不是戒斷逃避。難道吃素就是慈悲?素菜、植物、水果……這不都是生命嗎?難道對美女不聽不看,就能成功禁欲?其實看過,也就不想了。我在佛學院時,有一次路上遇到一美女,同行的人都不敢看,怕亂了心性,但還是拿眼偷瞄人家。只有我大大方方上前,走到美女的對面夸她很美,趁機多看了幾眼正臉。其實看過,就不會再想了。回去后,幾個人一直向我打聽美女的具體長相。我很是鄙夷他們想看又不敢看,只在那里想,就對他們說自己看去!”
說著,桑吉哈哈大笑起來,不覺又看了林菲兒幾眼。
林菲兒感受到桑吉正看著自己。但他的目光里沒有邪欲,而是像在欣賞一幅畫作般的平靜的喜悅。
林菲兒問道:“那密宗就是沒有戒律,全靠自己修行嗎?”
桑吉說:“和顯宗一樣有五戒:不殺生、不偷盜、不邪淫、不妄語、不飲酒。其中不飲酒是第一大戒。因為人一旦喝酒,便容易亂性,邪淫、偷盜、妄語、殺生就都有可能做地出來。真正的修行之人是嚴格遵守戒律的,但會有人打著佛教的旗號騙財騙色。”
林菲兒故作吃驚地說:“啊?竟然還騙色?”桑吉嚴肅得點了點頭。
林菲兒不知道的是:當一個人想而不得時,會到處講述別人得到的,以滿足他內心的極度渴求。每講一遍,他便代入自己切身經歷一遍。越是聽起來違背道德的事情,他越是講地興奮。
林菲兒覺得聊到的話題有些尷尬,便沒有繼續接話。
桑吉察覺到林菲兒的變化,開始轉移話題說:“哈哈,竟然從聊文學扯到這么遠,趕緊拉回來。”
此時火車到站,下鋪的老太太下車。車廂進來一個年輕小伙子,他讓桑吉挪開好放行李,桑吉起身離開。
睡在上鋪的齊麗也醒了,她瞇縫著眼睛看著下面,對桑吉說:“桑吉師傅又開始講課了?”
桑吉在林菲兒的另一邊坐下,說:“什么講課,就是和小朋友聊聊天。”
齊麗邊下來邊對林菲兒說:“桑吉師傅平時講課可是需要收費的,你給他錢沒啊?”林菲兒笑著說沒給。
齊麗看了眼桑吉,說:“看來桑吉師傅還是喜歡年輕人啊。我剛才聽他說話輕聲細語的。菲兒你是不知道,桑吉師傅脾氣非常暴躁,對我們經常呵斥。你做好心理準備,等他說我時,你別感到意外。”
桑吉說:“小朋友不信佛,又沒皈依上師,不歸我管,我自然輕聲細語的。”
晚上,多吉又來到車廂。幾人把中午剩下的吃的全部掃蕩干凈后,桑吉開始給齊麗和多吉講法。
林菲兒為了給他們騰地方,在過道上站著,看向窗外。
晚上9點多,大家準備休息。齊麗讓林菲兒在這洗漱完再回去,軟臥車廂的洗漱間能稍微比硬臥車廂的干凈點兒。
林菲兒帶著洗漱用品,來到洗漱間。不一會兒,桑吉也來了。看著滿臉泡沫的林菲兒,桑吉邊洗臉邊說:“還是女生精致啊,我洗臉從來只用清水。有擦臉的一次性毛巾嗎?”
林菲兒指了指置物架上的一包紙巾。桑吉撇開眼睛周圍的水,拿起紙巾說:“這不是紙嗎?這也不能擦臉啊!擦完臉上估計都是紙!”
林菲兒說:“這是可濕紙面巾,也能擦臉,湊合用吧!”林菲兒不知道為什么,突然感覺和桑吉關系拉近了很多。
洗漱完,林菲兒回到車廂,和大家說了晚安后,取走行李向硬臥車廂走去。
看著林菲兒的背影在過道漸漸遠去,桑吉突然感覺內心闖進了一只精美的小獸。無論他怎么驅趕,小獸只原地不動,用那雙憂郁的動物的眼長久得盯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