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德把她們送回了藍燕汽車旅館。吉爾·莫泊桑和“斯坦德叔叔”已經睡下了。兩個女人繞過主屋,走向各自的房間。
貝基躺在床上,還在想著問題。她很想要跟人講講話,視線自然而然地轉向了床頭柜上的固定電話。這個時候,費城差不多已近午夜。她可不想貿然吵醒泰勒。可以肯定的是,安托現在還沒有睡,他夜里總是很晚才會躺上床。可是,在撥打安托的電話號碼時,她感到心里涌起了一股奇怪的悸動,于是在電話接通響了第一下的時候,她就掛斷了電話。
她聽到在墻的另一邊麗貝卡走動的腳步聲,還有被打開的電視傳出的低沉暗啞的回聲。于是,她鼓起勇氣,走去敲響了隔壁的房門。
麗貝卡打開了房門,貝基徑直走進了房間,朝著鋪好被子的大床走了過去,“除了維勒斯,您在心里面還有在牽掛著其他人,對不對?”貝基說完,雙腿交叉地坐進了床上。
“你的意思是,我在監獄里的時候?”麗貝卡關上了門,坐在了貝基的旁邊,繼續翻閱著一本《危險的夏日》。
貝基垂下了眼睛,感到有點不好意思。經過麗貝卡這么一說,她剛才提出的問題顯得尤其過分而失禮。
“您一邊看電視一邊看海明威的書?”
“這是老習慣了。在監獄的時候,我們晚上沒有權利單獨待在牢房里面,所以我沒得選擇,其他女孩子們都在吵吵嚷嚷地追著各種無聊透頂的肥皂劇,而我只能待在一旁看我的書。最后,我算是習慣了這種‘嗡嗡嗡’的聲音,甚至后來只有在這種嘈雜的環境下,我才能看得進書。”
麗貝卡說到這里,躺在了床上,她邀請貝基躺在她的旁邊。麗貝卡將手里的書放在了床頭柜上,然后側過身看著她的外甥女。
“現在我來回答你剛才的第一個問題。我以前并不是很合群,但仍然有幸能夠交到一個真正的閨蜜。”
“她一直在這里嗎?”
“沒有,她在十年前就出國了,現在在阿根廷過著新的生活。當她刑滿釋放的時候,我們不得不分離,真的是太痛苦了。我為她重獲自由感到高興,但也因為失去了她而傷心。后來,我們之間還會經常通信。”
“她又是做了什么而被關進大牢的啊?”
“那是她自己的事情。”
“為什么不去找她呢?在阿根廷,您就可以過上正常的生活了。”
“聽起來是挺美的,我只需要像阿根廷人那樣梳起長發髻,再蓋上一個鴨舌帽,然后就真的沒有人認得出我了…生活沒有這么簡單,貝基,況且我的人生就在這里。”
“真是倔得像頭驢啊。您就打算像這樣玩貓鼠游戲,一直等到他們抓到你為止?”
“自由并不是一場游戲,而是一種必需品。只有曾經被剝奪了自由,你才會真正明白它所代表的含義。現在,你還是跟我講講為什么會睡不著覺吧。”
“我也不知道,只是感到很孤獨,想找個人陪伴。”
“可能也是時候該讓你回到費城了。接下來我一個人也能應付得了。這里距離太平洋海岸線已經不遠了。一旦抵達帕薩迪納,你只需要找個車站放下我就好了,我自己坐巴士去長灘吧。”
“我不是這個意思。”
麗貝卡把貝基的手握在自己的手心。
“能夠認識你,我真的很高興。現在要跟你說再見了,我也很難過。不過,我們總歸還是要分道揚鑣,不可能永遠待在一起。你還有自己的工作,還有男朋友在等著你,你的生活還要繼續。”
貝基含著淚看向麗貝卡,淚水順著她的臉頰落在了床單上。
“好吧。”麗貝卡嘆了一口氣,“這張床也夠睡兩個人的,你去衣柜里面拿個枕頭上來睡覺吧。我希望,你應該不會打鼾吧?”
“我還要問您這個問題呢。”貝基一邊鉆進被窩一邊說道。
麗貝卡關掉了床頭柜的臺燈,房間里面陷入一片黑暗。
“當你睡不著的時候,就試著假裝一下吧。”麗貝卡低聲細語。
“假裝什么?”
“假裝一切都好,假裝自己是躺在一個夢幻美妙的地方,你還可以不斷地切換場景,一直到感覺舒服了為止:一大片草坪中央的那棵橡樹的樹蔭底下、河流或者大海的防波堤上,或者是童年時期屬于自己的房間。總之,這個地方一定要很安靜。然后再想象一下躺在你邊上的是你最喜歡的那個人,又或者如果你喜歡的話,也可以一個人待著。”
“接下來呢?”貝基繼續問道,她感覺好像已經瞬間“轉移”到了自己家的屋頂。
“然后,在腦海里面輕輕地哼一首你喜歡的歌,又或者是把注意力集中在某個能夠讓你感到安心的聲音上去,比如,微風吹過、海浪拍打,還有就是雨點敲打在窗戶的上面。”
然而,貝基在耳朵里面聽到的卻是冬天第一場雪飄落在她家后面那間大倉庫上面的聲音。
“當我的牢房里的燈全部熄滅以后,”麗貝卡還在喃喃細語,“我會想象自己‘飛’到了荷摩紗海灘,那是距離金門海峽不太遠的一個海灘,那里的沙子全都是灰色的。我的父親就在我的身邊,跟我熱火朝天地聊著天。他先告訴我自己在工廠里面過得怎么樣,然后我們就會談談政治,談談未來,討論一下我將來服完刑期之后能夠干什么。他為我提供了一些想法和建議,讓我能夠堅持下去。而每一次聽到他的聲音,總是能夠讓我的心情恢復平靜。有一天,我跟一個女犯人打了一架,因為她企圖偷走我的一塊肥皂。我的臉上,我的肋骨都受到了不少重擊,每呼吸一口對我來說都是一種折磨,不管以什么姿勢躺下都難免會觸及痛處。那一天晚上,我怎么閉眼睛都沒有用,腦海里面再也無法顯現出他的面孔:難道我不記得自己的父親長什么樣子了嗎?那真是我這一輩子感覺最恐怖的事情了。我是如此害怕,以至于到最后連身上的疼痛都感覺不到了。就在這個時候,他的眼睛從一片漆黑中浮現出來,而我永遠難以忘懷他那眼神里滿滿的憐憫和慈愛…”
麗貝卡的聲音戛然而止,房間里面只剩下貝基均勻的呼吸聲,她已經睡著了。
On
The
Roa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