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說著,采薇端著紅漆托盤進來,上面是一碗冒著熱氣的杏仁茶和幾碟其他精致的點心。老夫人親自接過姜糖水遞給陌千語:“快喝了暖暖身子。”
茶水順著喉嚨滑下,陌千語頓覺一股暖流從胃部擴散到四肢百骸。她小口啜飲著,聽老夫人閑話家常。
過了會李老夫人神秘地笑了笑,從袖中取出一個鼓鼓囊囊的紅包:“來,這是給你的壓歲錢。”
陌千語連忙放下茶碗推辭:“老夫人,這可使不得。我來給您拜年是應當的,怎么能收您的紅包...”
“胡說!”老夫人故意板起臉,“在我眼里,你和我那些孫子孫女沒兩樣。他們有的,你也得有。”說著,硬是將紅包塞進陌千語手中。
陌千語摸著紅包的厚度,心中一驚——這遠比普通壓歲錢要厚實得多。她正要再次推辭,老夫人卻搶先道:“不許推辭!我知道你性子倔,平時不肯收,這大過年的,總不能再駁我面子吧?”
陌千語鼻頭一酸,握著紅包的手微微發抖。她知道老夫人是故意這么說,好讓她心安理得地收下,這是老人家的一片心意。
“老夫人...”她聲音有些哽咽,“您對我太好了。”
李老夫人慈愛地拍拍她的手:“傻孩子,你值得。這世上有幾個人能像你這樣,不因我們家的身份而巴結,也不因貧富差距而疏遠?你是真心待我,我自然也是真心疼你。”
暖閣外,一陣風吹過,院中的梅枝輕顫,幾片花瓣飄落。閣內炭火噼啪,茶香氤氳,一老一少相對而坐,宛如親祖孫般親昵。
陌千語又陪著老夫人說笑了一會兒,見天色漸晚,便起身盈盈一禮:“老夫人,時候不早了,千語該告辭了,改日再來陪您說話。”
李老夫人慈愛地點點頭:“好孩子,路上當心些。采薇,把那匣子新做的桂花糖讓千語帶上。”
陌千語甜甜一笑:“謝老夫人疼我。”說罷,便帶著侍女款款離去。
正月初六晨霧未散,老張頭帶著身寒氣踏進院子。簇新的靛藍棉襖漿得筆挺,連布鞋都換了千層底。
“東家,這是俺兄弟窖藏的臘腸。”他卸下鼓囊囊的麻袋,袖口還沾著趕夜路的草屑。
陌千語連忙將人讓進屋里,順手給老張頭斟了碗熱茶。“老張叔路上辛苦了,家里都安頓好了?”
“安頓好啦!”老張頭咧嘴一笑,露出幾顆豁牙,“俺那侄孫子開春就要娶媳婦了,東家給的工錢我一直攢著,正好給侄孫子辦喜事。”
他咕咚咕咚灌下熱茶,抹了把嘴,“對了,俺回來時看見里正家門口掛著紅燈籠,估摸著是老太太身子骨又不大好了。”
陌千語聞言眉頭微蹙,里正奶奶去年染了風寒后一直不見大好。“我正打算今日去拜訪里正奶奶,您先歇著,我去準備些藥材。”
她轉身進了藥房,從樟木柜中取出幾味溫補藥材。黃芪要選三年生的,當歸須是支根完整的,最后從暗格取出用油紙裹了三層的野山參片,這是去年秋天她在深山里偶然采到的。
“小荷,把我前日蒸的棗泥糕裝一盒。”陌千語邊系披風邊吩咐,“再拿那匹新買的湖藍色緞子來。”
丫鬟小荷手腳麻利地備好禮物,忍不住問道:“姑娘,那緞子不是留著給您做春衫的嗎?”
陌千語笑著搖頭:“里正奶奶年輕時最愛藍色,聽村里人說她當年一件藍布衫能在廟會上引來十里八鄉的小伙兒偷看呢。”
雪后的村路泥濘難行,陌千語提著裙角,小心避開積水處。遠遠看見里正家門前果然掛著兩盞褪色的紅燈籠——這是村里老人病重的信號。
開門的是里正家的小孫女春妮,一見陌千語就脆生生地喊:“陌姐姐來啦!奶奶剛才還念叨你呢!”
里正奶奶半倚在炕頭,見陌千語進門就要起身,被快步上前的陌千語按住。“奶奶快別動,我來看您了。”
老太太的手枯瘦如柴,卻異常溫暖。她瞇著昏花的眼睛打量陌千語:“丫頭,你怎么瘦了那么多。操持大攤子那能大的攤子也要顧身子。”
陌千語鼻子一酸,“奶奶,我給您帶了藥材和點心,還有這塊料子,開春給您做件新襖子。”
里正奶奶撫摸著光滑的緞面,眼中泛起回憶的神色。“好孩子,難為你記得老婆子的喜好。”
里正奶奶拉著陌千語的手不放:“丫頭,今兒個說什么也得留下吃飯。”
陌千語輕輕回握老人布滿皺紋的手:“奶奶,你好好休息,等我忙過這陣,定來陪您好好吃頓飯。”
老太太嘆了口氣,渾濁的眼里盈著不舍:“你這孩子,總把旁人擱在前頭。”說著突然咳嗽起來,枯瘦的肩膀微微發抖。
陌千語連忙替她拍背順氣,又從藥囊取出個青瓷瓶:“這是我新配的枇杷膏,早晚用溫水化開服用。”指尖搭上老人腕間,眉頭幾不可察地一蹙。
里正奶奶斜倚在藤編圈椅上,身下墊著半新的靛藍棉褥。檐下曬的臘腸早收進了陶甕,梁上還吊著兩串紅亮亮的干椒。老人咳罷喘息的間隙,眼神看向堂屋正中的柏木柜,那上頭罐子被擦得锃亮。
可此刻連罐面上晃動的光斑都讓她覺得刺眼,喉間翻涌的血氣混著方才服下的枇杷甜香,倒比往年熏屋的艾草味兒還嗆人。
陌千語收回手時,指腹蹭過老人中衣的袖口。這料子還是上月新裁的,如今裹在日漸單薄的身子上,竟像裹著段將熄的炭,余溫都滲進了潮濕的春霧里。
她的指尖還留著方才診脈時的觸感——那脈象如游絲般時隱時現,指下似有若無的跳動,陌千語垂眸掩住眼底的黯然,替她掖好被角時,發覺老人的手腕輕得仿佛只剩一層皮裹著骨頭。
她將裝著點心的攢盒擺在炕桌上最趁手的位置,聲音卻比平日更柔三分:“外頭的事您別操心,養好身子最要緊。”話尾悄悄咽下了半句——這身子骨,怕是熬不過這個雨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