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世界早已天翻地覆,唯有這座小鎮,仿佛被時光遺忘,依舊溫順地依偎在山腳。街道是舊時的模樣,石板路縫隙里鉆出倔強的青草;人的面孔也樸素如昨,與二十年前并無太大不同。當然,變化還是有的。有本事的都搬去了縣城,年輕人出去打工,便像遷徙的候鳥,少有歸巢。偶爾回來,也非久留,而是將孩子也一并帶走。如今,鎮里只剩下老人、寥寥二十幾個孩子,以及一個沉默的小伙子——蒲英。
七月初的暑假,燥熱的風裹挾著塵土。一位干練的大媽和一個年輕的姑娘,風塵仆仆地出現在鎮上唯一一家尚能稱為“旅館”的老屋門前。開門的是一位頭發花白的老婦人,渾濁的眼睛里透出久違的亮光。
“哎呀,是遠客啊!可惜嘍,我家沒人手嘍,就我和一個孫子,做不了旅店營生啦?!崩蠇D人絮絮叨叨,聲音帶著歲月的沙啞,“不過,你們要是圖個落腳地,就住下吧。只是,都得自己動手,我這把老骨頭,不行嘍。住宿費嘛,看著給點就成。行不行?不行的話……唉,鎮上也沒別家了,都和我一樣,老的挪不動,小的頂不了事……想當年啊,這兒可熱鬧著呢……”話語像開了閘的溪水,傾訴著沉寂太久的孤寂。
大媽爽快地應承下來:“就住這兒!大娘,有個遮風擋雨的地兒就成,我們自己能行?!彼磉叺墓媚镆参⑿χc頭,眼神清澈,帶著一種城市里少見的干凈利落。
二樓東邊的兩間房歸了她們。西頭是蒲英的,老人自己住樓下,爬不動樓梯了。
“我們就住一晚,怎么都方便。”姑娘的聲音清脆,如同山澗敲擊石頭的泉水。
“你們……來我們這窮鄉僻壤,是做什么呀?”老人好奇地問,目光在姑娘身上停留。
“旅游,拍照?!惫媚锘卮穑拔覀兪桥囊吧鷦游锏模o雜志供稿?!?/p>
“這……有啥好拍的?”
“有??!”姑娘的眼睛亮起來,“這樣原汁原味的古鎮太難得了。還有后山,樹木那么茂盛,一定有好多野生動物吧?”
“野獸?有的有的!我孫子熟!至于這老街……”老人嘆了口氣,皺紋更深了,“老掉牙的東西啦,沒人稀罕嘍。年輕人,心都野著呢,往外飛,留不住。你們覺得好看?那是新鮮!待久了,就煩嘍?!?/p>
大媽接過話茬:“是啊,圍城嘛,里面的人想出去,外面的人想進來。”
老人眨巴著眼,琢磨了一會兒,才慢悠悠地笑:“到底是文化人,說話文縐縐的,我得好好想想才懂。客人吶,有啥不清楚的,下樓找我就行,或者問問外頭的老鄰居。我們這些老家伙,就盼著有人說說話,不嫌煩的?!?/p>
房子是磚木的,踩上樓梯,吱嘎作響,像在訴說它的年歲。二樓的木地板鋪著新式的塑料布,天棚是陳年的黑褐色,外墻灰暗。唯一現代點的玻璃窗,也蒙著厚厚的塵灰。姑娘“嘩啦”推開東屋的窗,一股清涼濕潤的空氣涌進來。窗外,一條清澈的小溪安靜地流淌,無聲無息,卻帶來了滿室的涼意。屋內的陳舊似乎瞬間被這風景沖淡了。
姑娘下樓找老人拿被褥。老人打開儲物間,抱出帶著樟腦味的老式被面——大紅的底子,繡著俗艷卻熱鬧的花朵。
“呀!這種老被面,現在幾乎見不著了!”姑娘驚喜地撫摸著,指尖感受著粗布的紋理。
“你家姑娘……多大了?”老人瞇縫著眼,幾乎看不見眼珠。
“22啦!能干著呢,手腳麻利,跑起來跟兔子似的!”大媽語氣里滿是自豪,“老大姐,您孫子呢?”
“巧了,也22!渾身是勁,閑不住!是個護林員,整天泡在山里,跟他的阿貓阿狗親得很,就是不管我這老太婆死活!哼!”老人嘴上埋怨,眼底卻藏著驕傲,“是個悶葫蘆,三棍子打不出個屁,可實在!力氣大著呢,等閑的黑熊都怵他!笛子吹得好,口哨更是一絕,學啥像啥!”
“可不是嘛,不愛說話的,往往有這本事?!贝髬尶┛┬ζ饋?。
就在這時,一陣悠揚又略帶斷續的笛聲,從遠處山腳飄了過來。
姑娘不由自主地跟著哼了幾句,輕聲道:“吹得真好?!?/p>
“那就是我孫子!”老人臉上綻開笑容,“每次快到家了,他就吹笛子,給我報個信,該做晚飯啦!”她說著便轉身向廚房走去,因為有了客人,動作都輕快了幾分。她絮叨著,說自己以前開民宿時可是掌勺的大師傅。
漸漸地,大媽和姑娘了解到,老人沒有親生子女,蒲英是她撿來的孩子,像一顆被風帶來的蒲公英種子,她便給他取名“蒲英”,自己也隨了這“蒲”姓。至于為何沒有子女,那是個不必深究的過往。姑娘聽著,腦海里勾勒出一個穿著獸皮、在密林枝椏間如猿猴般靈巧騰挪的“野人”形象。
晚飯前,先回來的是一條油亮的黑狗,最土氣的中華田園犬,眼神在暮色中泛著幽綠的光。它警惕地沖著生人吠叫。隨即,一個身影出現在門口。高大,瘦削,像一棵挺拔的青松,穿著洗得發白的褐色工作服,帽檐下是挺直的鼻梁和一雙沉靜又略帶羞澀的眼睛。他喝止了黑狗,看到屋里的陌生客人,尤其是那個年輕的姑娘時,竟有些手足無措,慌忙將手里把玩的一截樹枝丟開,臉上泛起不易察覺的紅暈。
這個晚上,姑娘——她自稱朱麗麗,一個自由野生動物攝影記者——向蒲英提出了請求:希望他明天能帶她進山,拍攝野生動物或風景,她愿意付錢請他當向導。
蒲英答應了,但神情認真。他畫出一條路線,提醒道:如今沒人進山砍柴伐木了,舊路早被瘋長的灌木荊棘吞沒,難走得很。更危險的是偷獵者,他們手里有槍,護林員卻只有吆喝驅逐的本事。他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沉重:“不管是為了‘食補’還是賣錢,捕獵都是犯法的,該受譴責!”他尤其提醒那些惱人的山螞蟥和帶刺的藤蔓。
“無限風光在險峰嘛!”朱麗麗揚起自信的笑容,眼神亮晶晶地看著他,“沒被破壞的才最真實,最野性!”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兩人一狗一驢就出發了。朱麗麗穿著專業的迷彩服,褲腳扎得嚴嚴實實。蒲英特意借了頭驢子,馱著裝備,也預備著城里姑娘走不動時騎乘。
清晨的山林是喧鬧的劇場。鳥鳴、獸吼、蟲嘶、枝葉婆娑……匯成生機勃勃的交響。不久,他們便遇到了一群覓食的野豬,憨態可掬。但路邊齊腰深的荒草總帶來無形的壓力,仿佛里面潛藏著無數危險。這預感很快成了現實——路邊草叢里赫然躺著一只血肉模糊的麂子頭顱,新鮮得刺目。朱麗麗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強忍著才沒吐出來,這血腥的畫面在她心里烙下了陰影。森林,遠非只是寧靜的綠色城堡。
第一個目的地是一口深潭。潭水幽深碧綠,倒映著古樹蒼天。朱麗麗走得氣喘吁吁,汗濕鬢角。帶的水早已喝完,她渴極了,指著潭水問:“這水能喝嗎?”
“能,最干凈?!逼延Ⅻc頭。
朱麗麗打了半壺,試探著喝了一口。冰涼清冽,甘甜入喉。她放心了,痛快地喝光又打滿一壺。接著,她開始對著潭水和旁邊虬勁的老榆樹取景,變換角度,神情專注而迷人。
“帥哥,這里……有什么傳說嗎?”她一邊調著焦距,一邊隨口問道。
“有,”蒲英的聲音沒什么波瀾,“說這潭……淹死過不少動物……”
“噗——!”話音未落,朱麗麗猛地彎下腰,剛才喝下去的水全吐了出來。她直起身,一雙大眼睛瞪得溜圓,里面盛滿了驚怒和后怕:“你!你讓我喝這里的水?!你怎么不早說!”聲音都尖利了幾分。
蒲英愣住了,臉上掠過一絲慌亂,結結巴巴地解釋:“那……那是傳說!不是真的!水真的干凈……”
朱麗麗拍著胸口,又氣又無奈地搖頭:“你呀!白長這么帥一張臉,真是……一點不懂女孩子心思!”她看著他懵懂又無辜的眼神,心里那股氣莫名消了大半,反而覺得這“野人”笨拙得有點……可愛?這念頭讓她自己都嚇了一跳,臉微微發熱。
蒲英顯然沒聽懂“人情世故”的指責,只是抿著嘴,不知該如何回應。
“你……離開過這小鎮嗎?”朱麗麗轉移了話題,試圖理解他。
“去過縣里讀高中。沒考上大學。回來了。鎮上照顧我家老的老小的小,給了護林的活兒。挺好,喜歡。”蒲英的回答簡短得像電報。
“不覺得……這里太冷清了嗎?”朱麗麗環顧四周的寂靜。
“不會?!彼幕卮饠蒯斀罔F。
“那……你有朋友嗎?”
“有?!逼延⒄f著,很自然地將兩根手指放入口中,猛地吹出一聲尖銳悠長的口哨。哨音在林間回蕩。不多時,一只紅褐色的狐貍,機警地從林線邊緣探出頭來。它看到朱麗麗這個生人,猶豫著不敢上前。
“過來,沒事?!逼延⑤p聲喚道,聲音里有種奇特的安撫力量。
朱麗麗被這一幕驚呆了,舉著相機的手都忘了按下快門。她低聲喃喃:“天……怎么會這樣……”更讓她驚奇的是那只黑狗,它對狐貍的出現毫無敵意,仿佛熟識。這主人與動物之間奇妙的聯系,讓她對眼前這個沉默的青年涌起強烈的好奇和一絲……難以言喻的吸引力。她甚至想象著,如果能和他一起工作,深入荒野……
當她終于想起舉起相機時,狐貍早已警覺地消失在密林深處。查看相機,連個模糊的影子都沒抓到。
“帥哥!”朱麗麗帶著點撒嬌的意味,“能再把它叫出來一次嗎?就一次!”
“不行,”蒲英搖頭,語氣很認真,“它怕你?!?/p>
“它為什么不怕你?”
蒲英簡單講述了救狐貍的故事,末了強調:“我不能失信。它們信任我,才敢靠近。”
“啥?”朱麗麗一時語塞,這邏輯讓她覺得兩人仿佛來自不同的星球。一絲失落爬上心頭。
看出她的沮喪,蒲英心里莫名地也跟著一緊。他對這個勇敢又有點冒失的姑娘很有好感,不想讓她失望。“也許……前面還能遇到別的。到時你抓拍,不算我作弊?”他笨拙地提出建議,帶著點哄勸的意味。
朱麗麗眼睛又亮了起來,用力點點頭,心里那份因他而起的異樣感覺更深了。
她暗暗想著:他這是在……安慰我?這個木頭人也會在意別人的感受?這個認知讓她心跳莫名快了兩拍,剛才的失落瞬間被一種微妙的甜意取代。她開始期待,期待路上和他更多的相處,期待他還能帶來什么驚喜,甚至……期待看到他那雙沉靜眼睛里的波瀾。
害怕很快變成了現實。三匹灰褐色的森林狼,不緊不慢地從他們前方不遠處的林間跑過。其中一頭甚至停下腳步,回頭冷冷地瞥了他們一眼。那眼神冰冷、野性,帶著原始的審視。朱麗麗瞬間屏住呼吸,心臟狂跳,一股寒意從腳底竄上脊背。她僵在原地,一動不敢動,直到狼群消失在視線里。
“帥哥,你……你跟它們熟嗎?”她聲音還有點發顫。
“熟。停下的那只是頭狼,剛有了伴侶,還新收了個年輕母狼。它們去的方向,估計有獵物。昨晚那只麂子……”蒲英平靜地分析。
“停!別說了!”朱麗麗趕緊打斷,對著黑狗嗔怪道,“黑子!你也不提前叫兩聲預警!嚇死我了!那可是狼!你不怕我怕!你們主仆倆,真是……”她下意識地往蒲英身邊靠了半步,仿佛那里更安全些。
“記者同志,”蒲英有點困惑地看著她,“你不是來拍野生動物的嗎?”
“我是業余的!自由職業!害怕很正常,不行嗎?”朱麗麗有點惱羞成怒,干脆承認自己的膽小,心里卻在懊惱:完了,剛才靠那么近,他會不會覺得我太膽小太矯情了?在他面前丟臉了……
越往深處走,朱麗麗心里越是打鼓。“帥哥,如果遇到黑熊……它們會攻擊我們嗎?”
“一般不會。發情期的公熊難說?!?/p>
“你不是說跟這里的野獸都挺熟的嗎?”她帶著一絲希望問。
“……也有不熟的。黑熊和野豬,警惕性高?!逼延嵲拰嵳f。
“啊……”朱麗麗的心跳又不受控制地加速,腳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來,手指悄悄攥緊了相機的帶子。她忍不住偷偷瞄了一眼蒲英的側臉,他專注地看著前方的路,下頜線清晰而……可靠。這個念頭讓她臉上微微發燙。
“記者,那……我們還往前走嗎?”蒲英停下腳步,征詢地看著她,聲音溫和了些,“前面不遠有個小瀑布,風景不錯?!?/p>
“那……好吧。”朱麗麗深吸一口氣,給自己打氣,“來都來了!”她努力挺直腰板,掩飾內心的忐忑和對身邊這個人悄然滋生的依賴。
山路崎嶇,卻也偶遇驚喜。一株盛放的野杜鵑闖入眼簾,如火如荼。朱麗麗興奮地拍攝著,暫時忘記了害怕。蒲英看著她專注而雀躍的側影,嘴角不自覺地彎起一個極淺的弧度。
又走了一段,朱麗麗開始覺得腿腳有些沉重,早晨的興奮勁過去,疲憊感涌了上來。她輕輕捶了捶腿。
蒲英注意到了,問道:“記者同志,需要騎驢子嗎?”
“回來再騎吧,現在還能走?!敝禧慃惞首鬏p松地說,不想在他面前顯得太嬌弱。
“那好?!逼延?,目光掃過路旁,指著山路下方一片攀援在灌木上的茂密藤蔓,“你看,那是葛藤。”
朱麗麗順著他指的方向看,一片心形的綠葉爬滿了低矮的樹叢,攀附在樹木的藤蔓粗壯。
蒲英走過去,蹲下身,熟練地撥開表面的腐葉,招呼朱麗麗下來看。只見扒開的土里有幾塊深褐色、紡錘形的塊根。
“根就是葛根。我奶奶昨晚招待你們吃的炒葛粉,就是用這個做的?!?/p>
“??!葛根我知道,我媽買過,原來長這樣!”朱麗麗也好奇地湊近,看著那沾著泥土、其貌不揚的塊根,很難把它和昨晚那碗滑嫩爽口的葛粉聯系起來。
“那葛粉是怎么做出來的呢?”
蒲英點點頭,用隨身的刀小心地切下一小段,遞給她看橫截面,是雪白的。
“秋天挖回來,洗干凈,搗碎,濾漿,沉淀,曬干,就是葛粉了。清火,解酒,山里人當寶貝。過去,人們沒糧食吃,很多人都到山里挖葛根?!?/p>
他的語氣里帶著對奶奶手藝的自豪,動作間透著對這片山林饋贈的熟悉。
朱麗麗接過那截葛根,入手微涼,帶著泥土的濕潤氣息。她看著蒲英沾著泥的手指和他認真的側臉,忽然覺得這其貌不揚的根莖,連同眼前這個熟悉山林每一寸饋贈的青年,都充滿了令人心安的、質樸的生命力。
她把葛根小心地收進隨身的袋子:“這個……能給我留個紀念嗎?回去跟阿姨說說,這可是純天然的好東西?!?/p>
一路聽著蒲英的介紹,不知不覺他們就到了一座小瀑布邊,瀑布像銀子做成,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甚至還有一座小小的彩虹,像夾在兩邊的草上一樣。
姑娘贊嘆不已,這里果然漂亮,接著她不滿足地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道:“這里要是有只狐貍或者山羊就完美了!”
說著她看了看護林員。
護林員知道她這話是什么意思,他假裝聽不懂,機械地應答說:“是啊。”
午飯時間到了,他們吃點自帶的干糧,面包牛奶火腿腸之類的。吃完飯,朱麗麗想在這里守候一只野獸出現,因為野獸都要喝水的,尤其是中午炎熱時分。
蒲英無奈,干脆走到瀑布下的水潭邊,脫掉外衣,只穿著背心短褲,走進清涼的水中。他先冷靜冷靜,這一路莫名的煩躁。
朱麗麗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隨著他。水流勾勒出他精瘦卻結實有力的線條,健康的麥色皮膚在陽光下泛著光。她看得有點出神,直到意識到自己在看什么,才慌忙移開視線,假裝調試相機,臉頰卻悄悄飛起兩朵紅云。
到了下午二點多了,一頭野獸也沒出現,護林員提議換個地方,可是朱麗麗不想離開,堅持要等一頭野獸出現,事實上,她也有些不耐煩了,于是請求護林員召喚一只野獸或者飛禽,讓她拍個照。這算是胡攪蠻纏的,當然也可以看成是撒嬌的一種方式。
見沒達到目的,姑娘說:“帥哥,你就不能再吹個口哨嗎?那怕喚來一只山雞也是好的?。∥也荒芸帐侄鴼w啊?!?/p>
“這可不大好!”護林員說,“它們是野生的,又不是動物園里的,怕生?!?/p>
“可我老遠來一趟,不容易啊,你不能讓我兩手空空回去吧,好吧,我會付錢的,行嗎?”
“我跟你出來可不都是為了錢?!?/p>
兩人僵持著。記者就是胡攪蠻纏,一定要等一只野獸出現,拍個照再走。
到了下午三點半,蒲英嚴肅起來:“必須走了。天黑在林子里走太危險?!?/p>
朱麗麗還在為沒拍到心儀的照片耿耿于懷,加上心里那份說不清道不明的別扭情緒,賭氣道:“我可是付了錢的!你得聽我的!”話一出口,她又有點后悔,覺得自己太不講理了。可看著他嚴肅的樣子,那點小小的自尊心又不允許她立刻服軟。
蒲英看著她倔強的樣子,最終妥協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想要滿足她愿望的沖動壓過了原則。他嘆了口氣,眼神復雜地看了朱麗麗一眼:“那好吧,你把相機準備好,我要吹口哨了。”
“咔嗒,咔嗒……”一串奇特的哨音從他口中響起。
森林上空傳來撲翅聲。一只漂亮的松雞率先落在瀑布旁的云杉枝頭,警惕地張望。接著,第二只、第三只……足足五只松雞,被蒲英撒在附近巖石上的花生米吸引,紛紛飛落下來。它們在瀑布前或啄食,或踱步,構成了一幅生動的畫面。
朱麗麗欣喜若狂,快門聲響個不停。大約十分鐘后,蒲英果斷地吹了聲口哨,松雞們受驚飛散。
堅持就有收獲,朱麗麗心情明顯輕快了許多,翻看相機里瀑布和松雞的照片,越看越滿意,嘴角噙著笑。松雞俯沖的姿態,在飛瀑流泉的背景襯托下,充滿野性的力量感。
當她抬起頭,第一眼看到的是護林員目光帶著好奇和欣賞。
“拍得真好。”蒲英忽然開口,聲音不大,帶著點試探,“那些松雞……飛起來的樣子,真精神。”他難得主動評價。
“是吧!多虧了你!”朱麗麗眼睛一亮,把相機屏幕轉向他,“你看這張,俯沖的瞬間,翅膀的張力,水珠的飛濺,是不是很有力量感?”
蒲英湊近了些,認真地盯著小小的屏幕,點點頭。他沉默了幾秒,手指無意識地蹭了蹭褲縫,像是下了很大決心,才低聲問:“那個……記者同志……這個……難學嗎?”他指了指相機,眼神里帶著一種近乎笨拙的誠懇,“我是說……怎么才能……把動物拍得像你拍的這樣……活生生的?”(展現蒲英的內心變化,從保護生態的顧慮到被攝影魅力吸引,笨拙的請教顯得真誠可愛)
朱麗麗愣了一下,隨即心頭涌上一陣難以言喻的欣喜。這個固執的“野人”,這個一心守護動物安寧的家伙,居然主動對她的“工具”產生了興趣?這是不是意味著……他也在試著理解她的世界?
“不難!一點都不難!”她立刻熱情地回答,聲音都輕快了幾分,“我教你?。∑鋵嵶プ討B的關鍵是快門速度和構圖……”她一邊放慢腳步,一邊興致勃勃地開始講解基礎,甚至把相機遞給他,讓他試著感受重量和取景框?!澳憧?,從這個角度,如果小狐貍再出現,你這樣預判它的位置……”她自然地靠近他,幾乎貼著他的手臂,指點著取景框里的視野。
蒲英有些僵硬地端著對他來說過于“精巧”的相機,聽著她清脆的講解,鼻尖縈繞著她身上淡淡的汗味和陽光的氣息,耳根悄悄紅了。他學得很認真,笨拙地模仿著她的動作,眼神專注。這一刻,隔閡似乎消融了些許,兩個不同世界的人,因為一部相機和一群松雞,找到了一個奇妙的連接點。朱麗麗看著他認真的樣子,心跳又不爭氣地快了起來,教得更起勁了。
“這里太美了!”朱麗麗由衷贊嘆,隨即又不滿足地長長嘆了口氣,半開玩笑半認真地看著蒲英:“要是現在有只狐貍或者山羊從瀑布邊走過,就完美了!帥哥,你說是不是?”
蒲英自然明白她的弦外之音,卻只是含糊地應了聲:“嗯?!彼麅刃膾暝核幌霝榱伺恼杖ゴ驍_那些自由的生靈,尤其不想在她面前做違背原則的事??删芙^她,看著她亮晶晶的眼睛黯淡下去,他心里又像被什么東西揪了一下,悶悶的難受。這種陌生的、左右為難的感覺讓他有些煩躁。見暗示無效,朱麗麗干脆耍賴:“我不管!今天要是拍不到一張像樣的大型野生動物照片,哪怕野豬也行,你要不幫忙,我就坐這兒不走了!直到天黑!”她抱著膝蓋坐在溪邊的大石頭上,像個賭氣的孩子。
“你不是害怕狼和黑熊嗎?”蒲英皺眉,看著她孩子氣的舉動,無奈中又覺得有幾分……可愛?
“害怕歸害怕,原則歸原則!哼!”朱麗麗扭過頭去,心里卻在打鼓:他會妥協嗎?還是真的丟下我?這個“野人”的心思太難猜了!
“那你得像真正的野外攝影師那樣,先搭個迷彩帳篷,在這里蹲守幾天才行。”蒲英試圖講道理,語氣卻有點干巴巴的。
“那怎么行!我一個女孩子,這里有狼有熊的!除非......”朱麗麗立刻反駁,心里卻莫名閃過一個念頭:如果……是他陪著一起蹲守呢?這想法讓她耳根一熱。
“那也得改天再說,現在已經晚了,我們得回家了,我的姑奶奶。”
他不顧朱麗麗的抗議,一把將她抱上驢背。黑狗也盡職地圍著驢子,阻止她下來。
“不是姑奶奶,是大美女,你這個野人,土匪!”朱麗麗嘴上抱怨著,臉上卻帶著心滿意足的笑容。
她抱著相機里,心里又想到了抓拍到的精彩瞬間,感覺很滿意,就是因為這個,她才貪心起來,要求更多。這絕對是她此行的意外之喜,更重要的是,這是他為她“破例”爭取來的。這份特殊的感覺,在她心里漾開一圈圈漣漪。
歸途輕松了許多。朱麗麗對蒲英的“口技”充滿了興趣:“帥哥,你的口技太神了!怎么練的?”
“熟能生巧。在山上待久了,留心聽,慢慢學?!逼延⒌幕卮鹨琅f簡單,但面對她亮晶晶充滿崇拜的眼神,心里卻泛起一絲隱秘的愉悅。
“我覺得這是天賦!普通人可學不來。像我一個口哨都吹不出來,有時候我去看演唱會,興奮了,我就想像別人那樣吹出響亮的口哨的,把嘴唇捏壞了,一個也吹不出來?!敝禧慃愑芍缘卣f,看著他輪廓分明的側臉,心跳又悄悄加速。
“也許吧,我就覺得不難?!?/p>
“那你能教教我嗎?”
“這個嘛,路上不大好教,回去再說吧,”蒲英轉而問了一個盤旋在心頭很久的問題,“記者同志,你拍這些……真能換錢或者出名?”
他問得有些遲疑,眼神里帶著困惑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擔憂。
“都能啊!”朱麗麗眼睛更亮了,一個念頭閃過,“對了!你要是學會拍照,加上你這本事,簡直絕配!說不定能讓小狐貍給你擺姿勢呢!”
“不要?!逼延⒘⒖虛u頭,語氣很堅決。
“那你問這個干嘛?”
“我……”蒲英頓了頓,聲音低沉下去,“這里的動物……習慣了自在。我怕你們宣傳出去,人一多,它們就得搬家……它們不喜歡人?!边@是他內心最大的糾結。他喜歡她的活力,她的專注,甚至她偶爾的小脾氣,但他更在乎這片山林和它的居民。
朱麗麗愣了一下,隨即試圖說服他:“傻大個!你怎么不想想,宣傳出去,你們鎮子就出名了!旅游發展起來,路修好了,房子蓋起來了,大家都能賺錢!熱鬧了,你……你找女朋友也容易多了啊!”話一出口,朱麗麗就后悔了。她看到蒲英猛地抬頭看向她,眼神復雜,有驚訝,有思索,還有一絲……被戳中心事的窘迫?隨即,他垂下眼瞼,濃密的睫毛遮住了情緒,重重地、沉沉地嘆了口氣。這聲嘆息像一塊石頭,砸在朱麗麗心上。
她突然意識到自己說了什么。女朋友?他剛才看她的那一眼……難道他……?她心里瞬間兵荒馬亂,臉上火燒火燎。天哪!她是不是無意中在暗示什么?或者……是在堵死某種可能性?她偷偷觀察著蒲英沉默的側影,懊悔和一種說不清的期待交織在一起,讓她心亂如麻。他是不是有點喜歡自己?可自己剛才那番“發展旅游業好找女朋友”的話,會不會讓他誤會自己嫌棄這里、嫌棄他?她張了張嘴,想說點什么補救,卻又不知從何說起。兩人之間陷入一種微妙的、帶著電流的沉默,只有驢蹄聲嘚嘚作響。**(朱麗麗強烈的內心沖突與懊悔)**
山路蜿蜒向下,陽光透過枝葉的縫隙灑下斑駁的光點。氣氛比來時輕松了許多。朱麗麗對蒲英的“口技”來了了興趣:“帥哥,你的口技太神了!怎么練的?”
“熟能生巧。在山上待久了,留心聽,慢慢學?!逼延⒌幕卮鹨琅f簡單,但面對她亮晶晶充滿崇拜的眼神,心里卻泛起一絲隱秘的愉悅。
“我覺得這是天賦!普通人可學不來。像我一個口哨都吹不出來...”朱麗麗由衷地說。
正說著,路旁一棵高大的橡樹上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一只毛茸茸的灰松鼠,瞪著圓溜溜的黑眼睛,從樹干后探出頭來,警惕又帶著點期盼地望向他們,小鼻子一抽一抽。
蒲英腳步沒停,只是嘴角微微上揚,仿佛早有預料。他極其自然地伸手探進褲袋,竟掏出了一小把帶殼的花生。他輕輕吹了聲短促而柔和的口哨,將幾顆花生放在旁邊一塊干凈的大石頭上,然后拉著驢子稍稍退開幾步。
那灰松鼠猶豫了片刻,終究抵不住誘惑,“哧溜”一下躥下來,閃電般抓起一顆花生,又敏捷地竄回樹上,躲在高高的枝椏間,背對著他們,小爪子飛快地剝殼,腮幫子一鼓一鼓地大嚼起來。
“哇!它認識你?”朱麗麗驚喜地低呼,連忙舉起相機,咔嚓咔嚓幾下,怕驚擾了它,她的動作放得很慢。
“常在這一片活動,混個臉熟。”蒲英看著松鼠貪吃的模樣,眼神里帶著一絲溫和的笑意,“這小東西記性好,知道我這‘移動糧倉’路過,有時會等等看。”
“它不怕黑子嗎?”朱麗麗看著安靜蹲坐在一旁的黑狗。
“黑子不攆它。松鼠機靈,知道黑子只是看著兇?!逼延⒔忉尩?,順手又往石頭上添了兩顆花生,“它們秋天存糧,有時埋了又忘,春天找不到,餓得慌,就會壯著膽子找人要。膽子大的,還敢從人手里接?!?/p>
朱麗麗聽得入神,暫時忘記了相機,追問道:“那……除了松鼠,還有什么小動物會這樣?它們冬天都吃什么?”她發現自己對這個沉默寡言的護林員所知曉的另一個世界充滿了好奇??粗托牡亟獯痍P于松鼠習性、林間小獸如何過冬的問題,那份專注和平和,讓她心里某個角落軟軟的。(通過松鼠互動展現蒲英的細致、與自然的默契,引發朱麗麗的求知欲和好感)
這個夜晚,月光如水銀瀉地,流淌進朱麗麗暫居的老屋。她躺在帶著陽光和樟腦味的老式被褥里,毫無睡意。蒲英的影子在她腦海里揮之不去:他吹笛時專注的側臉,他笨拙的安慰,他結實的手臂抱起她時的觸感,他談起動物時眼里的光,還有那聲沉重的嘆息……這個善良、單純、有著奇異天賦、與山林融為一體的青年,像一顆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了從未有過的漣漪。她想象著和他一起跋涉在更遠的荒野,他守護著她,她記錄著世界……一種“仗劍走天涯”的浪漫憧憬攫住了她。**(強化朱麗麗的憧憬與幻想)**
可現實冰冷的潮水隨即涌來。她的事業根基在城市,阿姨需要幫手,外面的世界有更廣闊的天地和機會。而他,他的根深扎在這片寂靜的山林。留下?這個念頭讓她心跳如鼓,隨即又被巨大的不確定感淹沒:她才22歲,真的能適應這里長久的寂靜嗎?他能離開這片他視為生命一部分的山林嗎?他們的世界相差太遠……無數個“如果”和“怎么辦”在腦海中瘋狂盤旋,像一團亂麻,理不出頭緒。那份朦朧的好感,在現實的鴻溝面前,變得如此沉重而令人無措。她渴望發生點什么,卻又害怕真的發生。
第二天清晨,告別了蒲奶奶,車子碾過鎮口的石板路,駛上了通往縣城的唯一一條柏油路。朱麗麗幾乎把臉貼在了后車窗玻璃上,目光貪婪地掃視著后視鏡里飛速倒退的景象:古老的房屋、靜默的溪流、蜿蜒的山路……還有那個她心底期盼著、卻始終沒有出現的身影。
“在這種小鎮養老,真是安逸啊。麗麗,你說是不是?”大媽看著窗外飛逝的田野,似是無意地感嘆了一句。
這話像一根針,輕輕刺破了朱麗麗強裝的平靜。她懂阿姨的意思——這里適合終老,卻未必適合她們這樣剛剛啟程的年輕人。也許他也是這么想的,這才不敢來送送她。
車子沒有停,繼續向前,小鎮的輪廓在青山掩映下越來越模糊。
“麗麗,”大媽轉過頭,目光溫和卻銳利,“如果……我是說如果,那小伙子現在騎馬追上來,你會留下嗎?”
朱麗麗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攥住了。她望著車窗外飛速掠過的田野,喉嚨發緊,半晌才低低地說:“我不知道……”她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聲音聽起來平靜理智,“我只知道,生活……沒有那么多‘如果’?!?/p>
說完,她像是耗盡了力氣,猛地轉過身,她把阿姨的話當真了,幾乎是貪婪地再次望向車后。狹窄的公路在車尾延伸、消失,車窗外,只有風聲呼嘯,撩亂她的長發,模糊了她的視線。
如果……如果他此刻真的騎著馬追來呢?這個念頭不受控制地瘋長。她仿佛能看到他策馬揚鞭的身影,看到他臉上焦急的神色,聽到他穿過風聲的呼喊:“麗麗!等等!……”如果他真的喊出那句:“我喜歡你!留下來試試好嗎?”那么,她一定會讓阿姨立刻停車!她會跳下車,跑到他面前,喘著氣,眼睛亮得驚人,對他說:“加個微信!我們……慢慢聊!”
就在這時,車子前方不遠處的路邊,出現了一個極其簡陋的“加油站”——不過是一個破舊的棚子,旁邊孤零零地立著兩臺老舊的加油機。朱麗麗的心跳瞬間漏了一拍,一個念頭閃電般劃過腦海。
“阿姨!”她幾乎是脫口而出,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切,“那邊有個加油站!我們……我們是不是該加點油?昨天進山跑了不少路,我看油表好像下去挺多了。”
她邊說邊下意識地瞟了一眼其實還很富余的油量表,手指緊張地絞在一起。
大媽順著她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又意味深長地瞥了一眼身邊坐立不安的姑娘,嘴角掠過一絲了然的笑意,沒有點破。
“哦?是嗎?那行,加點吧,出門在外,油加滿點安心。”她說著,利落地打了轉向燈,將車子緩緩靠向那簡陋的棚子。
車子停穩。朱麗麗幾乎是立刻解開了安全帶,推開車門跳了下去。她沒有走向加油機,而是快步繞到車尾,背對著加油站的方向,目光死死地鎖定在來路——那條通往古老小鎮的、空蕩蕩的柏油路上。
風更大了,卷起路面的塵土,吹得她長發亂舞,迷了眼睛。她固執地站著,雙手插在衣兜里,緊緊攥著那截微涼的葛根,仿佛那是連接著身后那片山林的唯一信物。每一秒都變得格外漫長。她豎起耳朵,努力分辨著風嘯聲中是否夾雜著馬蹄的嘚嘚聲,或者……他那獨特的口哨。
加油站的工作人員慢悠悠地走過來詢問加多少。大媽搖下車窗,應付著:“加滿吧,92的?!彼哪抗鈪s越過工作人員,落在車尾那個仿佛化作望夫石的倔強背影上,輕輕嘆了口氣。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加油機的數字緩慢地跳動。朱麗麗的心也一點點往下沉。那條路,依舊空寂,只有風卷著枯葉打著旋兒。沒有馬蹄聲,沒有呼喊,更沒有那個熟悉的身影。
加油槍“咔噠”一聲跳停了。工作人員拔下油槍,蓋上油箱蓋。“好了,加滿了?!?/p>
大媽付了錢,搖上車窗,按了一下喇叭:“麗麗,走了!”
朱麗麗身體一僵,最后深深地、不甘心地望了一眼那條路的盡頭。青山依舊,小鎮的輪廓已完全隱沒。她用力眨了眨酸澀的眼睛,深吸了一口帶著塵土和汽油味的空氣,轉身,沉默地拉開車門,坐了回去。關上車門的瞬間,她仿佛把最后一絲期盼也關在了外面。
車輪再次滾動,加速。這一次,朱麗麗沒有再回頭。她只是靠在椅背上,閉上了眼睛,手指依然緊緊攥著衣兜里的葛根,指節微微發白。車窗緊閉著,隔絕了外面呼嘯的風聲,卻隔絕不了心底那份沉甸甸的失落和空茫。
車子剛駛離加油站不過幾百米,拐過一個小彎。朱麗麗不甘地瞥了一眼后視鏡,瞳孔驟然收縮——
“黑子?!”她失聲叫了出來,猛地坐直身體,幾乎把臉貼到后窗上。
沒錯!那條油亮的黑狗,正沿著公路邊緣,朝著她們的車子奮力狂奔!它跑得舌頭都甩在外面,四爪帶起塵土,喉嚨里發出短促而急切的“嗚嗚”聲。
“停車!阿姨!快停車!是黑子??!”朱麗麗的聲音帶著哭腔,手已經迫不及待地去拉車門把手。
大媽也被這突如其來的狀況驚了一下,迅速靠邊停車。車子還沒停穩,朱麗麗已經推開車門跳了下去,踉蹌著迎向飛奔而來的黑狗。
黑狗沖到朱麗麗腳邊,一個急剎,仰起頭,濕漉漉的鼻子蹭了蹭她的手,喉嚨里依然嗚咽著,尾巴焦急地小幅度擺動。
“黑子……你怎么來了?是他……他讓你來的嗎?這個沒膽子的家伙??!自己不敢來嗎?”朱麗麗的心跳得像擂鼓,巨大的、不真實的希望瞬間淹沒了她。她蹲下身,緊緊抱住黑狗沾滿塵土的脖頸,眼淚幾乎要奪眶而出。
黑狗只是用濕熱的舌頭舔了舔她的臉,然后掙脫開,圍著她焦躁地轉了一圈,又望向來路的方向。
朱麗麗瞬間明白了!她手忙腳亂地翻著自己的背包,手指都在發抖。筆記本!筆!在哪里?終于,她扯下一張空白頁,又摸出一支快沒水的圓珠筆。她顧不得許多,把紙按在膝蓋上,飛快地、潦草地寫下自己的名字和手機號碼。
“黑子!好孩子!聽著!”她把紙條緊緊卷起,發現沒有繩子,情急之下,她一把扯下自己頭發上的小皮筋,用皮筋把卷好的紙條牢牢綁在黑狗項圈下方(確保不會掉也不會勒到它)。她捧住黑狗的頭,盯著它那雙泛著幽綠光澤的眼睛,一字一句,無比鄭重地說:“回去!把這個給蒲英!給蒲英!明白嗎?快回去!”
黑狗似乎聽懂了她語氣里的急切,又或者它本能地知道任務完成了。它最后舔了一下朱麗麗的手心,然后毫不猶豫地轉身,像一道黑色的閃電,沿著來時的公路,朝著小鎮的方向,再次絕塵而去,很快消失在道路的拐彎處。
朱麗麗站在原地,大口喘著氣,手里似乎還殘留著黑狗皮毛的溫度和急促的心跳。風卷起她散亂的長發,也吹不散她眼中重新燃起的、無比明亮的光彩。她低頭看了看自己沾著塵土的手,又望向黑狗消失的方向,嘴角不由自主地彎起一個巨大的、帶著淚花的笑容。
大媽按了下喇叭,聲音比之前溫和了許多:“丫頭,這回真走了?”
朱麗麗深吸一口氣,仿佛要把這山野的氣息都吸進肺里。她轉身上車,關上車門,動作輕快而堅定?!班?!走了,阿姨!”這一次,她沒有再閉眼,而是目光灼灼地望著前方蜿蜒的道路,手指輕輕摩挲著衣兜里那截葛根,仿佛那里面藏著無窮的力量和期待。
小鎮最后一片屋角也徹底消失在青山之后。兩個在寂靜山林中偶然相遇、彼此吸引的靈魂,如同短暫交匯的溪流,終究要奔向各自注定的遠方。然而,一條忠誠的黑狗,一張倉促寫就的紙條,像一顆投入水面的石子,在這兩條溪流之間,激起了無法預料的漣漪。
她不再只是不甘心地咬著唇。她的心像一顆被風小心吹送的蒲公英種子,輕盈,美麗,帶著未知的希冀,飄向了等待它的土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