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鯉魚躍龍門》
第一章:清溪河
清溪河蜿蜒流淌,滋養著岸邊豐茂的植被,最終分出一條不起眼的小河溝。這里,便是我——阿鯉——童年的全部世界。河水澄澈,擁有極高的水體透明度,能清晰映出河床上每一顆被水流打磨得渾圓的鵝卵石,其表面的硅質紋路如同天然的雕刻。水下,是繁茂的水生維管束植物構成的王國:輪藻像翠綠的絨毯鋪展在淺灘,金魚藻細密的葉片如同水下森林,為無數浮游生物提供庇護所。水燭挺立著棕褐色的柱狀花序,苦草修長的葉片隨波搖曳。岸邊,雜樹倒影婆娑,與水下的水芹菜群落交織,形成立體的綠意空間。水芹菜細長的莖葉間,常有紅蜻蜓或豆娘停駐,它們復眼閃爍著金屬光澤,透明的膜質翅在穿透水面的陽光下折射出細碎虹彩。偶爾,水面掠過蝴蝶翩躚的影子,引得我們這群小鯉魚好奇地追逐,直到撞上岸邊樹冠搖曳倒影才驚醒。
最讓人興奮的時刻是傍晚時分老鯉爺爺的“老故事”。他會盤踞在那塊最光滑平坦、覆蓋著硅藻微膜的大青石上。他那身歷經滄桑、鱗片上環紋清晰卻有些暗淡的金色鱗甲,在夕陽余暉中泛著沉穩的光澤。我們一群小鯉魚——金尾、銀鱗、小斑和我——圍攏在他身邊,尾鰭和胸鰭輕輕擺動,保持懸浮姿態,聽得那些古老的傳說格外認真。每個故事后,爺爺總要來一番安全警示。
“孩子們,”老鯉爺爺的聲音低沉而嚴肅,像緩緩流動卻深藏暗流的河水,“這清溪雖美,卻非無憂之地。記住,永遠警惕那些來自岸上和空中的陰影!”
他鰓蓋微微開合,目光掃過水面:“看那岸邊樹影下,有時會潛藏著鼬科的水獺!它們是頂級的捕食者,半水棲,趾間有蹼,流線型的身體在水下快如閃電!它們的裂齒能輕易咬碎我們的骨頭。若聞到一股濃烈的麝香氣味,或看到水面有油亮的皮毛和氣泡軌跡,立刻往最深最密的水草叢里鉆!”
我們縮了縮身體,仿佛那可怕的獵手就在附近。
爺爺的目光又投向天空:“還有那些長翅膀的‘漁夫’!那藍背白腹的普通翠鳥,它的瞬膜能保護眼睛入水,喙如標槍精準,俯沖速度驚人!那邊淺灘上優雅漫步的大白鷺,它跗蹠修長,覆蓋特殊鱗片,能在泥濘中悄無聲息地行走,長喙刺出的速度,你們根本來不及反應!”
他頓了頓,語氣中帶上了一絲悠遠和敬畏:“然而,孩子們,在這危機四伏的世界之外,在奔騰大江的盡頭,在那浩瀚無邊的咸水水域與淡水的銀河相接的地方,矗立著一個傳說——一個關于勇氣、蛻變與終極自由的奇跡——龍門!”
“龍門?!”我們齊聲低呼,小小的胸腔里瞬間被一種全新的、巨大的好奇和向往填滿,暫時驅散了恐懼。爺爺很少主動提起這個!
“是的,龍門。”爺爺眼中閃爍著奇異而向往的光彩,“它不是石頭壘的,也不是木頭搭的。它是天地間最絢麗的光學現象——七彩長虹——凝聚而成的通天拱門!橫跨在波濤洶涌的海面之上,連接著深不可測的星空!傳說,只有在那月相滿盈、潮汐達到大潮峰值的夜晚,它才會顯現,放射出萬丈霞光,照亮整個海天!”
“爺爺!龍門是什么樣子的?真的在海上嗎?躍過去會怎樣?”我忍不住急切地追問,身體激動得微微前傾,差點撞到旁邊的小斑。金尾和銀鱗也豎起了胸鰭,眼中充滿渴望。
爺爺看著我們熱切的樣子,聲音變得更加悠遠而充滿力量:“相傳,只要有鯉魚能憑借無比的勇氣、智慧和力量,逆流而上,穿越千難萬險,最終在那海潮奔涌、霞光萬丈的巔峰時刻,奮力一躍,成功躍過那道彩虹之門,便能觸發形態發生的奇跡,脫胎換骨,進化為神龍!”
“神龍?!”我們倒吸一口涼氣。
“對!神龍!”爺爺的尾鰭有力地拍打了一下水流,“那時,鰾將化為肺腑,可吞吐云氣;鰭將衍作爪翼,能踏陸翔空!從此騰云駕霧,翱翔九天,深潛淵海,更能踏上堅實的大地,以全新的生態位生存!那是超越了我們鯉魚想象極限的自由!”
“哪能上岸?!像鳥兒一樣飛?!”我的腦海中瞬間炸開了無數絢爛的畫面:鱗甲化作堅韌的角質層,呼吸著清冽的空氣,在岸邊的草地上奔跑,追逐那些曾經只能仰望的蝴蝶,甚至能攀上桃樹,去摘取那粉嫩的果實……那該是怎樣的世界!爺爺口中水獺的獠牙和翠鳥的利喙,在那廣闊自由的天地面前,似乎也變得渺小了。
“海……龍門……化龍……”這震撼的向往讓我魂牽夢縈。
我們還有一個學校,學校里只有一個老師,我們叫他青伯。青伯是族里少有的未曾離開過小河溝、去下游甚至更廣闊水域闖蕩過的叔叔輩鯉魚。他的一側尾鰭邊緣有一道明顯的鋸齒狀缺口,據說是年輕時躲避鸕鶿時留下的“勛章”。可能也是因為這個,他沒有了其他青伯出門闖天下的勇氣。也就是說,每個小鯉魚,只要稍微大點,就有外出闖天下的沖動,這是刻在我們基因里的。所有,外面有我們家族的很多青伯。
“青伯老師!爺爺說的龍門,是真的嗎?您見過大海嗎?岸上到底是什么樣?”我上學的時候追著他問。
青伯用他那雙比我們更顯滄桑的魚眼看著我,帶著一絲懷念和感慨。
“阿鯉啊,大海我沒能到達,但下游的江河確實壯闊!至于岸上……”他擺動著腹鰭,指向水面之上,“那里是另一個世界!巨大的偶蹄目野獸,像野豬,晚上會成群結隊來河邊飲水,它們的獠牙能拱開泥土,震得河岸都在晃。還有狡猾的貉,趾行性的爪子刨土飛快。天空除了翠鳥、白鷺,還有翅膀展開像小船一樣的鶚,它們抓魚的本事比翠鳥還厲害!岸邊的世界很大,很精彩,但也充滿了未知的危險。”
青伯的描述,我沒感受到岸上很危險,只選取了“岸上世界很大很精彩”這句,那像一顆種子,深深扎根在我對龍門的想象里。
是啊,化龍之后,就能自由探索那個世界了!這比什么都值得!
然而,我們生存的現實,卻時刻提醒著眼前的殘酷。一次,我們正模仿著青伯描述的鶚的俯沖姿態(當然是在安全的水下層),突然,一股冰冷滑膩的氣息從輪藻叢深處彌漫開來。一條游蛇,暗綠色的鱗被上有著醒目的黑色斑紋,悄無聲息地游弋而出!它三角形的腦袋微微抬起,冰冷的豎瞳瞬間鎖定了岸邊一只正在鳴叫的黑斑蛙。只見水蛇的身體如彈簧般蓄力,猛地彈出!可擴張的下頜骨瞬間張開,向后彎曲的犁骨齒像倒鉤一樣死死咬住青蛙的后腿。青蛙驚恐地蹬著強健的后肢,鼓膜劇烈振動發出絕望的“呱”聲,但無濟于事。水蛇的身體迅速纏繞上來,利用強大的體壁肌肉進行絞殺。青蛙的掙扎越來越微弱,瞳孔逐漸放大。最終,水蛇松開絞纏,調整角度,開始將那還在微弱抽搐的青蛙緩緩吞下,其伸縮性極強的咽部和皮膚展現出可怕的吞咽能力。
整個過程冰冷、高效、殘酷。水蛇那陰冷滑溜的身體在渾濁中游弋,冰冷的豎瞳仿佛掃視過我們藏身的水芹菜叢深處,帶來一陣深入骨髓的寒意。
我躲在搖曳的水草陰影中,看著青蛙消失的地方,心臟狂跳,鰓蓋急速開合。這小河溝,清澈之下是殘酷的食物鏈和生存競爭。水蛇的陰影無處不在,翠鳥的利喙防不勝防,水獺的傳說更是懸頂之劍。而水面之上,青伯描述的飛鳥走獸的世界,爺爺口中化龍后海闊天空、陸地馳騁的無盡可能,對我而言,是遙不可及卻又無比熾熱的向往。
這里不安全,這里太狹小,這里只有弱肉強食的循環。爺爺的龍門傳說不是童話,是黑暗中的燈塔!青伯們的闖蕩經歷證明外面有更大的世界!我要去闖蕩,去尋找那能躍過龍門的激流,去追尋那化龍后翱翔九天、踏足大地的自由!我還要去尋找青伯隱約提及的、爺爺故事里暗示的、那傳說中落英繽紛、沒有水蛇利喙、連兇猛的野獸也能和平共處的——桃花源!一股前所未有的決心,如同即將沖破水面的氣泡,在我年輕的胸腔里翻涌、升騰:這小小的河溝,困不住向往天空與大地的靈魂!
這里不安全,我要去找龍門,去找美好的生活。
大海啊,我來啦!
第二章:啟程
那顆名為“龍門”的種子,在我心中日夜滋長,最終破土而出,化為不可遏制的沖動。在一個朝霞漫天的清晨,我告別了膽小的伙伴,告別了熟悉的水草和鵝卵石,告別了講述傳奇的老鯉爺爺,和幾個小伙伴一起,如同當年青伯那伙人一樣,踏上了東游的旅程。我們要離開這方狹小的水域,離開無處不在的威脅,去追尋那化龍飛天、踏足陸地的無盡可能,去尋找傳說中安寧的桃花源!
離別的清晨,朝霞染紅了清溪河的水面,像鋪開一匹流動的錦緞。我告別了還在水草間瑟縮、對水蛇心有余悸的小斑,告別了雖羨慕卻更眷戀熟悉窩穴的金尾和銀鱗。最后,我游到那位用滄桑鱗片和神秘傳說點亮我心燈的老鯉爺爺面前。他只是用深沉的目光注視著我,緩緩擺動尾鰭:“去吧,阿鯉。記住,勇氣之外,更要懂得敬畏水流的力量。活著,才能見到龍門。”他的話語沉甸甸的,帶著無盡的牽掛。
臨行前,我游到那熟悉的水壩下。這道曾無數次將我溫柔攔回的矮矮小石壩,此刻成了我出發前的第一道小小試煉。金尾、銀鱗和小斑也跟了過來,空氣中彌漫著離別的傷感與少年意氣。
“阿鯉,你真的要走啊?”銀鱗甩動著閃亮的鱗片,有些不舍,“外面……聽說很危險。”
“當然!”我胸鰭有力地劃水,目光灼灼地盯著壩頂,“為了龍門,為了能在天上飛能在地上跑,這點險算什么!要不要最后比一場?看誰能第一個躍過這到攔河壩去!”
“比就比!”金尾的斗志被點燃了,他金燦燦的尾鰭擺得飛快,“我也想試試了!”
小斑怯怯地躲在后面:“我…我怕…”
“別怕,小斑,這次不是非要翻越不可,這只是一場比賽!比輸了,下次再來,總有一天,你們都會跳過去的。”我鼓勵道,“就當練習!我們鯉魚骨子里都是要跳躍的!”
只要沒有危險,大家都同意,于是,我們四條小鯉魚在水壩下一字排開,胸鰭緊貼身體,尾巴擺動蓄力,如同四支拉滿的弓。
“預備——沖!”金尾率先喊出。
我猛地扭動身體,尾鰭學著水蛇那樣擺動,胸鰭用力撥開水,讓它們都發出最大的力量,然后我像一條豆莢里爆破的豆子,破水而出!歪歪斜斜地往天空而去,然后是歪歪扭扭地落下去。
金尾沖得最快,但角度太直,直上直下,落入老地方;銀鱗角度是對的,但他太優雅,劃出一道弧線,眼看要撞上堅硬的壩體,力量不足,在離壩頂還有一掌寬的地方力竭落下,濺起一片水花;小斑緊張得尾巴僵硬,只躍起一小段高度就落回水中。只有我,用力過猛,把自己弄得東倒西歪,狼狽地“噗通”一聲,落入了小石壩下游更寬闊平靜的水面!
“我成功啦!”
清涼的水花濺在鱗片上,我激動得渾身顫抖。
想想剛才,回頭望去的那一剎那,伙伴們的身影在壩頂若隱若現,眼神里有羨慕,有擔憂,也有離別的傷感。
金尾喊道:“阿鯉,你要小心啊!記得回來看我們!”
銀鱗也擺動著鰭:“別忘了我們!”
小斑小聲說:“阿鯉哥哥,祝你早點找到桃花源……”
伙伴們的呼喊和清澈的目光,如同無形的絲線,輕輕拉扯著我的心。但前方未知的壯闊與心中燃燒的夢想,壓過了這離愁。我用力擺尾回應:“等我躍過了龍門,化作神龍,一定帶你們去看大海,去看桃花源!”
不再猶豫,我轉身,朝著下游,朝著未知的征途,奮力游去——大海!龍門!美好的生活,我來了!
水流漸寬,兩岸的景色變得陌生而單調,唯有奔涌的水聲陪伴著我。幾天后,一座巨大的鋼鐵陰影如同洪荒巨獸般橫亙在河道上!冰冷、堅硬、泛著無情的金屬光澤,巨大的閘門如同緊閉的巨口,只留下底部一條狹窄的縫隙。湍急的水流如同被擠壓的巨獸,轟鳴著從中擠出,帶著毀滅一切的氣勢,卷起危險的渦流。這就是真正的“水閘”?它散發出的威壓,讓家鄉的土壩顯得如同兒戲。空氣中彌漫著鐵銹和令人心悸的恐怖氣息。
閘口附近的水流混亂而危險,幾條和我一樣徘徊的鯉魚眼神里充滿了迷茫和絕望。就在這時,一個有些熟悉的身影緩緩靠近——是青伯!不,這是另一個青伯,也是我們那旮旯出來的。他的狀態比我們村里的青伯更糟,讓我心驚。他身體消瘦,幾處鱗片脫落,露出暗紅的傷痕,尾鰭也有豁口,只有眼神還殘留著一絲未曾熄滅的銳利。
“新來的小家伙?你是從哪兒來的啊!”
“小石壩。”我說。
“哦,小老鄉啊,我也是從那里來的,叫我青伯就行。想留下來,還是繼續往前走?”他聲音低沉沙啞,仿佛砂紙摩擦著石頭,帶著濃重的倦意。
“繼續往前!我要去尋找大海,飛躍龍門!爺爺說我的胸肌發達,胸鰭是咱們家族有史以來最大的。”
“是的,你的胸鰭確實是我見過最壯碩的。我就不行,身體沒那么強韌,光靠努力不夠,還缺點運氣和勇氣……我被卡在這個地方好多年了。你眼前這個‘鐵嘴獸’,是條吃魚不吐骨頭的惡龍。每年汛期,不知有多少像你這樣滿懷希望的小家伙,成了它獠牙下的亡魂。”
青伯告訴我們,閘門并非時時緊閉,要等待時機。
“聽聲音,”他側著頭,鰓蓋微張,專注得像在聆聽水的心跳,“當那低沉、讓人心頭發麻的‘嗡嗡’聲減弱,變得像垂死巨獸的喘息,夾雜著‘咯吱……咯吱……’的呻吟時,閘門可能會顫抖著,像不情愿的怪物張開一道縫隙。”
他渾濁的眼睛掃過我們,帶著深深的警告和一絲憐憫。
“我還是有機會的,我在等汛期。只要汛期到了,水面升高,閘門就會開放,那時不需要拼命也能順流而下。如果汛期不來……”他頓了頓,聲音沉得像墜入深淵的石頭,“就只能賭那道死亡縫隙了。別妄想從邊上溜走,那里的剪切流和回流能把你的骨頭像水草一樣撕碎。只能從那剛升起的、狹窄的縫隙里沖過去!要快如捕食的翠鳥!要準如閃電!閘門隨時會落下,慢一步……連掙扎的機會都沒有,瞬間就是肉泥。”他就是因為膽怯,又沒等來足夠大的汛期開閘,才一直困在這里,否則早該去下游更廣闊的水域了。
等待是一場漫長的煎熬,每一秒都像被冰冷的鐵銹味包裹。青伯教我如何繼續訓練,用逆流而上的沖刺來磨礪我的胸鰭。我就這樣,對著洶涌的水流猛沖,度過無所事事的每一天。
終于,石壩上游傳來令人心悸的“嗡嗡”聲,緊接著是“轟隆”巨響!一道激流排山倒海般沖出小石壩的頂端,像瀑布一樣傾泄而下,沒多久就讓我們這里的水面上升了一大截。我們趕緊潛向水底,躲避狂暴的水勢和裹挾來的粗粒泥沙。
水中充滿了瘋狂上涌的氣泡,如同傳說中鯉魚躍龍門時的景象。閘門的金屬板被小石子碰撞得呻吟起來,閘門在顫抖!它也頂不住這滾滾洪流!此時的大水壩上方傳來很多腳步聲,還有人類的吆喝聲,一道道微弱的手電光亮自壩頂上方透下來。
青伯說的是真的嗎?汛期來了,這地獄之門就要打開了?我們會被渾濁的水流裹挾著沖向下游嗎?
“哈哈,我的機會來了!”青伯喊道,“大家準備好,閘門就要開了!”
可惜,水流猛烈地沖撞著閘門,又被反彈回來,閘門卻紋絲不動。上邊的腳步聲來了又去,好像不管這道水閘了。
“還有一個機會,勇敢的小鯉魚們!”青伯以過來人的經驗引導著,“水位還在漲,我們離壩頂已經越來越近了!只要能像你們之前跳過小石壩那樣,跳過這個壩頭,那就自由了!再等等,再等等,明天是更好的機會!”
又過了一天,水流勢頭漸弱,水面上升有限。看來,期待中的大汛期并未到來,閘門是不會開了。
“就是現在!勇敢的小鯉魚們!”青伯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嘶吼,仿佛他的生命就耗在了這一刻,“借助水流的沖擊力,沖!跳過大壩!別猶豫!別回頭!”
之后,他像個喃喃自語的小老頭,聲音里充滿了過來人的無奈和滄桑:“前面的路……更難了。我就不去了,我留在這里吧,已經老了,不再適合遠游了……未來,是你們年輕人的了。”
說完,他轉身,朝著上游水草茂密的方向緩緩游去,身影沒入幽暗。
被古老的傳說驅使著,我和幾條同樣渴望離開的小鯉魚,尋找著水流的沖擊點,用盡全身力氣,傾斜著身體向上猛沖!我再次模仿著記憶中水蛇捕食時的迅猛發力,扭身,擺尾,胸鰭奮力劃水!這次,我掌握好平衡了,身體在空中劃過一道漂亮的拋物線,撕裂空氣,高高躍過了那道封鎖天空與遠方的壩頂!
剎那間,世界在我眼前豁然開朗:我看到了壩頂和上面模糊的人影;我看到了天空,那無邊無際的湛藍,如此遼闊!我看到了高空中盤旋的巨大飛鳥,比翠鳥龐大得多;我看到了陸地,滿眼蔥翠,兩岸的樹木延綿伸展;還有許多叫不出名字的新奇事物……這外面的世界,比水中精彩萬倍,真美啊!
“噗通!”一聲悶響,我重重砸落在大壩下方巨大的水坑里。水,此刻堅硬得像石頭,拍得我五臟六腑仿佛都要裂開,冰冷的刺痛感瞬間席卷全身,巨大的沖擊力擠壓著我的魚鰾和鰓蓋,一時間竟無法張開鰓呼吸!窒息感如潮水般涌來,視線開始模糊,周遭景物化作晃動的影子。
好一會兒,我才緩過氣來。這高處的飛躍,副作用可真不小,以后若非必要,絕不跳這么高了!
一條小鯉魚疲憊不堪地向我游近,他身上有一道長長的傷痕,在昏暗的水下光線下格外猙獰,鱗片破裂了一大片,目光黯淡無光。
“你怎么了?”我問。
他閉了閉眼,又睜開,眼神復雜:“我沒跳那么遠……摔在壩下的石頭上,一路滾下來的……傷得很重,尤其是里面……”那嘆息沉重得仿佛要墜入河底。他,被淘汰了。
“看到了嗎,阿鯉?”他聲音微弱,“通向大海的路,每一步都難……但……活下去,才是最主要的。”
“我記住了。”我心中沉重。
他留在那片水坑,不再前行。我獨自從水坑邊緣游出,繼續向更下游的方向前進。剛一離開水坑的庇護,湍急的水流便裹挾著我沖向一片兩岸陰影籠罩的河段。
伙伴的叮囑沉在心底。我用胸鰭平衡水流,讓湍急的水流帶我向著未知的下游而去。
大海!龍門!美好的生活,我來了!
第三章:抉擇
越往下游,人類的氣息便如同渾濁的藻類般彌漫開來。河道被巨大的水泥石塊砌得筆直而寬闊,如同冰冷的水底峽谷,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不久,我闖入了更為龐大復雜的“船閘”系統。這里像一個巨大的水下鋼鐵迷宮,數道閘門森然矗立,巨大的鋼鐵船只如同移動的山巒緩緩駛入,水位隨之詭異升降。水流在這里失去了自然的韻律,暗流像無數無形又充滿惡意的手,隨時想把你拖入深淵或撞向冰冷的船體。
正當我暈頭轉向,幾乎被一股強勁的暗流卷向一艘巨輪那猙獰旋轉、如同死亡絞肉機的螺旋槳時,一個清脆悅耳、帶著急切焦慮的聲音刺破了水流的轟鳴:“小心!快向左閃!”我幾乎是憑著本能,猛地扭動尾柄,尾鰭爆發出極限力量向左沖去!一股冰冷的水流裹挾著死亡的氣息擦著我的側線呼嘯而過——我險之又險地避開了那致命的漩渦。
驚魂未定地循聲望去,只見一條鯉魚正從一片蘆葦叢后關切地游出來。她的出現,仿佛給這冰冷的鋼鐵世界注入了一抹暖色。鱗片是罕見的、如同初春最嬌嫩桃花般的粉紅色澤,即使在渾濁的水中也閃爍著柔和溫潤的光暈。寬大優雅的尾鰭舒展,游動時輕盈飄逸,宛如水中飄舞的花瓣。最動人的是她那雙眼睛,明亮清澈,如同河底珍藏的最純凈的黑曜石,倒映著驚魂未定的我。
“謝謝你!”我劇烈地翕動著鰓蓋,心有余悸,水流仿佛還帶著螺旋槳的寒意。
“不客氣,”她的聲音像清泉滴落在光滑的卵石上,清脆悅耳,“我叫小麗。這里水流太詭譎了,一個人很容易出事。我知道一條相對安全的路線,繞過那些最兇險的渦流,要一起嗎?”她的笑容帶著暖意,如同穿透厚重云層的陽光,瞬間驅散了我心頭的陰霾和恐懼。
小麗的出現,像一道溫柔的光束,照亮了這段充滿艱險的旅程。她熟悉此處復雜如迷宮般的水道,知道哪條縫隙水流平緩可以暫避風浪,哪塊礁石后能躲開船只的橫沖直撞。
我們結伴而行,互相提醒著避開致命的暗流和轟鳴而過的鋼鐵巨獸。她的陪伴,讓冰冷的他鄉有了溫度。
在她的引領下,我們抵達了一處相對僻靜的緩流區。這里靠近岸邊,茂密的蘆葦形成天然的屏障,輪藻和金魚藻鋪滿河床,陽光透過水面,投下搖曳的光斑。小麗在這里用柔軟的水草精心編織了一個小小的巢穴,雖然簡陋,卻處處透著用心和溫馨,是她在這冰冷世界中的小小港灣。
“阿鯉,你看這里,”小麗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待,輕輕碰了碰我,“水流不急,食物也豐富。有硅藻,有枝角類浮游生物,岸邊還有人類偶爾投喂的面包屑……我們……可以留在這里嗎?”
她頓了頓,黑曜石般的眼眸凝視著我,充滿了溫柔的懇求:“一起生活,不去管那虛無縹緲的龍門和大海了,好不好?這里,就是我們的桃花源。”
那一刻,她的聲音和眼神,如同最柔軟的水草,輕輕纏繞住我的心。看著她精心布置的小窩,感受著這片水域難得的平靜,一種名為“安寧”的誘惑,如同溫暖的洋流,緩緩包裹住我疲憊的身軀。
也許……停下?和她一起,在這小小的避風港里,編織屬于我們的平凡生活?化龍的夢想、無盡的征途、未知的危險……似乎都變得遙遠而模糊。我沉溺在這份溫柔里,輕輕回應她期盼的目光。
之后的日子里,我們分享著各自的故事,我說著老鯉爺爺的龍門傳說、青伯描述的廣闊天地、小河溝的清澈與恐懼,以及心中對化龍飛天、踏足陸地、尋找桃花源的熾熱夢想。她的眼神里,除了對我描述的宏大世界的向往。不過,小麗更喜歡自己的家鄉,她對腳下這片水域有深深眷戀,她給我講這里鄰里關系,她的鄰居很多,大家互相幫助,其樂融融。
然而,不到一周,我就見識了這片水域的脆弱,它得如同水面的泡沫,經不起多大的波浪。
幾只中華絨螯蟹橫沖直撞地闖入這片寧靜。它們仗著堅硬的甲殼和強壯的螯足,橫行無忌,蠻橫地撕扯著小麗辛苦編織的水草巢穴,搶奪著我們辛苦覓來的食物殘渣。水草窩瞬間被他們糟蹋得七零八落。
我憤怒地擺尾,想要沖上去教訓它們。
“別去!”小麗卻焦急地攔住我,拉著我迅速躲進茂密的蘆葦叢深處,“它們是這里的混混,我們斗不過它們的螯鉗!算了……窩壞了,我再修就是。”
她低聲說著,努力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平靜,但那黑曜石般的眼眸里盛滿了無法掩飾的擔憂和心痛。她強忍著委屈,默默游過去,銜起一縷新鮮的苦草葉,靈活地穿梭在眼子菜叢中,開始修補被破壞的巢穴。
“你看,”她甚至試圖對我擠出一個笑容,將新鋪的草葉壓實,“這樣更軟了,對吧?”
看著小麗強顏歡笑的樣子,看著她被踐踏的“家”,一股混合著憤怒、無力感和對自身渺小的認知涌上心頭。
“這里,并非世外桃源。”我有些沮喪地說,“小麗……我們還是離開這里吧。這個地方很容易引來麻煩,不是個好地方。”
“不不,”小麗停下修補的動作,認真地看著我,“什么麻煩,你到這里多久了,麻煩才那么一次,不多的,不多的。外邊更危險,下游水道復雜,我們亂闖才是真的危險!昨晚,經過這里的麥穗魚群說,水閘下游又沉了一張‘死亡之網’(指漁網)……你安心留下來吧。這事過去就沒事了。好嗎?”
她的聲音里帶著不容置疑的關切和挽留。
我沉默了。小麗溫柔的讓人不舍,下游未知水道的危險也讓人忌憚,安逸再次占了上風。我壓下了離開的沖動,跟小麗好好過日子。
然而,命運的殘酷,很快以更血腥的方式襲來,將這片水域的脆弱赤裸裸地撕開在我的面前。
沒過多久,一只體型更大、散發著更濃烈蠻橫氣息的青蟹出現了。它甲殼深青,布滿粗糙的瘤突,一對螯鉗粗壯得驚人,鉗尖閃爍著金屬般的寒光,上面布滿尖銳的棘刺,活脫脫一個披甲戴盔的兇神。它蠻橫地闖入我們的這片小小水域,目標明確——直撲小麗剛剛修補好的巢穴!巨大的螯鉗幾下就將那充滿心意的小窩徹底摧毀,變成一堆散亂的水草。
“我宣布,現在這里歸大爺我了!還有你們這兩條小魚,”它囂張地揮舞著巨螯,渾濁的眼睛鎖定了驚惶的小麗,“新鮮的小點心!過來,讓大爺我嘗嘗鮮!”
它獰笑著,以與其笨重外表不符的驚人速度,帶起一片渾濁的泥浪,直沖小麗而去!
“乖乖的,大爺我要夾斷你的尾巴!啃下你的胸鰭!呵呵。”
我心中警鈴炸響!來不及多想,猛地撞向小麗,帶著她奮力沖向不遠處一片犬牙交錯的亂石區,擠進一道狹窄幽深的石縫深處。冰冷的巖石緊貼著鱗片,帶來一絲虛假的安全感。
“躲?看你們能躲多久!”巨螯青蟹暴怒,用它那能夾斷鋼筋的螯鉗狠狠砸在我們藏身的巨石上!“轟!”沉悶的巨響和水波震蕩沖擊著我的側線和鰾,石頭劇烈晃動,碎石簌簌落下。它暴躁地繞著石堆打轉,試圖用蠻力撬開這道屏障。
是的,讓他這么撬,也許我們都躲不了多久,我交代小麗,萬一石塊被撬開,我們就分頭跑,他追上誰就算誰運氣不好。
就在大青蟹全神貫注對付我們這兩條“甕中之鱉”時,一個龐大到令人窒息的陰影,無聲無息地降臨到這片水域。
是龜?一只體型遠超巨螯青蟹的中華鱉。它深褐近黑的背甲厚重如覆蓋青苔的古老巖石,邊緣磨損嚴重,沉淀著歲月的痕跡。粗壯的脖頸緩緩伸出,皮膚褶皺深刻,如同古樹的虬枝。最令人膽寒的是它的眼睛,渾濁泛黃,卻透著一股漠視生命、吞噬一切的冰冷兇光。它劃動覆蓋著堅硬鱗片的四肢,動作看似緩慢笨拙,每一步卻都攪起河底沉積的淤泥,瞬間將清澈的水域變得一片污濁,令人窒息。
橫行霸道慣了的巨螯青蟹第一次遭遇體型和力量都遠超自己的對手。它被激怒了,非但不退縮,反而愚蠢地揮舞起那對曾經毀掉小麗家園的巨螯:“老不死的!滾開!別搶大爺的獵物!”
它竟主動向這龐然大物發起了沖鋒!真是無知者無畏啊!巨螯帶著撕裂水流的尖嘯,兇狠地夾向大鱉那看似脆弱的粗壯脖子!
青蟹的動作快如閃電!然而,面對這雷霆一擊,大鱉的反應卻快到超越了視覺的捕捉!它只是極其細微地、仿佛早已預判般地將頭頸向那厚重如山的背甲下縮回了一寸。
“鏗——嚓!!!”
一聲刺耳欲聾、如同金屬劇烈摩擦的巨響在水中炸開!伴隨著強烈的沖擊波,猛烈沖擊著我的鰓蓋和內耳,瞬間的眩暈和刺痛讓我幾乎失去知覺。
蟹螯狠狠夾了個空氣。沒夾到,讓對手逃脫了,大青蟹生氣地大叫:“你這只縮頭烏龜。”,同時揮起蟹螯重重地砸在堅不可摧的龜甲上!如同鈍斧砍在鋼鐵盾牌之上,除了激起一圈圈渾濁的震蕩波和沉悶的巨響,那黝黑的背甲巋然不動,甚至連一絲劃痕都沒有留下!
青蟹那對凸起的復眼里,第一次閃過了難以置信和本能的恐懼。它意識到自己踢到了鐵板,開始慌亂地向后撤退。但一切都太遲了。
就在它因恐懼而動作遲滯的瞬間,大鱉那看似遲緩的脖頸,猛地彈射而出!速度快得如同離弦的勁弩,超越了肉眼的捕捉極限!巨大的、布滿角質尖刺的龜嘴如同鉗子張開,精準無比地一口咬住了青蟹那只剛剛還耀武揚威的巨大螯鉗根部!
“咔嚓——噗嗤——!!!”
令人牙根發酸、骨髓發冷的硬殼碎裂聲,伴隨著肌肉筋膜被暴力撕裂的悶響,瞬間充斥了整個水域!濃烈的血腥味和蟹類特有的濃重腥氣,如同實質般瘋狂灌入我的鰓腔,刺激得我差點被嗆到了。
那只剛剛還毀天滅地的巨大螯鉗,竟如同枯枝般被輕易咬斷,緩緩沉向河底!
“嘶嘎——!!!”青蟹發出凄厲到變調、如同來自地獄深淵的慘嚎!斷肢處噴涌出渾濁的體液和絲絲縷縷的蟹肉。劇痛讓它剩下的那只螯瘋狂地、毫無意義地揮舞,八條腿拼命劃動想要逃離這噩夢之源。現在它的眼中只剩下恐懼和求生的逃跑欲望。
但一切掙扎在絕對的力量面前都是徒勞。大青蟹跑得似乎不滿,但大鱉的動作緊緊跟著,沒有絲毫停頓,它龐大的身軀展現出與其沉重外表完全不符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敏捷!粗壯的四肢猛地一蹬水底巖石,巨大的身體如同出膛的炮彈般向前撲出!那張吞噬萬物的深淵巨口再次張開,精準無比地咬住了青蟹相對脆弱的頭胸甲與腹部連接處……
接下來的景象,是我這條來自清澈溪流、懷揣著尋找桃花源美好夢想的小鯉魚,靈魂深處永遠無法磨滅的血色烙印。號稱堅硬的甲殼如同腐朽的木板般被輕易撕裂、碾碎。鮮嫩的蟹肉、白花花的脂肪和蠕動的內臟被粗暴地扯出、暴露在渾濁的水中。前一秒還不可一世、視我為點心的巨螯霸主,在大鱉恐怖的撕咬咀嚼下,如同蘆葦梗,被肢解、吞噬。令人靈魂戰栗的咀嚼聲和骨頭碎裂聲在渾濁血腥的水中沉悶地回蕩。
我死死地蜷縮在冰冷的石頭縫里,和小麗緊緊依偎在一起,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每一片鱗片都在尖叫,心臟瘋狂撞擊著胸腔,仿佛下一刻就要炸裂開來。小麗的身體同樣冰冷僵硬,我能感受到她無聲的恐懼。這不是捕食,這是赤裸裸的、碾壓式的虐殺!這就是弱肉強角斗場的終極法則?這樣的世界,還有安寧可言嗎?桃花源,你在哪里啊?
等到大鱉吃飽饜足,拖著沉重的身軀緩緩離開,留下滿目狼藉和濃得化不開的蟹腥味。小麗的很多鄰居此時卻出現了,追逐著那些殘羹冷炙。
他們的到來,讓我和小麗從那極致的恐懼中找回一絲力氣,顫抖著、小心翼翼地游出藏身之處。眼前的一切——破碎的甲殼、散落的殘肢、渾濁的肉末——都像冰冷的針,刺穿著我對“溫柔鄉”的最后一絲幻想。這里肯定不是桃源,是煉獄!比家鄉的水蛇、比上游的鐵閘更殘酷百倍!
“小麗……”我的聲音都在發顫,帶著劫后余生的驚恐和無法抑制的逃離沖動,“你看到了嗎?這就是你的故鄉!惡霸橫行,弱肉強食,沒有一刻是安寧的!我要離開這里,尋找龍門,你跟我走吧!我們一起離開這里!去找真正安全的地方,去找我們的桃花源!只要我們躍過龍門,我們就能化龍,就能擺脫這任人宰割的命運,自由地飛翔在天空,奔跑在陸地!”
小麗美麗的粉色鱗片在渾濁的水中顯得黯淡無光。她看著這片剛剛經歷血腥屠戮的家園,看著自己再次被徹底摧毀的巢穴,眼中充滿了悲傷,卻也有一種奇異的平靜和固執。
“阿鯉……”她的聲音帶著疲憊和深深的失落,卻異常清晰,“你看到了嗎?這就是我生活的世界,殘酷,血腥,不完美。但,這就是我熟悉的地方。”
她輕輕擺尾,游到那片狼藉之中,用吻部觸碰著一根斷裂的水草。
“這里的水流我知道,這里的危險我懂得規避。只要我們足夠小心,足夠忍耐,像蘆葦一樣柔韌,像水草一樣低調,總能找到活下去的縫隙。讓我們一起重建家園,修補生活……”
“不,我再也不想待在這里了,這里不是我要的地方。”
“我選擇留下。龍門……”她抬起頭,黑曜石般的眼眸直視著我,帶著一絲憐憫和決絕,“阿鯉,你想要的那個,只是一個傳說,一種幻象。大海的盡頭是什么?化龍之后的世界又是什么?你真的知道嗎?留下來,和我一起面對這已知的殘酷,或許比追尋那未知的幻夢更真實。”
就在這時,一個不和諧的聲音插了進來。
“小麗,別胡說!阿鯉!”
一條鱗片邊緣泛著古銅色光芒的老鯉魚——紅尾叔,被一群年輕的鯉魚簇擁著游了過來,剛才煽動性的話語正是出自他口。
“年輕人,別聽小麗的!我們鯉科魚類,自古血脈里就銘刻著化龍的渴望!那是我們整個族群的終極榮耀!”他用胸鰭激動地劃著水,渾濁的眼睛緊盯著我,“看看你!多漂亮的身體啊,多好的流線型啊!看看,看看,這尾鰭多強健啊,看看,看看,這胸鰭多么寬大有力啊!你這個身板就為飛躍而生的體魄!大清河太小,容不下真龍的志向!沖出去!躍過那圣門!為了家族的榮光!我們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了!”他的聲音因狂熱而顫抖。
“就是!阿鯉哥,你是最有希望的!”一條小鯉魚興奮地繞著圈,“躍過去,你就是龍!翱翔九天,光宗耀祖!”
“對!替我們去看看那龍門是不是真如傳說般閃耀著虹彩!”另一條也附和著,眼中閃爍著盲目的憧憬。
小麗焦急地擋在我和那群激昂的鄰居之間,聲音拔高,帶著穿透水流的堅定:“阿鯉!別被他們蠱惑!旁人站著說話不腰疼,那是幻影,沒必要拿命去搏!我聽到花鰱帶來的消息,她說大海的水是苦咸的,還有很多我們無法想象的巨獸!只要是比他們小的,都會被他們吃掉。留在這里!水流平緩,食物充足,我們……”
她突然銜起一片嫩綠的水草,輕柔卻堅定地觸碰著我的側線,那細微而清晰的振動,傳遞著最直接的、屬于雌性鯉魚的求偶信號和挽留:“我們一起,重建家園,好好過日子,好嗎?”
她的眼神清澈見底,映著我躁動不安的身影,也映著她對腳下這片土地——盡管傷痕累累——的執著。
阿鯉的心,像被兩股截然相反、卻又都無比強大的洋流瘋狂撕扯著!
一股是紅尾叔和年輕伙伴們描繪的、家族世代相傳的輝煌圖景——那金光萬丈的龍門,那化龍騰空的終極榮耀,那足以讓整個清溪河鯉魚群沸騰的驕傲與使命!這夢想如同奔騰的激流,裹挾著他,燃燒著他的熱血。另一股,是小麗溫柔的挽留和她身后那片狼藉卻熟悉的土地。她的憂慮像細密的水網纏繞著他,她的求偶信號像溫暖的洋流包裹著他。那個小小的、需要重建的水草窩,代表的是一種觸手可及的、帶著煙火氣的安寧。
什么都比不過血淋淋的現實,就擺在他的面前。
最終,那份被刻入血脈的、對“躍龍門”的終極渴望,那份對眼前赤裸裸弱肉強食法則的恐懼與不甘,以及對心中那個“沒有殺戮、自由翱翔”的桃花源幻夢的執著,壓倒了所有。他猛地一擺尾鰭,攪動起一片渾濁的漩渦,躲開了小麗伸出的、帶著挽留水波的鰭尖。
“不!”我的聲音帶著撕裂般的痛苦,卻又異常決絕,“我的路在遠方!在大海!在龍門!我要去找我們的桃花源!找到它,我就回來接你!”
我不敢再看小麗眼中瞬間碎裂的星光,不敢再聽紅尾叔那煽動的呼喊,更不敢停留在這片血腥的溫柔鄉。我帶著滿腔的不舍,帶著對殘酷現實的深刻認知,以及那顆被血色洗禮卻更加灼熱的、對自由與美好生活向往的心,決絕地、頭也不回地朝著下游,朝著未知的黑暗深處,奮力沖去。
身后,只留下小麗凝固的身影,一圈圈帶著挽留意味卻注定消散的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