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8年。
民國七年,臘月初一。
許鳶卿裹著厚厚的大衣下車,提著行李,身量高了些。
南京也冷。
她從天津坐船回來,一路上都還算順利。
遠遠地就看到許仲衡在向她招手,“阿姊!阿姊!”
許懷延站在他身邊。
她笑了,小步跑去他們身邊。
許鳶卿八月份去了天津,到北洋大學學習歷史。
“阿姊,可想你了,有小半年沒見你了。”
許仲衡長高了,已經長得和她一樣高了。
“在家聽話么?阿姊帶了禮物,到家了給你。”
許仲衡很喜歡飛行類書籍,他的志向是希望成為為國效力的空軍戰士,許鳶卿在學校外面的書店看到了國外的飛行史的書,于是就買了下來帶給許仲衡。
許懷延接過她手里的行李,拿上了車。
“父親,今天店里不忙么?你竟有空來接我。”
“你母親去店里了,讓我和小衡來接你,她也是想你的,但是店里的生意總要有人看顧著。”
三人上了車,許懷延開口,“不要責怪你母親,她當初不同意你去天津,也是擔心你,現如今世態實在惡劣,她也是怕你一個女孩子去那么遠的地方上學出事。”
她去天津念書,葉氏當時是不同意的。
葉氏也知道自己女兒的性子,一旦作了決定是不會改變的。
“對,阿姊,你去天津了之后,母親一想你就去你房間呆著,你寫信說學校放假要回來了,母親就開始讓人整理你的房間,曬洗你的被子。以后要是阿姊嫁人了,估計母親巴不得跟著你一起去。”
許鳶卿笑笑,“你就知道胡說,等下我們回去哄哄母親,小衡你可要好好配合我。”
車外面愈發冷了,開始飄起雪霰。
車子在街角的榮記鋪子停了下來,她和許仲衡下車去買糕點哄葉氏開心。
他在等店里的人打包好糕點,今日是段氏的生辰。
“伙計,我們要半份胭脂酥和半份海棠酥,再要一份栗子糕。”女孩的聲音甜軟柔和。
他循聲看去。
許鳶卿半扎著發,垂在肩頭,她長得高了些,鵝蛋臉瑩潤如玉,許是因為天氣冷,鼻頭凍的粉紅,長長的睫毛顫動著,一對杏眼明亮澈凈。
穿著大翻領的淺灰色大衣,里面穿著淺藍色的襖裙和白色的褲襪,腳上穿著低跟的黑色亮面皮鞋。
身旁站著個十三四歲的少年。
徐徽景怔怔地站在原地。
她卻全然沒認出他來。
是要認不出的。
當時潦倒困窘的少年,現已成為徐疏正秘書長的兒子。
唯一的兒子。
這三四年間的事,他一向諱莫如深。
許鳶卿察覺到他的目光,順著看去,一時間,目光交匯,她又急忙轉過頭,心跳得快了些。
她是習慣了的,很多人都用這樣的眼光看過她。
“少爺,少爺?”
伙計叫他,他沒應,向廉英進來接過伙計手里包好的糕餅,他才回過神來。
他坐上車,沒有立即就走,等許鳶卿走出來,他看著人上了車,這才讓向廉英開車回去。
此時飄起了鵝毛般的雪花,一片一片的。
向廉英是那時給他通報,帶他和他母親去回春館的那個守門小兵,現在不是了,現在是他最信任的人。
“等下要給若薇小姐帶些糖葫蘆么?”
“不了,直接回去。”
他帶著一身風雪進門,頭發上的雪已經化成水珠了。
段氏穿著絳色的皮草外套,“徽景回來了,外面下這么大的雪啊,去,給少爺端碗熱湯來。”
“不用了,大娘,我剛在飯店吃過午飯回來的。”他拍了拍衣服上的雪水,把手里的糕餅遞給楷書。
二樓傳來琴聲,徐若薇在練琴,她每天雷打不動地練一個小時琴。
徐徽景穿過客廳,沿著后花園的走廊走到頤園,這是他的住處。
向廉英跟在他身后,“那今晚還去揚子飯店參加繆家二公子的生日會么?”
徐徽景停了腳下的步子,沉思了一會兒,“吃過晚飯再去。”今晚徐疏正會從沈陽回來陪段氏過生辰,表面功夫還是要做的。
徐若薇練完下樓,詢問正在泡茶的楷書,“剛剛大哥回來了么?”
“是,都沒跟夫人說兩句話就回頤園了。”楷書跟徐若薇抱怨,想挑撥關系,可是她是聽不出好壞的。
“他給我帶糖葫蘆了么?”
楷書語重心長地告訴徐若薇,“小姐,夫人不讓您吃甜食,您不能再長胖了,松餅也不讓吃,黃油蛋卷也不能吃了。”
徐若薇原本水滴型的臉已經長圓了,雖穿著寬松的絲綿睡衣,但還是看得出腰間的豐腴,所以段氏不再讓她吃甜食,平時吃飯都減了一半的量。
“啊呀,這下活著還有什么意思,這也不讓吃,那也不讓吃。”
徐若薇鬧起脾氣來,氣鼓鼓地踩著拖鞋上樓去。
回到家里,許鳶卿解下大衣,放下行李,家里的傭人給她解開箱子,半個箱子竟都是書,還有一本用牛皮紙包著的。
“那本要給阿衡的,你放在書桌上,吃晚飯之前我給他拿去。”
她總覺得哪里有風吹進來,便看到南面的窗戶沒關。
她聽到腳步聲,便知道是她母親回來了。
“可算是回來了,怎么瘦了一圈?”
許鳶卿站起來轉了一圈,“哪有瘦,和以前一樣的。”
葉氏感傷起來,“我原先就不愿意你去那么遠的地方上學,現在半年才回來一趟,念書是件好事,可是去那樣遠的地方念書就不見得了。”
“我這不是好好的,我只是去念書的,不參與什么活動,母親你就放心罷好不好。”她撒起嬌來。
葉氏瞥了一眼她的箱子,無奈地嘆了口氣。
葉氏沒念過許多書,葉家經商,她的名字是教書先生給她取的,葉珍顏,女子讀書無用論是一直有的,葉老爺也覺得女子念書無用,也不讓她識字認書,她四五歲就開始裹腳,十歲時實在是因為家里的生意,才不得不讓她識些字打算盤,她在算術上天賦異稟,一點即通,過眼的賬目很快就能算出來,像是在腦中里過了一遍算盤一樣。
“你瞧瞧女兒,她箱子里半箱書,心思全然不像別家女子那樣,我真是悔得很。”
許懷延在抄賬,“有什么可悔的,女子讀書未必無用。”
“那她的婚事你打算過沒有?她跟邵家那孩子沒見過幾面,心思不知道在哪里,如今邵家那孩子從俄國留學回來了,人家說等她念完學再談婚事,可是她這樣不約束是不成的。”
“你比誰都希望她在身邊多留幾年,我還需要操心什么,實在不行,那婚事退了去。”許懷延合上賬本,走了出去。
許鳶卿是有婚約在身的,對方是邵氏百貨的公子,邵令程。當年許家剛來南京,沒有立足之地,茶葉也賣不出。邵家提出要幫助許懷延,并定下了婚約,待到邵令程學成歸來,二人就結婚,那時許鳶卿才十歲。雖然許懷延并不想以自己女兒的婚姻大事作為交易,但若賣不出茶葉,許家和葉家的茶葉全部都會滯銷,養不活自己的家庭不說,茶園里的幾百名工人也會失業,這將是幾百個家庭的生計。
許懷延一籌莫展時,許鳶卿跑過來告訴他,“爹爹,女兒不在乎婚嫁之事,嫁與誰都是一樣的。”十歲的女孩子聲音軟軟的,卻說出如此驚天動地的話來。
許懷延對他的兩個孩子一視同仁,卻因此事對許鳶卿多了些愧疚。
后來許鳶卿在匯文中學念書時,邵令程來見過她幾次,送她回家。
許鳶卿并不討厭他,但若是論喜歡的話,那還差很遠。之后邵令程去俄國念書,她便完全不用應付了。近日邵令程回來,來了家里拜訪過許懷延和葉氏,許鳶卿因為在天津念書今天才回來,自然是沒能見上。
邵令程急于跟二老表明心意,表示自己愿意等她念完北洋大學的課業。而許鳶卿的心思全然不在此,葉氏自然著急。
下午四點多鐘,許鳶卿的好友繆盈盈來了。
繆盈盈原是許鳶卿的同學。
葉氏看著小姑娘進了家來。
“伯母好。”
“盈盈來啦。”
“伯母越來越好看了,有什么秘訣嘛,等我回去也告訴我娘。”
“你這孩子真會說話,鳶卿在房間里,等下讓傭人給你們端些點心進去。”
“謝謝伯母,伯母最好了。”
繆盈盈走進她房間,她看書看得入迷,腳步聲都沒聽到。
“鳶卿,”
“怎么是你?!”許鳶卿站起來拉起繆盈盈的手。
“我找你玩呀,天天在家怪無聊的,你也跟個書呆子似的,今天我二哥生日,他在揚子飯店舉辦舞會,不如我們一起去玩。”
許鳶卿不是很想去,她想在家里。
“可是我不會跳舞,我也沒有禮裙。”
“這有什么的,我們穿襖裙呀,你生的這么漂亮,穿再怎么樸素的衣服都是好看的。”
許鳶卿看著窗戶外邊,“外邊還在下雪么?”
“小了些,好鳶卿,你就跟我一起去好不好。”
許鳶卿拗不過她,拿上傘被她挽著出了門,路過廳上時,葉氏在剪早上新買的薔薇花,剛醒好,花上還掛著水珠。
“伯母,今日我二哥生日在揚子飯店宴客,我帶鳶卿一起去玩玩。”
葉氏溫和地笑了笑,“玩的開心些。”
等她們出了家門,轉而又對身旁拿著水壺的松溪說,“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能讓她出門的只有繆家那孩子了。這薔薇你拿到臥房里,別讓凍死了,多看顧著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