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揚子飯店,雪又下大了,天也慢慢暗了下來。
兩個女孩子下了汽車。
齊管家在身后喊,“小姐,我等下八點半來接您回家。”
她撐起傘,轉頭回應,“好,齊叔,下雪天路滑,你慢點開。”
人還不多,餐桌上都是西式點心。正廳中央是一個巨大的舞池,大概可以容得下四五十人,圓形的舞池地板印著對稱的花紋,舞池上方則是一串很大的水晶吊燈,打著暖黃色的光,把整個舞廳照得金光閃閃的。
兩個女孩子穿著素淡的衣服顯得格格不入,繆盈盈去餐桌上拿了些黃油可麗餅和奶油蛋糕,還在可麗餅上淋了很多花生醬,遞給她。
她沒吃兩口,膩的慌。
陸陸續(xù)續(xù)進來了人,都是年輕人,要么是繆二的朋友,要么是像她一樣,來湊熱鬧的。男人都是清一色的西服,大多都是黑灰色的,看著沉悶。
徐家。
餐桌上擺滿了十六道菜,冒著熱氣兒,段氏、徐若薇、徐徽景三人端坐著,在等徐疏正。
徐若薇拿起筷子,想夾獅子頭,卻被段氏抬手打了一下,“沒規(guī)矩,你父親還沒回來呢。”
徐若薇只好放下筷子,嘟囔著不知道說些什么。
幾分鐘后,徐疏正進了家門,腳上的軍靴噠噠噠地響,震懾力極強。身后跟著一個人,走近了才看清,是段氏的弟弟,同母異父的弟弟,祝南府。
倚靠著徐疏正,在海軍部謀了個軍官做。
段氏從位子上起身,眼睛里閃著光,“則林,有心了,把南府帶來了,都坐下吃飯罷,菜都要涼了。”
徐疏正夾了一筷子雞汁筍絲到徐徽景碗里,“最近槍法練的如何?”
徐徽景頓了頓,“跟您的標準差遠了。”
“過了年,就不必去海軍軍官學校了,我跟主任去個電話,再去軍里支應一聲。”
“父親,我目前的資歷還不適合任職。”
“皖之,你是我唯一的兒子,我希望你知道自己的身上肩負著多重要的責任,現(xiàn)在不像我們當年,需要科舉考試加官晉爵,我也是為你好,盡早歷練一番,不要終日在這富貴窩里頭。”
段氏聽到這話掛起臉來,她把獅子頭夾到埋頭大啖的徐若薇碗里。
她當年生育徐若薇時難產(chǎn),傷了身子,無法再孕育孩子,能活下來已是不易。她將徐若薇這個唯一的孩子視作眼珠一樣,從小是捧在手心里的。
徐徽景點頭,夾了一筷子雞汁筍絲到徐疏正碗里,又夾了一塊魚肚子上的魚肉到段氏碗里,“大娘,生辰快樂,父親,您和大娘慢用,我去繆二的生日宴會了,今天他也生日。”
段氏巴不得他快些走,“讓孩子去罷,他在家待了好半天呢,你去罷,玩的開心些。”
她過生日,只當徐徽景是外人的。
“別給我丟臉。”徐疏正臉上有些不悅。
徐徽景回頤園換了身衣服,桂娘又拿來一副黑色的羊皮手套來。
桂娘是他從宣城接來的,他信不過旁的人。
祝南府淡淡笑著開口,“畢竟是鄉(xiāng)下來的孩子,身上總有些桀驁的氣性,也愛湊熱鬧,我姐也慣著他,若換作我,今日是出不了門的。”
徐疏正看向段氏快要落淚的模樣,“惟芳啊,這些年委屈你了。”
他上了車,天色暗了下來,雪一片一片落在車窗上,又化成水珠。
他手肘靠在車窗上,思緒飄回三年前。
因為身上只有許鳶卿給他的錢,買不到一個好的墓地。
于是沒能及時下葬,第二天鐘大夫卻發(fā)現(xiàn)陸氏喉嚨里返上來的葦毛。
“你家附近種了葦叢?”
“是好幾年前搬來的一戶人家種的,他們以種植蘆葦為生。”
“哮喘癥最忌諱煙霧、花粉、動物皮毛這些東西,年輕人,看來你母親長期吸入葦毛,導致哮喘越來越嚴重。”
鐘大夫拍了拍他的肩,“節(jié)哀。”
天氣炎熱,遺體不宜存放過長時間,他只好買了一副木棺,先安葬他的母親。
自己準備回到宣城時,卻在出城時被徐疏正的副官攔住,帶到了徐疏正面前。
他第一次見到自己的親生父親,與自己想象中的粗獷的樣子有些不同,徐疏正大笑,“我徐疏正有后了!”
看著眼前的“父親”,徐徽景卻異常冷靜,“我母親死了,她得了很嚴重的病,你這些年不管不顧我們母子,現(xiàn)如今我母親去世,你又何必認我?”
“你是在質問你老子?!我今早才從湖南回來!我很忙!”
徐徽景低下頭,緊握著拳頭。徐疏正軟下聲音來,“我知道,你對自己的母親感情頗深,你是個好孩子,她養(yǎng)育你有功,又是我當年的心上人,我自然不會虧待她的。”
段氏走進來,帶著些哭腔,“都是我不好,我害了你的母親,前幾日我休息時是聽傭人說,有對母子來家里,因為老爺你沒回來我也不認識,不敢輕易讓人進家來。”
徐徽景看著她做戲。
心里已然明白,段氏是個怎樣的人。后又匆匆回到宣城老家,以蘆葦為生的鄰居卻早已搬走。
臨來南京前一日,桂娘敲開了他家的門。
“景哥,不知道有件事,我當不當講。你和溪姐去了之后,隔壁人家就急吼吼地搬走了,說是家里兒子做大官了,要接他們?nèi)ハ砀!!?/p>
徐徽景意識到了什么。
于是第二日將從小看著自己長大無依無靠的桂娘一起帶去南京。
之后認祖歸宗,陸氏的墓也被遷到西山墓園,靈位也被供奉在棲霞寺,鮮果香燭源源不斷。
“景哥,到了。”向廉英與他同歲,比他小兩月,平時也鮮少喚他少爺。
向廉英開口將他的思緒拉回現(xiàn)實。
“二樓朝南的房間,五彩玻璃的窗戶,連通著衣帽間,馮瀾帶人已經(jīng)在等著了。”
“好。”他下車,沒有從大門走進去,而是走上旁邊的樓梯,進了閣樓。
大門進去是大廳,大廳進去則是舞廳會場了,他從大門進去會引人注意。
繆二看到繆盈盈和她站在角落,“盈盈,怎么帶著你同學傻站在這里?”
“二哥,我們又不會跳舞,也沒有換身像樣的禮服,只能站在這里跟只小老鼠似的,時不時去餐桌上拿點東西吃啦。”
“二樓有個衣帽間,里面都是禮服,原先是福瑞德太太定做的,可是不知道什么原因她一件也沒來拿走,就放在了二樓衣帽間,沒有幾個人曉得。”
繆盈盈眼睛都亮了,她用手肘輕輕推了下許鳶卿,小聲道,“你先去換,我有些不方便,等我好了再上樓找你。”
許鳶卿點了點頭。
她長吁一口氣,住在南京這么多年,還是第一次來揚子飯店,這個像古堡一樣的地方,踏上樓梯,樓梯是旋轉式的,她放輕腳步,樂手們正在彈奏舞曲,靠近欄桿向下看去,底下的女孩子漂亮地像花兒,隨著舞步節(jié)奏一點一點盛開,她竟開始后悔自己沒能學些舞步。
她看到一個開著燈的房間,于是推開門走了進去,里面都是各式各樣的禮服,按衣服顏色由淺入深排列著,掛脖樣式的長款鵝黃色禮裙,挖雞心領的絳色長裙,圓領的紫色蕾絲長裙,她看得眼花繚亂,拿了件羅蘭紫的半袖帝政裙,還拿了一件綴滿了珠子的披肩,雖說這樣有些奇怪,但這樣就只用露出半截手臂來,不像別的禮裙,那樣露骨。
剛穿好裙子,她聽到背后的簾子傳來聲音。
她以為背后的簾子后面就是墻壁,于是掀開一小角,衣帽間竟是連通的,房間里的燈是昏暗的,貌似看到了幾個人。
“景哥,我們調(diào)查過了,這個老頭子原先是段府的管家,后搬到了宣城。這兩年我們尋遍了湖南一帶,才找到他。”
身穿西服的男人捏緊了手指,冷冷道,“一五一十說來,我們會饒過你一命,若有半分假話,我保證,你家不會有一個活口。”
那人一下子跪在地上,“是,是,是段家,二小姐讓我這么做的,原本我已經(jīng)到了知天命之年,預備回耒陽老家,二小姐她,她說,我的兒子尚年輕,若我?guī)拮尤サ叫牵癫恢聿挥X地害死陸氏和她的孩子,她會在軍中安排一個職務,或是讓我們家一輩子吃穿不愁。”
跟他猜的竟一般無二。
“我知曉了,馮瀾,把他帶下去。”
“景哥,真的要留這老家伙的性命?不如我當場了結了他!”
許鳶卿被嚇得往后退了兩步,竟踢到了地上不知是誰的高跟鞋。
“誰?!”
那個叫馮瀾的過來一把拉開簾子,沒看到人,正準備走向另外一側的簾子時,徐徽景開口:
“你先帶著人下去,我來解決。”
她止不住地發(fā)抖,下意識捏緊了手里還沒穿上的披肩。
徐徽景走過來,一把拉開另一邊的簾子,又驚又喜,她蜷縮在角落里,因害怕和恐懼臉色變得蒼白。
“出來罷,我不會傷害你的。”
她抬頭,看到是白天在榮記見到的人,徐徽景穿著一身寶藍色的戧駁領西服,襯得他很高,整個人十分挺拔。
徐徽景見她像只受驚的鵪鶉,又保證道:“只要你不說出去,我是不會傷害你的。”
許鳶卿這才站起來,一身羅蘭紫的長裙散開來。
徐徽景盯著她瞧,她連忙穿上披肩。
此時繆盈盈在門外喚她,“鳶卿,你換好了沒有?”
徐徽景連忙從另外一個門走出去。
他們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且又是換衣間里邊。
“再等等,快好了。”她等徐徽景完全關上門,這才舒展開了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