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王朝390年。
寂靜的夜晚,京城皇宮某座極具異國風情的宮殿里,爆發出一陣有力的啼哭。
“生了!生了!是雙胎!是龍鳳雙胎!”
殿門打開,一道明黃身影緩緩走進去。
床上,一個金發女子汗如雨下,虛脫的躺在床上,以往明艷立體的五官都沒了神采。
產婆抱著兩個襁褓,跪在窗邊,恭恭敬敬地低著頭高聲呼喊道:
“恭喜陛下!賀喜陛下!是龍鳳胎!”
高大的男人墨眉輕挑,緩緩蹲下身,看清了兩個嬰孩紅通通的臉蛋。
他喉間溢出笑,伸手逗弄嬰孩,哭聲響起,他才收回手。
隨后目光溫和地看向床上的女人:“阿蘭,你辛苦了。”
月妃戈蘭流陽聽見男人的聲音,眼中并無波瀾,只是緩緩扭頭看向產婆懷中的兩個襁褓,眼中才浮現柔色。
對于她的疏冷,帝王夏卿域并不在意。
自顧自的走到她身旁,替她將汗濕的金發撩開,語氣輕柔:“這是我們的孩子,你有想好他們的名字嗎?”
戈蘭流陽心頭發笑,皇嗣的名字,由得了她嗎?
面上卻不曾顯露,虛弱地說道:“臣妾不擅文采,交由陛下定奪。”
夏卿域眼里的柔和更深了,他道:“男兒謙卑,女兒矜貴,皇兒便換做夏孝謙,公主就叫夏孝矜,如何?”
戈蘭流陽垂眸:“謝陛下賜名。”
她一直冷淡,夏卿域眼中的縱容寵溺也逐漸淡去,但還是握著她的手,宣布了新的旨意。
“傳朕旨意,月妃誕下龍鳳雙胎,朕心大悅,即刻起封為貴妃。”
眾人烏泱泱跪下:“恭喜皇上,賀喜娘娘!”
戈蘭流陽緩緩閉上眼,卻是連話都不想說了。
沈映縮在襁褓中,睜不開眼,擰巴著小臉。
一通瞎搞,她算是明白了。
自己穿成了“史上第一狠人”——御和公主!
御和公主,原名夏孝矜,母親是漠于和親公主,相當于現代的邊疆草原少數民族。
因母親金發碧眼的獨特美貌使得帝王流連忘返,為討她歡心,不惜在皇宮之中專門為她建造了一座漠于風格的宮殿,還以她名字命名為流陽殿。
這份盛寵一直維持到她生產后的幾天,龍鳳胎中的公主夏孝矜長開了點后,被人們發現了異常。
不同于遺傳了母親完美基因的混血弟弟。
她的遺傳,似乎在某條變異的道路上一去不返。
夏孝矜生了一雙銀灰色的眼睛,長開后的皮膚比母親還要慘白上幾分,且一曬到陽光就泛紅脫皮起水泡。毛發也是雪白雪白的。
史書上記載,人們十分恐懼這位怪異的公主,畢竟她白的異于常人,還見不得光,像個受詛咒的煞星。現世的人們猜測這位公主是白化病,但在古代,少有人理解接納這份獨特。
似乎因“煞星”的影響,同胞的弟弟雖然樣貌正常,卻體弱多病,時而高熱不退,連夜的哭叫,能將嗓子喊啞。
帝王得知此事后來見了她一次,那之后,他便再未踏足流陽殿。
五歲之前,夏孝矜和弟弟一直待在流陽殿里從沒出去過,戈蘭流陽將兩個孩子護得極好,她甚至趕走了很多宮人,生怕女兒因為別人的閑言碎語受到傷害。
五歲之后,宮里鬧出瘟疫,戈蘭流陽病逝了。
人們認為是夏孝矜帶來了災疫,或許帝王也是這么想的,很快,他借口在母族老家滄州靜養的太后膝下沒有子孫承歡。便給了夏孝矜封號,把滄州劃給她做封地,將她送了過去。
誰都看得出來,這是流放她。
一個公主,哪里需要去邊境管治土地?
又似乎出于愧疚,他將夏孝謙封為太子,親自教養。
正因如此,御和公主的心中有怨。
她在太后膝下長大,野心勃勃,恨意滔天,不甘化作謀反的動力,在滄州組建勢力,籠絡人心,甚至繼承了太后的兵符,直到十六歲時,以看望病重弟弟的名義回到京城,她一回去就把京城攪得天翻地覆,害死了很多皇子公主,以兵權壓制帝王,逼其退位,致其癱瘓,把弟弟扶上了皇位,引導弟弟鏟除了無數忠臣勇將,將自己的部下替上,利用完后又毒殺了弟弟,捏造假遺詔,登基稱帝。
當上女帝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退位癱瘓的父皇給殺了。
至此,整個皇室,幾乎只剩她一個人。
有人勸她,殺;
有人討伐她,殺全家;
有人想推翻她,殺光全族。
完完全全一個暴政女殺神。
直到滄州溫氏崛起,推翻了她的暴政,這個手段狠毒的女帝完全沒料到,護國大將軍溫世玉的姐姐竟然和自己的弟弟有一腿,為自己的弟弟偷偷生下了一個孩子。
御和女帝被推翻后,溫世玉讓外甥登基,延續了夏氏血脈,成為夏王朝皇室能繼續延續下去的堅實后盾。
已經成為御和公主的沈映什么怨啊恨啊都沒有。
她現在腦子飛速運轉。
急!白化病公主如何在嬰兒時期謀殺親爹繼承皇位?
離開京城,必然要花不少時間發育,回家的進度就大大拉長了。
但是她一個白化病,留在京城身后空無一人,好像也履步維艱。
……
“哇啊啊啊啊——”
尖利的哭聲嚇得沈映嬰軀一震。
對面的小老弟又開始哭了。
襁褓中的沈映攥著小拳頭,砸吧著嘴,無聲地嘆了口氣。
一個嬰兒,什么都做不了。
到了第三天,沈映才徹底睜開了眼睛。
長開好像只是一瞬間的事情。
嬤嬤大清早過來抱她喂奶的時候,驚呼了一聲。
然后沈映就聽見她說:“這這這、怎么是銀色的眼睛啊?!”
原本她頭發顏色就淡,可大家都以為這就是漠于血統導致的,可能過幾天顏色就深了,會變得和貴妃娘娘的金色頭發一樣。
然而褪去通紅,她的慘白和雪發一覽無余。
前兩日許是沒看出來,以為她只是比母親淺一點的金發。
沈映睜著銀灰色的眼睛,又大又圓,無辜的看著嬤嬤。
其實在她眼里就是個模糊的輪廓。
很快,她就感覺自己被抱了出去,一路穿過院子,進了另一間屋子。
隨后她落入一個柔軟溫暖的懷抱里,香香的,微卷的發絲落在她臉上,癢癢的。
沈映扭扭腦袋,眨著眼睛看著抱自己的人。
溫柔的聲音響起,普通話不算標準,略帶外國人的生硬:“這是怎么了?”
嬤嬤恭敬地站在窗邊,惶恐道:“娘娘,五公主的眼睛、還有毛發,都不太正常啊……”
只見戈蘭流陽緩緩低下頭,一張十分漂亮精致的臉放大在眼前,清晰了起來。
沈映都看呆了。
ber,咱媽也太美了!
戈蘭流陽看著孩子的眼睛,又摸了摸她的頭發,面上并未浮現異色,只是隱隱有些憂慮:“去請太醫來看看。”
這外貌在漠于也不多見,她憂心女兒可能有什么先天的頑疾。
很快,太醫院就來了幾個人,一番又摸又按又彈的檢查過后,太醫跪在戈蘭流陽面前,戰戰兢兢地說:“回貴妃娘娘,五公主身體健康,氣血略虛,目光清明不似盲疾,目前看來只是外表奇異。”
但僅僅是外表,就足夠引起一大片流言蜚語了。
戈蘭流陽卻不在乎,輕輕搖晃著女兒,對她而言,眼睛頭發顏色不同的人多了去,自己的女兒不過是更純潔,只要健健康康,長什么樣,是什么色,她不在意。
五公主的怪異樣貌很快在宮中傳開了,不少妃子過來探視,見到她都是一陣驚奇。
沈映覺得好吵。
好吵啊!
一群鶯鶯燕燕驚叫連連的,胭脂俗粉彌漫在屋子里,她呼吸都困難了!
不知道見寶寶不能化妝噴香水嗎?!
煩歸煩,沈映也哭不出來,睜著一雙銀灰色的雙眸,擰巴著小臉以示抗議。
一直到第七天,關于她的流言才真正飆到高潮。
那日晴光盛盛,她和夏孝謙被抱到了院子里曬太陽。
夏孝謙是高興了,在宮女懷里興致盎然的揪著花。
沈映卻是要被曬死了!
那陽光照在身上她感覺特別疼,眼睛都睜不開,使勁往宮女懷里縮,但脖子和手還是不可避免被曬傷了。
就那么曬了半個小時,宮女才發現她不對勁。
孩子不哭不叫的,原來是疼暈過去了。
太醫又緊急被傳召過來。
戈蘭流陽心疼地看著皮膚嚴重曬傷布滿水泡的孩子,眼眶微紅。
太醫冷汗連連,挑破水泡,給曬傷的地方涂上膏藥。
隨后,他緊張地囑咐道:“五公主皮膚比尋常人脆弱很多,不可在太陽底下曬,日后也要避免靠近熱源。”
沈映醒過來的時候,煞星的名頭已經傳遍全國了。
聽宮女說便宜爹來看了自己一回,沉默的走了。
她并不在意,在搖籃里踢了踢腿,一旁睡覺的夏孝謙被打到,又開始抽泣,反正已經哭了,沈映煩躁地又拿拳頭砸了他一下。
“哇啊啊啊啊啊——哇啊——!”哭聲一下子更加尖銳起來。
她閉了閉眼。
在屋里聽小孩哭,在屋外還要被烤。
有時候她多希望自己就這么悄無聲息被曬死,說不定就直接回去了。
她剛挖出來那堆東西還沒理明白,還有劉嚴發現的那個新的墓室……
唉,說多了都是淚。
不知何時,流陽殿里頭冷清了不少,五個月以后,沈映已經可以到處爬了。
夏孝謙是100%純新生兒,蠢蠢笨笨的,動不動就哭,和他一個床的沈映苦不堪言,爬出去好幾次,但又被阿雅抱回去。
阿雅是自小跟在戈蘭流陽身邊的小侍女,紅頭發藍眼睛,面中有一小片雀斑。
貼身照顧的宮人只剩阿雅了,皇帝五個月沒來,在外人看來,貴妃生下了怪胎,被帝王厭棄了,不少宮女太監漸漸離開了,貼身照顧的宮人只有阿雅。
對沈映而言,冷清也挺好的,她喜歡清靜。
一歲的時候,她已經完全適應了古代生活,可以和阿雅還有母親交流表達,掌握了古文,整天到處跑,跑累了就爬,爬累了就原地躺下,反正灑掃的宮女太監把地板擦的一塵不染。
大部分時間是天晴的日子,她不被允許走出屋子,最多是站在檐廊下,扒著柱子,看著自己的弟弟夏孝謙在院子里到處爬。
夏孝謙雖然外貌正常,長得可可愛愛的,但他體質弱,到現在還只能爬來爬去。
有時候阿雅忙著照顧母妃,其他宮女太監又對他們倆不上心。
夏孝謙突然一個猛勁站起來,歪歪扭扭走兩步,眼看要摔跤的時候,沈映就不得不跑出去把他扶起來,有好幾次還給他當了肉墊,她自己還沒哭,夏孝謙倒是先哭上了。
每次頂著發紅的皮膚被母妃訓斥,沈映都只是撓撓屁股裝無辜,撒撒嬌糊弄過去。
漸漸的。
沈映的頭發已經長到腿上了。
母妃和阿雅都不是中原人,她們是草原人,在生活上都比較粗糙,小孩頭發細軟,總扎辮子對頭皮不好。
就直接任由她披散著頭發,穿著白色的里衣在屋里頭光著腳到處跑。
圓溜溜的銀灰色眼眸總是閃爍著好奇的神采,像只調皮的白色長毛小貓。
一歲半的時候,夏孝謙才終于能好好走路了,總是追在沈映屁股后面口齒不清“阿加阿加”的喊著。
沈映已經習慣了粘人的弟弟,也會放慢腳步,等著他走過來。
就這樣安安穩穩地在一方小院子里度過了平平淡淡的五年。
這天,沈映照常坐在母妃身邊學習漠于文字,窗外夏孝謙正歡快地踢著母妃給他做的竹編球。
戈蘭流陽長至腳踝的金發扎編了一根麻花辮,松松散散的垂在左肩前面,發間夾雜的銀色小環,深邃立體的眉眼上泛著溫柔,她握著炭筆,在一旁寫下一行文字,用漠于話逐字逐句地讀一遍,再用中原話說一遍給身旁的小女孩聽。
身邊的那個女孩完全是照著戈蘭流陽的模樣等比例縮小了。她帶著中原人柔和的骨相,精致的五官已經初具貌美的雛形,唯一與她不同之處就是她從頭到腳都很白。
白色頭發、白色的眼睫、白到可見青色脈絡的皮膚,眸子里盛著一汪雪山下的溪流,冰冷清澈。
她太干凈了,沒有半點雜質,純潔完美到不像個凡人。
沈映對戈蘭流陽這個母親是十分喜歡的,她完完全全就是自己夢想中母親的模樣,溫柔包容,具備一種母性力量,待在她身邊就覺得安穩舒適,不自覺想要示弱撒嬌,愿意對她毫無保留。
有時候,她甚至慶幸自己是個白化病,這樣便宜爹就不會來騷擾母親了。
沒有帝王的關注,流陽殿里的日子過的有些許清貧。
一直到今年,沈映才漸漸回過神。
歷史上這位和親公主病逝的時間就在她五歲這年。
今年已經過去大半了,天漸漸涼了,她也馬上要面臨流放了。
雖然知道,這是歷史,無法輕易改變的事情,可心底還是非常難受的。
五年的相處,她沒法像剛開始一樣做到任意妄為毫無波瀾,這里的人是有血有肉的,戈蘭流陽對自己的愛也是真實的。
所以近一年沈映都更加頻繁的黏著戈蘭流陽,想著趁一切還沒到來前多和她相處相處,可越相處,就越是有些無法接受她的離開。
她心底掙扎著,到底要不要救她。
戈蘭流陽垂眸看著身邊的小女孩,她又在發呆了。
很多時候,戈蘭流陽覺得自己的女兒似乎很成熟,她記性好,聰明伶俐,很多東西一遍就會,甚至不用去教,可她畢竟還是個小孩子,戈蘭流陽覺得,小孩子還是得幼稚一些的,就像是謙兒,整天什么都不想,就知道在院子里瞎跑傻樂。
太成熟了,就會有很多煩惱。
戈蘭流陽抬手摸了摸沈映的腦袋:“矜兒,你最近有心事嗎?”
沈映回過神,立馬搖頭否定:“沒有。”
戈蘭流陽低垂著眉眼,莞爾一笑:“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可以和母妃說說,如果有什么想要的東西,可以讓阿雅出去買,不用擔心,我們還有很多銀子。”
沈映微微動了動唇,想說什么,周遭突然停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