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柳云岫把玩著手里的墨玉環,玉環在她手里飛轉,初看毫無章法,細看卻像飛星流轉,出神入化。柳云岫喚了一聲“言昭?!睂⑦@二字在口中玩味一番:“是個好名字?!彼又D手中的玉環,許久都沒有說話。言昭站在亭外,就這么等在那。
言昭看著柳云岫手里的玉環從指尖轉到指根,從左手換到右手,都不知換了多少回,還不停。柳云岫許是玩膩了,停下手上的動作,抬眼向亭外一掃,才想起這里有個言昭,吩咐小廝為她安排膳宿。
言昭跟著小廝退下了,院子只剩柳云岫一人。待二人走遠,亭中無聲,柳云岫往后一靠:“阿絮。”身后出現一道身影,躲在墻后的阿絮走出來。她一身粉衣,尋常丫鬟打扮,也確實是個丫鬟。
阿絮對柳云岫見了禮。柳云岫點了頭,手指桌上的棋盤,頭也不抬:“陪我下棋?!卑⑿趼犃钭搅漆秾γ?,阿絮執白子,柳云岫執黑子。柳云岫執起黑子率先落入棋盤,白子緊跟其后。
院中只剩風的簌簌,和亭中棋子落在棋盤上清脆的碰撞聲,現在又多了言語聲“金風城那邊怎么樣,他們有進展了嗎?”一枚黑子落下,棋盤仍然平靜,并無改變,“回小姐,前日派人去看了,算算日子,人應該到金風城了,許再過兩日就有消息傳回?!币幻栋鬃勇湎?,棋盤上的棋子只多,沒少。
亭中又恢復平靜,“阿絮。”柳云岫突然喚了一聲,“你覺得她怎么樣?”“誰?”阿絮明知故問,柳云岫解釋道:“剛來那個——言昭?!卑⑿跄槠鹨幻栋鬃樱毤毮﹃?“剛來的人,還不知底細,需再觀望觀望,你有什么看法?”她將拈起的白子置入棋盤中,卻是進了死穴。
柳云岫:“如若她是個有用之才,自當好好栽培,若是個只知花拳繡腿的莽婦……”柳云岫落下一枚黑子,“就棄?!比劝鬃拥穆繁缓谧油耆滤?,大片白子退出棋局,在柳云岫眼底卻經不起半點波瀾,插曲過后,棋局又恢復平靜。
“今夜?!?/p>
穿過眾多樓閣臺榭,言昭被安置在西院的偏房。她推門而入,環顧四周。房中器具雖算不上新,卻也不臟亂,該有的東西都有,言昭檢查過房中各處,沒有墻洞,沒有窗洞,屋頂也沒有缺口,門還結實。
這就夠了,言昭放下行囊,往邊上一瞥,案上散著幾封拆開的書信。好奇心的驅使下,言昭來到案前,開始翻看。
“言昭,二小姐叫你過去一趟?!遍T外一個丫鬟催促道。“哦,來了。”不知是不是做賊心虛,言昭回答的格外快,她快速收好書信,跟著外面的丫鬟左拐右拐,被帶到西院的柳云岫的房里。
“小姐,人帶到了。”隨即跟位上的人交換了眼神,退至她身后。房中只點了一盞燈,室內漆黑一片,柳云岫端坐在正位上,“二小姐,您找我?”柳云岫把玩著墨玉環,隨意點了一下頭:“聽說你武藝高強,連李武師都能敗給你,很厲害啊,可否賞個臉,讓我見識見識?”
言昭心中一震,地下武場的事,她是如何知道的?況且,自己贏下那場擂臺,靠的根本不是實力,這要是被發現……總之,這件事不能被發現,至少現在不行,得想辦法先掩蓋過去。
言昭定了定心神,直視柳云岫的目光,盡量讓自己的說辭看起來更可信幾分:“二小姐言重,奴才的武藝不過是初窺門道,還登不上大雅之堂?!?/p>
“我說登得就登得!”柳云岫放下墨玉環,向后靠至椅背,向身后身影喚道:“阿絮?!蹦茄诀呱锨耙徊剑却约倚〗愕南乱徊街甘?。言昭不明所以,卻莫名緊張起來。
柳云岫察覺到言昭的防備,霎時覺得有趣:“言昭,你若想留下,就要證明自己有被留下的價值,你更阿絮比一場。贏了,就留下,如果輸了”此時窗外的雨陡然變大,雨聲噼里啪啦,像雷聲一樣刺耳。柳云岫補上最后一句:“那也不必走了?!?/p>
言罷,跟阿絮比了個手勢,阿絮得到命令,立刻飛身朝言昭撲去。
言昭還未來得及抽出匕首,就挨了阿絮一腳。阿絮是習武之人,力道大。一腳下去,言昭直接被踢飛出去。言昭武功弱,只能防,不能攻。很快,不出意料,言昭敗了。
“真是沒用。”柳云岫失望的評價道:“就你這花拳繡腿的功夫,連阿絮都打不敗。那你跟李武師那場,應是用了什么腌臜手段才贏下的吧?!绷漆哆攘艘豢诓?,:“柳府不留沒用的人,阿絮,去處理掉?!卑⑿醯玫矫?,朝言昭走來。
言昭明白柳云岫的意思,阿絮剛要動手,言昭忙道:“等一下!”阿絮并沒有停下,眼看刀刃就要靠近自己脖頸,她不能死,至少現在不能,急中生智,言昭有了想法“我有還用!”聞言,柳云岫打了個停下的手勢。阿絮的刀才回到鞘中。
言昭氣也來不及喘一口,趕忙開口:“我在……偏房找到幾……幾封書信,里面”言昭喘了口氣,好讓說出來的話通順些,又道:“里面記了戶部近幾年多出簿載與用違,這些書信是二小姐的吧,二小姐是不是懷疑戶部中飽私囊,?”
柳云岫讓阿絮關了門,守在外邊,確認外面聽不見動靜,才慢條斯理道:“言昭,飯不能亂吃,話也不能亂說啊,你可知非議朝官是何罪?”
“二小姐難道沒看過書信,這些書信為什么會出現在我房中。還有,是不是妄議,二小姐應該最心知肚明?!薄胺潘粒 绷漆杜陌付?“我知不知道此時,還輪不到你來置喙!”
言昭撐起上身,艱難地向柳云岫靠近:“二小姐,這時候還裝傻,就沒意義了。想扳倒戶部,想掌權,我可以幫你?!?/p>
“只要……二小姐不殺我,我愿為二小姐效犬馬之勞?!毖哉阎擦⒂诹漆抖街畠?,目光直直望著她,明明說著請求的話說,眼神卻不怯。言昭比她高出三寸,這樣居高臨下的審視,柳云岫依舊面色如常,與平日沒有半分不同。
是啊,都到這個地步了,也沒什么好藏的了。
柳云岫放下偽裝,也同樣回視言昭的目光。只是,這一次不再是平淡,更沒有在外面的潑辣。兩對充斥著野心的眼睛,同她們的主人一樣,褪去偽裝,赤裸裸的對立,像兩條吐著信子的毒蛇。柳府之內,一切都是虛偽,只有她們的靈魂坦誠相見。
柳云岫終于開口:“你如何效勞?”
俄頃,一聲巨響,一道刺眼的白練劈裂長空,漆暗的屋室瞬間填滿白光。兩對眸子似蛇找到獵物一樣,泛起冷冰冰的兇光。白光只亮了一瞬,便被這兇光逼退。
雨,依舊在下著,只是比剛才,更兇猛,更讓人心驚膽戰。
別到時,只是一紙空談。
二
雨后的天色極暗,像是被潑上了墨,繁星明月被淹沒在那濃墨之下。這天,好似能吞噬萬物般深不見底,連發出聲響都越來越小,直到完全消失,它也吞沒了聲音。這天,正貪婪地吞沒著一切。
柳云岫的西院,這時也正安靜。不是因為聲音被吞沒,而是這里根本就沒人開口說話。房中多點了一盞燈,兩人對坐在案前,燈中火光微弱地亮著,不停地擺動,兩人的身影被火光拉長,在墻上跟著一起擺動,像是在昭告兩人的情緒。
終于,有人打破了沉寂,這個人是言昭:“我房中的書信想必柳小姐也應讀過:戶部和工部上下其手,中飽私囊。令尊年前被貶落馬,你是想借此事扳倒戶部工部,讓令尊再掌樞柄,對嗎?”
言昭這句話確實起到了打破沉寂的作用,柳云岫也開口了:“是?!绷汤?,從前是柳尚書,因擇隊失當被貶。柳家也跟著敗落,一日不如一日。在官場,失落的官員還不如普通百姓,更何況是柳家這種名門,一旦失勢,連路邊的乞丐都能踩兩腳。名門失落的鳳凰不如雞,虎落平陽被犬欺。她不想讓柳家繼續敗落,她不想有一天,連乞丐都能對她頤指氣使,這是樂陵柳氏,是百年世族,不能敗落,也不會敗落。
“現在有兩種選擇,其一,柳家勢頹,應休養生息,養精蓄銳,才能保身。其二,破釜沉舟,尋一線希望,復興柳家。我想,你如果選了第一個,我桌上就不會出現那些書信,所以柳小姐應是選了第二個,我說的對嗎?”
“對?!彼_實是這么想,只有重掌樞柄,柳家才能在帝都堂堂正正地存在,所以這件事她必須做。言昭得到柳云岫的答復,繼續道:“如今尚書省勢力漸熾,其中戶部之勢最盛,刑部式微,想要扳倒戶部光有你書信上的罪證還不夠。況且那些書信只把數額記下來,連戶部賬冊都沒有,根本不能算是證據?!?/p>
柳云岫用一種疑惑的眼神打量起言昭,與其說是疑惑,更像是在審視,言昭被盯得莫名其妙:“柳小姐,我說的有問題嗎?”柳云岫:“沒問題?!本褪且驗闆]問題,才更有問題,她一個地下比武者,是怎么知道朝廷之事的?是有什么獲取消息的渠道嗎?如果是這樣,那這個人就還有別的用途了。柳云岫開口:“你一個地下比武者,為何能知道朝廷上的事?”柳云岫剛開口就后悔了,她怎么不斟酌一下用詞,就這么直接問出來了,連套話的過程都省。
言昭:“柳小姐這話,是只有你能知道,不許我這種身份卑微到地下比武者知道了?”果然沒辜負她的期望,言昭什么也沒答。
言昭當然不能答,她要讓柳云岫認為自己還有價值,還能利用,事成之后,柳云岫想殺她也能多斟酌一番,她才有活下來的可能。這是她手上的籌碼。
言昭沒有理會柳云岫,繼續道:“首先,我們沒有能力與戶部正面抗衡,只能使用巧計。既然戶部與工部合作,中飽私囊,還能把這件事做得滴水不漏,那他們的關系必然是緊密的,也是有一定的信任?!?/p>
“能把這么大的是做得滴水不漏,需要的不知有信任,還要秩序和足夠的謹慎?!边@句話是柳云岫說的,“他們還要有聯系的線人?!薄皩Α!毖哉淹馑牟孪?“這些都是他們成事的關鍵,我們要做得,就是破壞這些關鍵。”
“怎么做?”柳云岫問。言昭答:“唯有內訌。”
只有內訌,才可以使他們產生嫌隙,才能讓他們信任崩塌,才能讓他們分崩離析,才能讓他們倒臺。這樣,他們螳螂捕蟬,柳家,就是他們身后的黃雀。